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今年86,不怎么记事,但身体机能相对于多数同龄老人要好一些,能走动,新陈代谢正常,梳洗饮食也基本能自理,直到去年不慎摔断胯骨。得知母亲年初开始卧床不起是一个月前哥哥在电话上说的。妈妈清醒时会想念她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十多天后我们一家便出现在妈妈的床前了。三个星期的假,掐头去尾后只剩下15天,但我们“闭门谢客”,专心照顾母亲,度过了一段很珍贵很难忘的时光。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因而也最受宠爱,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尤其是上外婆家。(在那物质绝对贫乏的时代,外婆总是藏着一小碗红烧肉,专等我这馋虫上门!)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何没跟妈妈出门,在家里因不听话受到哥哥姐姐们的“欺负”。妈妈回家后我添油加醋地告状,结果是哥哥姐姐们连续三天很委屈地受到妈妈的“训斥”。 老人不但宠小儿子,还宠小儿媳。近年她思维不是很清楚,但每次见到上海来的儿媳时,从来不忘讲普通话,并赞她做事整齐漂亮能干。这次,母亲把周围亲人们-—包括我---的名字都忘了,却单单记得小儿媳的芳名,生生把天天照顾她的我的哥哥嫂嫂姐姐们“雷”倒了。 妈妈宠我,但不是不讲原则。有什么好吃的,全家人有份;哥哥的旧衣服,我必须接着穿;犯错误了,照样受责罚。但有一样,虽然妈妈揍过哥哥姐姐,却从来没对我动过一个手指头。每年的暑假正是农活最紧张的时侯,文弱书生的我是能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煮菜送饭是每天做的(趁机往炉灶里丢个红薯烤熟了犒劳自己),养鸡赶鹅喂猪我样样“精通”。记得当年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我觉得高中毕业了,应当挣工分养活自己。于是下地割水稻,结果三天后就中了大暑,病了整整两个礼拜。妈妈不得不丢下田里的活,在家里照料我。很多年过去了,家里人还常拿此事笑话我:天生就不是种地的料。 妈妈好干净,家里总是井井有条,地砖红红亮亮的,缝里都不带尘,这在农村是很少见的。一直到两年以前,妈妈每天起床梳洗后仍是擦家具洗衣服。家里人脱下来的衣服是不能让她看见的,否则不管是该洗不该洗的统统都进了她的洗衣机了。我们知道妈妈的习惯,现在每天都会把她抱在轮椅上,刷牙洗脸梳头擦身换衣服理被褥,尽量让她感觉干净些舒服些。 妈妈爱看戏,即便是起早摸黑的农忙时节,只要附近哪个村子有放电影或演戏,不管是地道战地雷战还是样板戏宣传队,她都要赶去。当然,背上一定还有我这个跟屁虫。不知多少次,我在妈妈的背上是睡了醒,醒了睡,常常不记得看了点什么。八十年代后期,农家也开始有了电视,并且开禁有关帝王将相的剧目,母亲就可以足不出户的大饱眼福了。 我最喜欢缠着妈妈讲故事:程咬金,薛仁贵,李世民,十八条好汉,李逵,宋江,孙悟空,牛魔王,韩信,朱元璋,赵匡胤。夜晚搬个椅子,与邻居们坐一堆乘凉,是我们孩子们尽情玩耍嬉闹的时候,也是听大人们天南地北地聊天侃大山说书的好机会。 妈妈识字,50年代初到医院培训过,足以应付我和哥姐的小毛小病。后来搞合作化,公社,大队,生产队,她是当然的会计或出纳,常常看到她摆弄几本大册子,听到算盘噼里啪啦地响。那时就觉得妈妈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托GCD的福,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文革”时还常打折扣。故孩童时代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偶像,或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权威。) 妈妈很少过问我的学习,但高考那一年却因此事跟父亲吵了一架。结果是父亲没能按她的要求回来帮我复习,却很快的给我寄来了一整套刚刚重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随书附了一封信,意为他不可能丢下一个学校的学生而回家专为我一人搞复习,要我好自为之等等。在刚刚恢复高考,复习资料奇缺的那个年代,这套书可真是及时雨,对我来说是如虎添翼,而且借着这套书做了一回毕业班的“名人”,连老师们都有求于我。(注:“数理化自学丛书”是60年代初出版的,只发行了一会儿就“文革”了。77年底重印,我拿到书时离店里上架还有大约三个月的时间,而且是洛阳纸贵,很难得的。父亲是这套书的作者之一,所以印刷厂一试印他就拿到手了,作校对用。) 妈妈第一次让我知道什么是离别的滋味。那年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全家就像过节似的:好吃的好喝的,迁户口备行装,哥哥脱下了他心爱的手表给我,姐姐为我做了时髦的新衣服,外婆挖出了她很久以前到外地时用过的棉鞋(她怕我在北方---对我们南方人来说上海就是北北方---受冻)。平时忙忙碌碌的妈妈,这时反倒“清闲了”起来,有事无事的往我房间跑,问些不搭边界的话。吃饭的时候,她会停下筷子,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混到深夜才回家,只见妈妈一人悄悄地坐在客厅里等着,眼圈湿湿的…… 我当时真是幼稚得“槑”透了,竟不能体会和理解妈妈的心情:儿子考上了大城市的重点大学,她应该高兴才是啊,哭什么!(注:那是1978年,我们那个省平均25个考生才录取一个,能上好学校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去上大学的那一天,哥哥姐姐们怕妈妈难舍难分,“破坏”这喜庆的气氛,便拉上我,不辞而别。快出村口时,只见妈妈赤着脚,裤管一高一低,小步大步地在后面追赶。我们停了下来,她却也不动了,就站在桥的另一头张望着,挥着手让我们继续前行…… 那一幕永远地印在了我的眼前。 【写在2011年8月10日】 今晨10:30哥哥打来电话,母亲于六分钟前(北京时间晚上10点24分)离开了我们。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另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孙等守侯在她的床前。 没能跟母亲做最后告别的,是流浪在外乡的小儿子一家 ... ... 妈妈,我们爱您,永远怀念您 ... ... 安息吧, 我的母亲! 【后记】老家附近有山有林,山中有一古庵,庵前建有“海会塔”,专供放置亲人骨灰。八年前我父亲“捷足先登”,后来我祖父母的坟墓被迫搬迁,遗骨化灰,亦安放于此。母亲亦步亦趋,终于跟离多聚少的父亲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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