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和娘同住的日子
1985年我考入了N城的N大学读研,周末住到了娘的家里。
这段时光和娘接触的最多。那时候老二还没毕业,在北京呢。我住校,每个周末骑自行车回到娘的家里,和娘一起做家务,聊天,吃娘做的菜。娘对我可真是好,她给我弄些儿子也没有的特殊待遇。每次回来拉开抽屉,都能见到娘悄悄为我煮好的十多个鸡蛋,还有苹果,没有一次例外过。她一定让我带到学校去,担心我在学校太节约,营养不够。一大家的人吃饭时,我和娘总是主动坐在所谓的最下座,我们坐一排。爹当然是所谓的最上座,靠山墙吧。我常常感觉到娘在桌子下面轻轻踢我,我朝她看去时,她就和我使眼色,要我多吃肉。娘对我说,她最羡慕我有文化,我说,我觉得你比我聪明呢,只是人的出生背景和机遇不同罢了。我们一起扫屋子,配合做菜,讨论衣服式样,无话不谈。一次娘听到我在小声唱歌,她说,唱大一点嘛。环顾四周,家里只有娘在,我就说好,大声唱了一首我最拿手的“我的祖国”,娘听了后乐得眼睛都笑弯了。一定要我再唱,于是我又唱了“珊瑚颂”,“洪湖水浪打浪”,“谁不说俺家乡好”等等,记得我还捏着嗓子唱了“四季歌”。娘在边上鼓掌,说你怎么能唱的这么好听啊?
86年春节到了,我和老二决定从此年起让娘休息,承包家里的过节的一切家务。那是我的寒假期间,我把全家彻底的做了大扫除,从门窗到床底下,弄得窗明几净。然后找来菜谱,写出菜单,和老二一起做了21道色香味俱全的一桌菜,娘省心了,她大大的夸我。她的表扬总是很独特的。她的笑,也是让我最开心的。见我对老二好(那时候我对老二的确好,早上起来牙膏都帮他挤好,刷牙水放好,每件小事都转着脑子为他考虑,还亲手为他做衣服,理发等。)她微笑着评价我说:“花儿(我名字的近音)把老二挡的风雨不透!”很特别的说法吧?
周末回来,有时候替娘给她的娘家人写信。她告诉我几句话,她说写完就好了。我把她的话编了一下,变成了一页纸,娘听我念了高兴极了,同时也很吃惊,说,你怎么会变出来那么多的话啊?
那时候读研,自己不用交一分钱的学费,国家给每个研究生的补助每月是80多元。后来毕业留校教书,也就有了在当时来说比较高的工资,所以我的收入还是不错的。周末来家吃住,娘不收我一分钱,给她也不要。有时候我会买些肉和菜回娘的家,娘每次接到了都非常高兴,她会告诉家里所有的人,这是花儿买的,这是花儿买的。
我没有给我妈妈做过衣服,但是给娘做过几件衣服。几件是冬装,几件是夏衣。冬装就是棉袄外套。我选的布料,然后量着娘的身材裁剪,用娘的缝纫机做的。最后盘扣是娘自己做的,我不会。说也怪了,娘的所有冬衣中,数我做的最合身,娘每到所谓的重要场合,都会穿上我做的衣服。我一看她这么喜欢,索性又做了两件。夏装就是我随意裁剪的对襟无袖衫了,娘也很喜欢,说是凉快呢。
娘也给我买过几块布料,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的。记得有块墨绿底加白黄相间的小花的灯芯绒的布料,我拿它做了一件棉袄罩衫,那年的春节穿着,和老二一起去夫子庙赶庙会,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白纱巾,神气死了。还有一块淡绿色的灯芯绒布料,我照着一本日本的服装制作书,裁剪缝制成了了一件时尚的夹克衫。走出去回头率还挺高,哈哈。娘给的做裤子的几块布料,我全给小老二做成了裤子,娘和他都非常开心。
让我吃惊的是,娘的头发都是自己剪的。她一直是齐耳短发,她可以自己摸着后面的头发做修剪,剪得非常整齐。如果不说,你根本看不出来是她自己剪的呢。大哥去世前,她一直是一头乌发,大哥走后,她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很多。我鼓动她染发,说了很多次,直到我买回了染头发的东西。她才被迫接受了我帮她染发。但是,当我不和她在一起住的时候,她就再也不肯染发了。
每次回娘家,我父母都会让我带些土产和好酒给他们的亲家。当我再回去的时候,娘也会拿出一些早就准备好的土特产让我带给家里。现在说起来好笑,爹的酒柜里放了很多瓶酒,当然都是大家送的。我常期望在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爹也能拿出一瓶来送给我爸爸。但爹每次只是对我说,带向你爸爸问好啊。他是永远的口头慰问。用他的话,他不喜欢和人“拉拉扯扯”的。多亏有了娘,不然我每次回娘家,爹是不会想到这些事情的,我一定是从婆家空手而归,礼节上感觉非常不好。娘总是很妥善了准备了和每个亲家之间的往来的礼物,有她在,就有亲家间的走动。
