( 一) 虂西最讨厌做的事,就是回家。每天放学,她都会和一帮同学,盘坐在咖啡馆里,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离开,她才不得不回家。每次推开家门,心里总在默念:这会儿,他们已回了各自的房间,别让我和他们照面。然而不是母亲,就是父亲,总有一个人会在餐桌边上等她,叫她过去吃饭。 "不吃。"这两个字还没从虂西的牙缝里挤出来,只听 "砰"的一声,她已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人就绝望地倒在床上。虂西十四了,小胸脯开始胀胀的,象个发不起来的馒头。每天她不光觉得那里很疼,心好象也疼。 她不想看见父母,不想和他们说话。这个世上,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她,她就不愿回家。从小她就看见父亲对母亲的居高临下,冷若冰霜。但是让她真正心寒的原因,是明白了父母长期分房而睡的意义。小时候,她质问过一次:"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都是合用一个睡房,而我们家,你们俩要各占一个房间。"父亲不理她,母亲就说是因为父亲爱失眠,睡觉经不起一点声响。那时候,虂西还是信赖母亲的,虽然除了吃穿,母亲在她的成长中,什么忙也帮不上。 虂西的母亲是广东小镇里的菜农。虂西外婆有个表哥,从小过继到了香港,长大后成了加拿大的公民。老了后,就开始念旧,中国的大门刚开了条缝,他就回乡一次,灵魂受了震动。不敢相信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孩子是这么多,日子是这么穷。他花了不少力气,把虂西外婆的一家陆陆续续都申请到了加拿大。虂西母亲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因为出国这件事,她在乡下就不敢谈婚论嫁。出来后的头几年,为了生计,一头扎进了车衣厂。每一分钟,都被老板买了去,怎么也挤不出时间,为自己找一个象样的男人了。 一个女人,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处女。把责任都推给加拿大制衣厂的资本家,这个理由怎么样总是有点牵强。虂西的母亲有一张圆脸,一个扁鼻,一双圆眼睛,笑眯眯地发着朴实的光。她没上过学,打懂事起,就靠体力干活。能从菜农,变成一个大多市的制衣女工,她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幸运了。虽然年龄大点,但凭借自己加拿大公民的身份,不怕回国找不到一个有才的如意郎君。别看她没文化,可心眼实,想好的事,就按步就班地做,有着中国女人的传统美。所以,虂西的母亲快四十,才结婚,完全是 "计划经济"的缘故。 虂西的父亲就复杂了。虂西的爷爷早年就带着他从穷乡僻壤去广州谋生。长大后考上了大专,后来在国营厂当技术员。那时候的工厂还是大锅饭,可是广州街头的个体户们,已经带头吹进了资本主义的春风。他的哥们,有好几个都偷渡去香港了。那时,没节没喜的日子,街坊中,突然有人家放起了鞭炮。鞭炮霹雳啪啦地一炸,无言地向街坊四邻报喜: "我们家有人偷渡成功了"。虂西的父亲年轻气盛,想学时髦。跟着几个没工作的哥们,在河里练了几次游泳,挑个晦黑夜色,潜到鱼村里,下了水,就想游到对面的香港去。 第一次,失败了!没游多久,就喘不过气来。只好趴到一块岩石上,等着海上巡警把他抓回来。从局子里出来后,虂西的爸爸,觉得继续呆在厂里,自己就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所以,反倒下了 "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后来,他又偷渡了很多次,用尽各种方法,包括躲在别人的商船上,但是,每一次都不成功。每失败一次,他的罪名就重一次,到后来是被开除,没工作了。 所以,露西的母亲攒够嫁妆,回国相亲,挑中他的时候,就象似上帝派来的天使一样。 (二) 虂西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天花板上那盏灯,浑浊昏暗,丑得让她想跳起来,一拳打烂了它。其实不光灯很丑,墙也惨白惨白的,特难看。