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了她一声妈妈
这是一个我刚过世的公公和胡阿姨的故事。
胡阿姨的前夫吴叔叔和公公原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北方人,曾是空军飞行大队长,后在机关任职,长得健壮结实,五官俊朗,英气逼人。
不幸的是,吴叔叔50岁左右的时候患脑疾,开颅失败,成了植物人,后在病床上躺了13年多,最后撒手归西。40来岁的胡阿姨成了苦命人。
我的婆婆在1999年冬天离世后,2000年春节,我们把老爷子接到了我们在深圳的家中过年。和老爷子闲聊时,他说要和我商量一件事儿。我以为又是老家的什么人需要帮忙等。
说话间,一改往日的平和,他竟有些急躁和羞涩起来,一口气说出:有好几个人正给他说媒!大家说是婆婆不在了,他老了得身边有个伴。说起的这些中老年女人中,有50多的,有60的,最后提到了66岁的胡阿姨。他告诉我,他觉得胡阿姨合适,想征求我的意见,他不好意思直接对自己的儿子说。
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听着他叙述,我喉咙口越来越紧,越来越干,最后一下子憋住了,有些喘不过来气。婆婆如同我的娘亲,怎么能接受她刚走老爷子就接受提亲这码事?我第一个反应甚至是在心底里质问他,50多年的夫妻啊,爱是可以这么快就忘却的吗?
我知道听了老爷子的话后,我的脸上没了笑容。
我没说话,楞了几分钟。然后说,我和老二(我先生)说一下这个事情吧。
老爷子也很尴尬,满脸难为情的样子。
老二听说了这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非常生气。对老爷子说:“妈妈刚走,你至少要等一年时间再考虑这些事吧!有这么紧急吗?”
老人家说:“只是做个伴,是别人提亲,又不是我去找的!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年之后!”
老人家不开心了。
随后的两天,我反复地想这个问题,颠过来倒过去地想。
76岁了还要再娶,老糊涂了吗?
他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是我的想法错了吗?
最后站到了他的立场上去想……
他再婚有道德问题吗? 完全没有。再婚是符合法律和社会道德规范的。
他再婚需要征的子女的同意吗?他有再婚的自由。做子女的没有剥夺他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他一定要谨守一年吗?不独居,就表示他忘记老伴了吗?过往几十年的生活和爱,会在他心中随便的丢失吗?
绝对不会。
他不肯在任何子女家久住,因为干休所有他的老同事,老战友, 有俱乐部,看病用车也方便。但在南京,一个被太太细心照顾了一辈子的老男人,身边一下子没有了伴,冷锅冷灶,孩子都不在身边,进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让他天天在心里哭老伴吗?
做儿女的不能这么心狠。
…………
我想通了。
老二也想通了,老三也没有表示异议了。老爷子给的这盘新年“硬菜”,我们几天后才“消化”的差不多了。老二对老爹说,你和胡阿姨走动我没意见,但结婚的时间请你再考虑一下。最好晚些时候。
二月底,老人家高高兴兴的回了南京。据说回去后和胡阿姨开始了“走动”。
四月份,老人们集体体检,老爷子检查出患有早期食道癌。五月做了手术。
癌症在现代依旧是个医学上的难题,虽然手术了,但随时可能复发。得了这么重的病,他和胡阿姨之间还有可能吗?
出院后,我问起他这件事。我怀疑胡阿姨不一定愿意了。可是老人家说,胡阿姨愿意,她说愿意伺候他!只是院子里有些风言风语,他自己反过来有点犹豫了。
我一听,倒是被胡阿姨的真情感动了。我说:“爸爸,这么好的人到哪里去找?你是早期,没问题的。你得这么重的病的时候,人家还能不退缩,太难得了。你可以赶紧去追!”
我给胡阿姨买了一条项链,让爸爸送给她。这个胡阿姨真让我刮目相看,这个年龄的女人了,谁愿意背个老病号的负担在身上啊?
他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我们不知道,我们没被通知。可能是11月左右吧,也是婆婆去世一年左右的时间。第二年的春节,老人家带着胡阿姨一起来到了我们深圳的家中。
记得那年到我家,她坐在家中的厅里,穿着一件碎花羊毛衫,一双大眼睛满是慈爱,带上她的眼镜,猛一看像秦怡。她说起话来嗓音沙沙的,温和而直率。
叙家常,我知道了胡阿姨是和胡宗南家族有些瓜葛的人,她的父亲早年生意做的很大,后来被人骗了。父亲去世后,家庭潦倒,阿姨进厂做了工人,20岁就入了党,那时候算是很进步了。她似有些外邦血统,皮肤十分白净,五官姣好,年轻时一定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阿姨说,她先生走了十多年,很多人为她介绍男人,她都拒绝了。嫁给我公公因为她尊敬他是个老八路,是知根知底的正派人,还有知道他的儿女都很懂事,好相处。
从那时起,我对胡阿姨有了更多的尊敬,也认真地按婆婆的礼节待她了。
尊敬归尊敬,说心里话,让我在心里认她做妈妈还是很难。老二老三因为以前就认识她们全家,都喊她胡阿姨,孙子们喊她胡奶奶,我也跟着就喊阿姨吧。他们婚后我回到南京的家里,见了婆婆照片,音容笑貌犹在而物是人非,心里还是涌出一阵阵酸楚,跑到洗手间里直抹眼泪。那些家具餐具,小摆设等可都是我婆婆用的啊!
