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娘进城出城
全国解放了。爹的部队也进城了。
老家的日子似乎好过些。爹有时候会寄点小钱来。刚解放的时候是供给制,爹也没什么收入,但就那么一点津贴钱,都会寄来家。后来改为薪金制了,寄来的钱多了一点。
爹写信,寄钱,都是给自己的父母,从来没有提过娘一个字。据娘说,那时候娘带着几岁的儿子,手上从来没有过来自爹的一分钱。有一次,爹一下子寄来了80元钱,那可是个天大的数字。可是信里依旧没有提娘和儿子一个字,娘的婆婆公公也没想过要给娘和孩子一点家用。一次孩子生病了,发高烧,几天没吃东西。娘急得抓瞎,孩子有气无力的哭着。娘只好抱着他到外面转悠。孩子说,娘,我想吃个白面馒头,到镇上买。娘没钱,只有抱着孩子哭。娘这时候才想到爹寄来的钱怎么不能给孩子用一点呢?但娘还是没有去向公婆要。因为那时候那个大家庭也不容易,爹的弟弟们也需要照顾和用钱。据爹后来的解释:那时候一是封建,二是孝顺。总以为父母总会分些给娘的。公婆没想到这一点,娘也一句不提。我想啊,如果按照现在许多做媳妇的脾气,丈夫挣钱,自己和孩子一点儿也没份,还不反了?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总算能糊着肚子了。
大约是1954年的时候,一缕阳光照在娘的头上,家属可以随军了。娘带着儿子离开家乡,第一次去了城里。临行,6岁的儿子哭得像个泪人,拉扯着不肯离家,娘是连哄带拉,终于坐上了去城里的车。
据爹说,那时候不少军官,都把农村老家的没有文化的妻子休了,嫌她们带不出去。他们抛妻别子,理由是老家的妻子是封建包办婚姻产物。他们在城里另找了有文化的女人,然后回家离婚。有的甚至找了女大学生。那个年代,城里的解放军军官,大概是年轻的女子们最为心仪的丈夫候选人了。爹被部队送到军校学习几年,也算是大学毕业生了,但爹这一点过的硬,没有动什么歪心思。爹后来和我聊天说,他为自己这一点感到骄傲,娘应该感谢他。我笑笑,没说话。我的心却站在娘的一边。我想的是,你是不错,但那还不是该的啊!揭不开锅的时候,是谁不嫌贫爱富,以爱相许?枪林弹雨的时候,是谁照顾父母幼小,千里寻夫?是谁在敌我交战胶着状态时,伸出妇孺之手支援前线?是谁在最黑暗的时候为你苦等苦熬?如果你休了娘,良心过得去吗?这世上还有比娘对你更好的人吗?
不过这话轮不着我说,因为爹在这点上还是不错的。
话说回来,接下来,又添新丁。上帝为我准备的男人出世了,呵呵。娘有了老二,老三。她随着部队的换防而住过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营房家属区。我看过娘和爹以及小老二(我先生)的一张小的旧照。娘留着短发,穿着一件大襟深色素棉袄,没有花纹,因黑白照片,颜色看不明,相映衬的是她木然的表情。爹穿着军装,披着一个带黑毛领子的大衣,抱着小老二,看起来很精神。据说那是在他们的家里照的。我看见那屋子的背景,满墙糊的都是旧报纸,也够是艰苦的吧。闪光的大概就是小老二的如同一颗东北大米般饱满和玲珑剔透的脸蛋了。后来和我先生说笑:你的脸很像一粒小大米,怎么长的,是不是娘怀你的时候吃到了东北大米?
娘那段日子大概过得还不错吧。
然而,好景不长。大概是60年前后(准确日期恕我我不清楚)部队有了个家属还乡的命令。那毫无迟延地,娘卷铺盖走人,被抛回乡里。爹依然留在城里,娘带着三个儿子回到了乡下,她似乎无怨无悔,回家种田好像是理所当然。
大约是两年以后,娘又被允许到了爹所在部队新的驻扎地。这是个大城市,且称它为N城吧。娘在N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她当了工人,那是一家部队制药厂,很多同工都是随军家属。这段时间,娘的心情很好,虽然收入大概只有十几元钱,但是终究是可以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了啊。娘工作可卖力了,每天很早就到了厂里,下班后还常常迟迟不归。
又是好景不长。爹的工作太忙,部队搞训练,家里一点儿也顾不上。爹说对娘说,你把工作辞了吧。孩子没人管,家里没人做饭呢。娘没说话,尽管恋恋不舍自己的一席天地,还是很快就去办了辞职。据娘说,如果当时不辞职,后来的退休工资会是“很高”。
历史真的会开玩笑。1967年文化大革命中,爹犯事了。据说和林彪有关,他被怀疑是和一起反对林彪事件牵连。先是关起来交待问题,后来因证据不足,放了出来。但是直接后果是必须离开N城,去乡下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爹很沮丧,回来对娘说,我一个人去好了。娘摇摇头说,要死要活一家人在一起,我们一起走,天塌不下来。爹后来说,娘这时候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热。那年头是连坐制,夫妻双方只要一方犯了政治错误,一家人包括孩子都要跟着倒霉。所以很多“聪敏人”,在配偶出问题的时候,常常是为了自己或为了孩子的未来,主动或被动离异。但这种事情,在娘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
就这样,娘再次被抛回农村。不过这五七干校还是挺热闹,司令员都在那里劳动,司令员的太太甚至在喂猪。娘的人缘很好,她从不东家长西家短, 为人忠厚,饭做得也好。这就有了不少朋友,后来居然和司令员的太太成了好朋友。那时光,孩子们也很快乐,成天在田里和果树林里跑来跑去,打来打去。娘知道部队的纪律,公家的东西一律不能碰。小的孩子们见别的孩子捡了些苹果树下的落果,也跟着捡了些,娘硬是逼着孩子给送了回去。没有了作战训练,爹每天都能按时回家,无论如何,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娘和孩子陪着,爹对前程忧虑什么的都放到脑后去了,没有觉得有什么很大的痛苦。我看他戴着草帽站在田里的照片,笑嘻嘻的,一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炊烟”的劲头。
娘和N城还是有缘。913事件后,林彪同志摔死了。所谓反林彪事件也就平反了。娘和爹再次坐着马车带着孩子到了县里,辗转又回到了N城部队大院。这是她第三次进城了。
娘不是军人,但娘是军属。她的命运和军队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认为,她是军队的一块基石。随意搬动的基石,永远忠诚的基石。
(今天就写到这里,未完待续/201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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