家里刷墙时,她说想刷猩红的颜色,可父亲说她有病,墙怎么能红得象血一样! 自从虂西的身体到时间就会流血后,她感觉里面也长出了颗炸弹,而且越来越大。她开始看出贝丝的腿比自己修长,吕贝卡的眼睛比自己大,莎莉又整整比她高过一个头,最难受的是:那个班上长得象哈利波特的大卫,从来也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虂西的这些烦恼,没有一个说的地方。本来她这个年龄,正是课间打场球,就能对队友掏心掏肺的年龄。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慢慢地,她的这些烦恼,变成了一种只可以在家里发泄的怒气。 虂西从小就和父亲有距离。父亲从来都是早出晚归。每天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已是晚饭了。可他从工地回来,一身土灰,不洗不换,坐上餐桌,就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又不说一句话,好象所有的人都不在一样。吃完了,倒在沙发上,看完电视新闻,就站起来,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如果虂西对父亲的感觉,只有生硬,那对母亲,却又只剩柔软。闭上眼,虂西很容易就看见母亲用布袋装着妹妹,背在身上,跪在沙发边,清理昨日从父亲身上落下的一地灰尘。母亲对待孩子的方法,也象对待父亲一样,从来没定过什么规矩,提过任何要求。虂西上学之前,受过的启蒙教育就是看电视,其中也包括和母亲一起看过几部粤语残片。那时候虂西和母亲最大的沟通是身体上的直接接触。母亲的脸很软,胸也很丰满,甚至爬到她的肩上,感觉也是肉墩墩的,象坐沙发一样。最神奇的是她的耳垂,还没摸上去,虂西的手指,感觉就象插进了冰淇淋一样。上学之后,虂西和母亲渐渐远了。母亲从来不看她的功课,也不替她在功课上签名,更不要说去学校找老师聊聊天了。所有对外行使家长权力的机会,她都让给了父亲。这曾经让虂西疑惑了好一阵。 直到有一次,母亲在父亲的房间搞卫生,虂西跟了进去。家里其它任何房间,虂西和弟妹都可以大闹天宫,唯一这个房间,母亲不让他们乱动。房间很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根本没东西可玩。可这一次,虂西发现墙角原来还有一个与天花其高的书柜,里面装的大都是中文书,虂西顺手拿起一本有照片的书,询问母亲。母亲说: "那人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虂西在学校,其实已学到过‘毛主席'和‘蒋介石'这些名字,只不过不懂这名字的意义而已。 "那这书是他写的吗?"虂西问。母亲拿起书,象拿起了一块肉一样,审视了半天,答: "不是,是别人写他的。"接着就自言自语: "你爸这人真怪!他很不喜欢毛主席的,怎么却买写他的书?"虂西听得很不以为然,心想:不喜欢他,就不会去读有关他的书了?他可是连西方教课书上都提到的中国领袖呢!从那时起,虂西觉得自己已经比母亲有脑了。 虂西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她多么希望母亲也有权威强硬的一面。毕竟她已经大了,再也不能爬上母亲的肩头,摸她的耳垂了! 虂西的母亲当年象天使一样,把屡次偷渡屡次失败的父亲带到了加拿大。连机票的钱都是她出的。那个年代,要让一个中国的百姓,积攒一张飞往加国的机票,很难!对这一点,虂西的母亲怀着同情的同时,又很自豪。她虽然只是一个加国车衣女工,回国出手却可以很大方。那段相亲的短暂日子,应该是虂西母亲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从见面的一刻起,她就感觉眼前一亮。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的额头可以那么高,眼睛可以那么亮,皮肤可以那么白。说起话来,可以那么有学问。他虽然还买不起机票,但是陪她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倒也绰绰有余,因为那时,他已被工厂开除,几个做装璜的哥们收留了他,钱倒也比待在工厂,赚得多。