然而,后来的岁月里,胡阿姨对公公的悉心照顾,她的善良大度,单纯爽朗,朴实无华,让我们的倾斜的感情天平在逐渐地平衡。
阿姨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早年人传她有洁癖。他们再婚后,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见家里总是弄得和婆婆在世时一样整洁干净。很长一段时间,婆婆生前的卧室里还放着婆婆的遗像。
据说再婚前她和老爷子还双双去了婆婆的坟前,两人都对婆婆说了很多话。
他们俩在一起过了七八年左右还不错的日子。我看了老爷子和她外出旅行的一些照片,两人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据说有时也拌嘴。胡阿姨是东北人,说话直来直去,也是个大嗓门。两个大嗓门弄到了一起,哪句话对,哪句话错,两人有时候也较个真,但话说完了都不记仇。我们来家探访时常遇到两人轮流告状,要求评理。我就捂着嘴笑,基本上我们是“批评”老爷子,老爷子也“服软”。说到最后常常是胡阿姨也笑,老爷子也笑。
我们一直坚持要给他们雇个保姆,可是胡阿姨说不习惯家里有外人。给了他们雇保姆的钱,也没见雇人。直到去年才请了一个钟点工,最后是24小时护工。
公公后来很多时候大小便失禁,没住院时,都是胡阿姨一手搞清洁。帮他换床单,洗澡,擦身,洗衣,换裤,几年如一日。老爷子前后住院几十次,胡阿姨都是每天乘公共汽车去看他,每次在医院里坐上老半天陪着。她的腿关节也有病,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试想,一个老人家拖着个腿,一瘸一拐,忍着自己的病痛去医院看老伴,年复一年,没有真心和真情能做到吗?她可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啊!
老爷子走后,胡阿姨在他的遗像前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了2个多小时,说着那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似是他们一起的生活细节, 他们之间的亲密对话,他们曾经度过的快乐时光…..她不断地给公公续香,和来吊唁的人一起鞠躬,凝视着公公的遗像。
她虽然伤心,但看起来十分坚强,这点和老爷子一样。
老爷子走后,我的胃部做了一个小手术。胡阿姨带着我去离医院不远的女儿家里煮粥吃,一声声对女儿交代,不要太烫,不要太凉,弄点咸菜。让我躺着,让我靠着,让我添衣……那关切的眼神,细致的照顾,恍惚中多么熟悉的感觉,这不就是妈妈吗?她一遍遍地倒过来安慰我,不要为爸爸的事情太过忧伤。
我的心中满是感动和庆幸。婆婆走后,公公的晚年遇上这么好的一个老伴啊。这让我对丧偶后的再婚也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们的相濡以沫,他们的相互理解,他们的小吵情趣,都给暮年的生活增添了温馨的色彩。谁说半路夫妻不能是有爱的夫妻呢?谁说暮年的半路夫妻不能是真心互相帮扶的夫妻呢?性爱不是爱的唯一内涵,大爱是可以贯穿生命始终的。人生路上有多少艰难困苦,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爱的援助,孤独的生命很难前行,人字的结构的确就是互相支撑吧。
我先生说,没有胡阿姨,就没有爸爸这后来的十多年寿数。我说,那是一定的,“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这句古训没错。
这次回去刚见老爷子的时候,他还清醒。他向我先是伸出四个指头,然后又伸出两个指头,我微笑着回答:“四个人?”“两个人?”“四天”?“两天?”他摇头,已经说不出话了。我说,爸爸你好好休息,别再操什么心了,相信我们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好。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迷迷糊糊睡去了。
或许他指的是他的积蓄,或许不是。
我们也不猜了,老二老三都没有问胡阿姨关于钱这档子事情,爸爸的就是她的。不论留下多少钱,她配得。如果是妈妈还在,我们会问吗?当然不会,现在也一样。
送别爸爸,临走时,胡阿姨一直把我们送到他们住的那老旧公寓的楼下,一遍遍交代我要保重身体。抬头望着楼上那曾经飘出欢歌笑语美味佳肴香气的家中窗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抱住了她,现在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夕阳下,她的白发在我眼前飘动着。
我在她耳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
妈妈,您多多保重,我们会回来看您的。
有您在,这个家还在。
写于2013年2月28日
人间自有真情在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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