特别是给她买衣服的时候,他一眼就能挑到最适合她的那件,而且质量都很好。虽然他与自己同龄,岁数太小,怕他不会疼人,可是他有文化啊。有文化的人,懂道理,应该比别人成熟。说实在的,虂西的母亲就是看上 "有文化"三个字了,而把同乡支书家的表亲回绝了! 其实来了加拿大后,在中国的 "有文化"并不好使。不会英文和 "没文化",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好在虂西的母亲,天生对人没有要求。当虂西的父亲,一天工也不愿去打,直接问她要钱买工具,买卡车,成立自己的装修公司时,她没做多少挣扎,就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三) 虂西家住在河边花园。小区里有一个丛林公园。一条清澈的小河把整个小区划成南北两半。南边的都是小门小户。六拼,四拼,双拼的排屋和单车房,双车房的独立屋,相似的外观,普通的造型,工薪阶级最佳的选择。象虂西家这样双车房,四睡房的已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可偏偏吕贝卡就住在花园的北边。虂西出门得走好一会儿,才进公园。往公园深处再走一会儿,才来到小河边。这时候抬头,就能看见对岸吕家的后院和由后院伸出直通到溪边的私家小径。 北边的房子都是三车房,度身定造的豪华大屋。前院私家园艺,争奇斗艳,后院有小河潺潺流过。吕贝卡今晚正在家里举办生日聚会。贝丝,莎莉全去了,只有虂西没有受到邀请。 如果不是大卫也去,虂西不会在乎自己没有受到邀请。一闭上眼,她就能看见大卫英俊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象一团永不息灭的火焰。虂西不明白:为什么这团火焰总是照不到她。其实大卫的很多观点,根本就是她的心里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虂西觉得想让大卫听到这些话,会比登天还难。 就说今天午饭时间吧,贝丝拿起吕贝卡的瓶装水,大惊小怪地嚷:"吕贝卡,你家可真有钱,喝水都得喝最贵的。这种水要两块多一瓶吧?" "不是钱的问题,是超市根本买不到。这是吕贝卡的妈妈从美国邮购的。她妈妈总说:‘如今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毒素!"为了买到无毒产品,费多大的劲,她都不怕。" 莎莉一边抢答,一边用身子挤挤吕贝卡,生怕她的话还不能证明她俩是好朋友一样。 "你们不要总谈钱,好吗?吕贝卡自己从来不谈这些。穷人,富人,本来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最怕的就是很喜欢谈钱的的穷人!"大卫说她们的时候,眉头都皱起来了。 虂西在一旁,心里既高兴又恼怒。高兴是因为她自己很早就认清了这一点:真正的穷人,是那些不怕穷,但又喜欢谈论有钱人的人。从小她在父亲的身边,看到了许多身无分文,靠一双手吃饭的中国人。他们跟着父亲干活,放工跟着父亲回家吃饭。父亲喜欢人多,母亲也就经常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虂西在餐桌上,可以听到很多高谈阔论,可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人,因为他们没有钱,却每句话都在谈钱。他们中很少人喜欢孩子,只有一个例外。他喜欢和虂西说话,有一年,还送了虂西一个布娃娃。后来这个不谈钱的叔叔,生意比父亲做得还大,就很少来虂西家了。 虂西恼怒是因为在大卫的眼里,只有吕贝卡才是有见识的人。她恨恨地想:他为什么不能把眼睛睁大一点,看到桌子对面的我呢! 虂西明白大卫看不见自己,不光是因为自己普通的外表,还因为自己落伍可怜的穿着打扮。虂西的父母,对穿从来没有要求。母亲的打扮是一个乡下女人,父亲的衣服,脏到更是让虂西觉得丢脸。所以,他们是很难让虂西花二十元买件称心的T恤,好象不减到五元,就不可以买一样。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先不说虂西的母亲是否嫁错。移民加拿大后,虂西的父亲可谓入对行了。他在妻子的资助下,开了大发装修公司,本来只想混口饭吃,没想到一开张,生意就源源不断,最忙的时候,一天有三处工地,有十几人替他打工。他的生意很旺,虂西母亲也很忙。第一年,就生了虂西,第二年又生了小妹。虂西父亲是那种摆脱不了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标准的中国男人。所以,他让虂西的母亲继续努力,果然两年后,虂西的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时候,虂西的父亲,已经在虂西外婆的小区买下一幢单车房的独立屋了,可儿子出生不久,他就不顾虂西母亲的反对,卖掉房子,离开妻子熟悉的社区,计划北迁,同时换一幢大屋。 (四) 虂西在自己的房间里,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为了不让自己去想吕贝卡的晚会,她给所有能想到的同学都打了电话。她并不知道和人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需要和人说话,打发掉眼前的分分秒秒。要不然,她感觉自己会在这个房间里,被不明原因的热浪活活烤死。经常地,她都觉得这个房间就是一只没窗没门的铁笼子,明明自己是自由的,可却怎么也冲不出去,因为她实在不愿看见房门外,她和父母之间的那道墙。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踢开了,虂西的父亲象旋风一样地冲了进来,一把夺过电话,猛摔在地上,恼羞成怒地嚷; "我砸了它,看你还怎么褒电话粥!" 为了电话,父女之间,已经有过冲突。虂西要求在自己房间装电话时,父母同时默许,没发一言。母亲可能是因为没能力预见将要发生的问题,父亲就多数是不想为女儿的要求费心。可后来,父亲就警告过虂西多次: "有事说事,电话不是用来聊天的!"虂西很不以为然,心想:电话当然是用来聊天的! 今天,虂西的父亲需要打几个重要的电话。白天,有一个熟手伙计,突然甩手不干了。这种事,他经历多了。经常有人在他这里取得了 "加拿大经验",就往高处走了。可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是会惹得他生一肚子的气。他不明白:自己对工人这么好,不光按时发出好人工,平时还管他们吃喝,晚上又经常和他们打牌,逢年过节,还请他们一家老小,上馆子大餐一顿。可为什么总换不来一点真感情呢?心里烦躁难忍的时候,他也曾试过向虂西的母亲倾诉。可换回来的,总是类似文不对题的回答: "走的那人是阿彪啊!那怎么可能?上次我们家买按摩椅,不是他出力抬回来了的吗?"久而久之,他什么也不和妻子说了。只是最近虂西老是煲电话粥,影响了他的生活,他才发话: "你是母亲,你怎么就不懂得去管管!" "我说她过了。她说:‘电话本来就是用来聊天的。如果我们怕受影响,可以装多一条线,或者替她买个手机。'"虂西的母亲一五一十地汇报,并没想到这些话会让丈夫暴跳如雷,冲到女儿房间,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 虂西望着地上摔成两半的电话,心里的吃惊很快变成了愤怒。她昂着头,怒视着父亲,仿佛在说 "我看你还能怎么样,有种你就打我呀!"这时候,母亲已经冲了进来,哭天抢地的把父亲拽了出去。 虂西听到父亲在门外向母亲吼,吼完了就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接着,整幢房子就是寂静一片,母亲好象突然消失了一样。过一会儿,才听到她在厨房洗洗刷刷的声音。 以前,每当这种时候,虂西的耳朵总是直竖着。母亲用手扶着墙,张口结舌的样子,她都能用耳朵看得清清楚楚。她能从母亲下楼时,脚步的轻重,辩出她受伤的程度。这回她没有了这个心思,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充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只见她突然蹲下去,捡起一块塑料碎片,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下去。。。。。。 (五) 一阵刺痛直钻心肺,虂西本能地住了手。一股鲜血汩汩而流,虂西冷静地盯着看。一种莫名的快感,让她的怒气全消。她站起来,轻松地开了门,闪进洗手间,让清水和血液混在一起,时浓时稀的血流,在她身上,注进了一波越来越强烈的快乐。虂西被这奇妙的景象惊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虂西终于在伤口上倒了些消毒水,贴了伤口胶,轻松地回到了卧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一夜无梦,没有母亲可怜怨妇的样子,没有父亲自封为王的样子,也没有大卫英俊智慧的样子,只有虂西沉睡的样子。 第二天,学校的午饭桌上,众人对昨晚的生日会做了美好回忆。贝丝忘不了吕家的天窗和水晶灯,莎莉盛赞吕母亲手制作的生日蛋糕,声明自己吃得出里面的每一种原料都是无毒产品,惹得大卫对她直翻白眼,有意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热情地插嘴: "我就喜欢吕贝卡的收藏。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不是极为精彩吗?" 这时候,虂西觉得手腕上的伤口很痒,偷偷撸开衣袖,轻轻挠了一下,一抬头,看见大卫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前所未有地死死盯着她。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虂西的脸直红到了耳根,站起来,匆匆逃离。 那一天,虂西躲在房里,对着自己的伤口,左看右看,还找来一条绷带,左缠右缠。最后,一边想着大卫盯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拿起了开信刀,准备再多划一口。这时候,门被敲了一下,虂西赶紧回头,这才发现,刚才玩这些把戏时,进进出出找东西,忘记反锁上门了。 "先别进来!"她边说,边把东西往抽屉里塞。当看见门口站着的是父亲时,她更加惊惶。 "我没事!刚才被绊了脚,不小心撞到了你的门。"可父亲好象比她还慌张,说话都不看她的眼睛,仿佛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一样。只见他话音未落,人已匆匆而过。只不过,这回却没消失在他的房间,而是大步走进了母亲的睡房。 虂西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父亲走进母亲的睡房了。弟弟还小的时候,她问母亲: "我们家为什么有这一反常现象啊?"。母亲一本正经地答: "你弟太吵,你爸受不了。"这个回答让虂西觉得很释然。可等她长大了,弟弟也不小了,母亲却不愿再一本正经了。母亲问她: "你爸爸是不是快不要我了!小弟都自己睡觉了,他怎么还不肯搬回我的房间?"这个问题,让虂西很绝望。一个看起来不幸福的母亲,已经让女儿伤心难过,一个说自己不幸福的母亲,就只能让女儿恐惧逃避了。 可此时此刻,父亲就在自己的眼前,走进了母亲的房间。虂西感觉有一种新鲜的血液,正注进这个家庭。这个家庭马上要发生一些变化。什么变化,她无从猜测,但这个谜团绝对比割手腕好玩。 虂西的父亲走进了妻子的房间。屋子里的一切还和新婚时一模一样。傢俱还是那套婚前用她的钱买的。五斗柜上的结婚照还是在国内拍的。照片上的自己,发自内心的笑,揽着妻子肩头的手,多么热情有力。 妻子躺在床上,身子蜷着,显得弱小轻微,不过呼吸均匀,好像睡得很沉。想起刚才在女儿门前看到的那一幕,他的眼里涌出了泪。他走进来的时候,不知道要做什么。凭着潜能,他判断出那一刻,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选择。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控制住了震惊,可是内心巨大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走进了妻子的房间。他本能地感觉,此时此刻,只有这个房间里,才有可能存在搭救自己和孩子的力量。 这几年,他也许没有好好爱妻子,可是,对孩子们的爱,却一刻也没变过。结婚的时候,他是豪情万丈的。他知道他俩的差距,但只要她替他生下个一儿半女。他自信凭自己的努力,在这个自由社会,一定能挣到钱,并提升她的水平,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那些年,生意非常顺利,他每天干十五个小时,没几年,就有能力从老移民集聚的唐人街,换到了新兴时髦的河边花园。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成功和魄力,非但没有得到妻子的赞许,反而得到她每天的抱怨。说他不顾她的感受,硬要让她和父母兄弟骨肉分离。所谓骨肉分离,也就一小时车程的距离,这罪名真是从何说起.更让他生气的是:她在孩子们的面前,也肆无忌惮地哭诉,搞得他时常感觉,只有把冷漠和专制扮演下去,才无损父亲的权威。渐渐地,他是真失望了。不再和她沟通,美其名曰:不想改变她。其实是在心里把和她的距离放得很大。只不过,他真的不是有意犯下这个错误而已。所以,当妻子完全适应了新环境,非常喜欢河边花园的时候,做丈夫的心中却生出憎恶来,坚持在自己房里住下去,才更加开心。 他说这些伤人的话时,自己并不开心。他不开心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感情,是因为生意。这些年的生意是一落千丈。新移民们,一个个都比他当年更聪明,更勇敢。毫无经验的,也敢一落地,就开装修公司。打的广告,都很有水平。什么 "鲁班装修", "自助装修",点子层出不穷,价格越做越低。他干活的时候,也就觉得越来越累。但是,每天回家,能看见自己三个越来越高的孩子,和他们越来越象自己的脸庞,他内心就有一股满足荡漾开来。。。。。。 虂西的父亲,擦干眼泪,轻轻走到床边,他明白叫醒她之前,自己的眼角绝不可以有任何痕迹。 (六) 第二天,虂西在学校里,发现贝丝一整天都踩着她的影子。虽然贝丝爱谈钱,但虂西喜欢她多过莎莉。贝丝有个爱好,就是把不要的个人物品,拍照标价,放到EBAY上去卖。为了贝丝的货源,虂西曾经顶力相助,允许贝丝把自己拥有的物品全拍了照,并答应贝丝,只要有人买,她都舍得。虽然,只卖掉过一顶母亲手织的帽子,但她和贝丝的一次合作,已让彼此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关心。 不过此时,虂西就真猜不到贝丝悄悄观察自己的原因。终于在廊道里堵住了贝丝,瞪眼询问。贝丝不慌不忙地答: "我是在查,你身上到底有什么 ‘恶习'。"顿了顿,又问: "告诉我,你是抽烟了还是抽草了?" "我没有!"虂西有点恼。 "那我怎么听到大卫跟吕贝卡说你身上可能有 ‘恶习'!"贝丝也提高了嗓音。 虂西的瞳孔突然放大,好象贝丝在她脑门上打了一棍,脑震荡了一样。吓得贝丝不再敢出声。其实那一瞬间,虂西是恍然大悟了!大卫瞧自己的那一眼,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 "恶习"。吕贝卡小时候爱和自己玩的,越大却越不理自己,不是因为傲慢和防备,反而是因为大卫看不上自己,贬低自己。想到这一层,虂西的视线真的模糊起来。贝丝不见了,学校影退了,重新清晰起来时,她已回到了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情。 父亲走进母亲的房间许久,虂西收拾好东西,竖耳倾听。终于听见房门又开了,母亲那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比平日轻盈了几分,匆匆走进房来。她脸色红润,神情激动,一瞬间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只听母亲颠来倒去的,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意思说清楚。先说父亲主动提到虂西可能需要一台电脑,他明天就去买,让虂西专用,但是电脑要放在父亲的房间。 "这也叫给我用啊!"虂西嘲笑着。 "你听我说完啊。为了让你专用,你爸决定迁出那个房间,搬回我的房间去住了!"母亲一边说,一边 "嘎嘎"地笑,半天了,才想起来害臊,赶紧补一句: "他还说,要在那房里装一部新电话,也给你专用。只是有一个请求,如果弟妹想用电脑,你方便的话,尽量让他们用一下?" "你长大了,需要一个书房。这样没准书就读好了。这是你爸的原话。"母亲又激动起来: "你看,你爸多爱你啊。因为你,连我也沾光了!"说完又是一阵傻笑。 虂西也微微笑了一下,不是因为书房,实在是因为受到母亲快乐的感染。。。。。。 虂西的父亲摇醒母亲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必须马上去女儿的房间。"至于去的理由,他是一边说,一边编的。说到自己搬出那个房间时,他没做任何停顿,好像深思熟虑过一样。其实,那个时候,说出搬回妻子房里来,对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比起女儿的 "恶习",他和妻子之间根本就没有事。只是他忘了,对妻子来说,这可是喜从天降的大事。她是一个没心眼的人,很乐意相信他编的理由。 "沾女儿的光,就沾女儿的光吧,难道你不愿意!"虂西的父亲也被妻子真诚的快乐感动,发自内心地和她开了句玩笑,惹得虂西的母亲感觉就算死了都愿意一样。 (完) 几年后,虂西斜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怀里捧着台手提电脑,正在和父亲聊天。父亲说: "今天看到我的博友医言堂说:有个十二岁的女孩割腕被送到他那里去求医了。"虂西的手顿时象似触了电,僵在了键盘上,半天按不出一个字。 虂西感觉脑海中有一道闪电,穿透了这些年她跌跌撞撞的成长路。她一直以为除了大卫,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割腕。她自己也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然而,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除了大卫,还有父亲,他才是真正明白当年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的人。 正象母亲当时说的一样,父亲第二天就拆了自己房间的床,买了台电脑,放了进去。虂西打开电脑,先安装聊天工具,第一时间就和贝丝聊天,雀跃地嚷: "我有自己专用的电脑了,还有打印机。" "你爸可真疼你!"贝丝的回言让虂西颇为意外,心想:她不是应该说 "你爸可真有钱”才对吗?当时她太高兴了,也没回言。忙着在好友表上,给所有认识的人发邀请,不过就没发给吕贝卡和大卫。过了些日子,反倒收到了他们的加好友请求,她接受了吕贝卡的,拒绝了大卫的。 因为 "恶习"这两个字,虂西一直恨大卫。为了让这种恨具备理由,她暗下决心: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不再做割腕的事。说来也巧,决心刚下,家里却不再发生过去的事了。倒是父亲经常来书房,请她帮忙打一些生意往来的账单,信件和广告。她也趁这些机会,让父亲把打印机换成彩色的,还买了数码相机,又买了数码摄像机。在购买,安装,运用这些设备的过程中,父亲和孩子们你来我往,互相学习。渐渐地,这间书房,就成了大家最愿意去的地方。 母亲也最愿意来这间书房,不是送水,就是分水果。有一回,也提过惊人的建议。小弟喜欢玩电脑游戏,后来经常来抢电脑。那天,父亲正在房里,和小弟理论。母亲进来在写字台上,放下一盘水果,轻松地说: "孩子他爹,要不给儿子买一台专门玩游戏的电脑?" 虂西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好象有点不认识母亲。在她的印象里,除了柴米油盐,母亲没有购物的欲望。别说电脑了,就算是件好一点的衣服,她也拿不定买下的主意。更何况连虂西也没听过有人专门买台电脑来玩游戏。 让虂西更加意外的是听到父亲笑眯眯地答: "可以考虑,只要小弟把书读得好一点。" 虂西感觉自己的生活,就象一件原本非常皱的白衬衫,突然被一个熨斗熨平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改掉了自己不能承认的 "恶习"。长大之后,她把这归功于大卫。一直以为是他无意中伤了自己的自尊,反而让自己更加的自强。 直到刚才父亲在电脑的那头,提到 "割腕"两个字,虂西突然明白:父亲就是那只熨斗。她 "割腕"的时候,这只熨斗被插上了电。之后,就按皱褶的程度,精确地发挥着热度,这些年,终于把白衬衫慰平了。 当虂西重新看清电脑屏幕时,她在键盘上,镇定地打出了五个字: "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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