住在娘家里的时候,爹常常严肃地教导我“要加强学习啊!”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天天都在学校学习吗?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政治学习。我和爹有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激烈的争吵。那天,老二在和爹一起吃饭,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听见他们在讨论社会上最近发生的事情,老二有自己的观点,与爹不一样,爹已经有点急了。我走过去,听见爹说:你们要加强学习啊(此处删去20字)......我不假思索张口就说了一个不同的意见,但明显是在替小二儿帮腔(删去42字)。爹一听急了。可能在部队都是下级服从上级,他习惯了,也可能是我们的观点太让他担心。我这个“下级”居然用完全不同的意见顶撞“上级”,反了不成?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大吼起来:你不得了了,什么人都敢顶啊,不像话!这时候,正好老三的女朋友进门,我很难堪。我也大声的说,我说的是事实!老爹说,你太骄傲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说,这和骄傲没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他怒目横对,我感觉差不多要毙了我了。最后的结果是,他夺门而出,留下了一个甩手关门后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大的“砰”声。我坐在屋子里呜呜地哭了。
后来是娘进了我的屋子。她和老二一起劝我,她只是数落老头子的不是。她说爹就是那个二五脾气,过了就好了,没什么心眼的。我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在学校里和同事及学生讨论惯了,怎么在家里就不能发表自己不同的看法?我气得饭也没吃。到了晚上,娘不知什么时候去做了一碗鸡蛋面,她哄我说,花儿啊,吃了吧,吃了气就消了。她一直坐在我身边劝我,直到我情绪平复下来了,吃了面,娘才肯离开。现在想来,我那天那么任性,感谢娘这么护着我啊。
和爹娘同住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爹不太喜欢我。举个例子,大嫂结婚,他也摆酒席请客了,还送了大嫂一块他自己心爱的手表(这在当时很贵重),三媳妇进门,也是摆了四桌酒席,请了很多朋友。我不是在意物质待遇的人,但当有时候会从这些小事情上想,爹为什么就对我这么薄呢?平时吃饭,他也是总是招呼其他媳妇多吃,从来不管我。想来想去,我是不是头上有刺?抑或在他那里文革讨厌臭老九的遗风仍在?再或他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后来很多年的相处后,我慢慢悟出了爹对我的感觉,他希望我做一个顺服和谦卑的人,因为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中,多少知识分子成为受害者。爹出身贫寒,戎马一生,打过日本,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被下放到过五七干校,经历过那么多次的政治运动,他的阅历决定了他对问题的认识怎么可能和我相同?爹现在老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迷迷糊糊中,他总是对家里人说,我是他的最大精神支柱,什么事情找我商量他就心中有底了。有时候夸我夸得我都站不住,就差伟大光荣正确了。现在我看爹,也是前嫌尽释,理解了他对小老二及我的一片苦心。
娘在我对爹对我们的爱有疑惑的时候,给了我精神上的最大安慰。她什么时候看我都好,都是称赞的话。娘告诉我,她对她的好朋友说,她感觉我就是她的女儿,一点都不隔心。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在校学生,开始是周末回家,老二毕业分配回来后,我回家就多了些,假期除了回我妈妈家就全住在家里了。家里的家务基本上还是她来承担,我偶然帮忙。1986夏天号称火炉的N城天气奇热,有那么二十多天每天都是38,9度以上,地板,桌子等家具,包括床上的席子都是烫的,烫到手一摸就弹回来。我热的头脑发晕,恰巧有门功课又遇到一个严格的老师,他要求我们在暑假读大量的学术原著,还要写出读书报告。我上火了,右边的腮帮子肿的如同含了个桃子,夜里我和老二用一盆盆的水倒在身上,然后吹电扇睡一会儿,干了再倒。最后满身的痱子。那些天,我觉得自己快要热死了。记得娘叫我在浴缸里放一缸水,把自己泡在里面,可以休息一会儿。要知道娘是十分节约用水的,她居然让我放一大池水呢。我感觉她是那么的关心我。对我而言,冬天她就是温暖的炉火,夏天她就是降火的凉风。说起来惭愧,那些最热的天里,饭菜都是娘做的,我基本处于意识不清状态。现在想来,娘是怎么做到在那个时候还去接近锅灶炉火,烧出了一家人的饭菜的?我后来回忆到那些日子,总是非常佩服娘爱的付出和她顽强的毅力。 她用她的行为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她的爱和圣经里的话很吻合,那就是:“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娘的赞许和欣赏的眼神里度过的。我会把自己取得的每一点成绩告诉娘。研究生毕业后,我再次留本校教书。记得有一次,我被学校指定去主持一个国际研讨会一个分会场。那天恰巧娘也要外出,我们坐在一辆车上。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先下车,走入举办会议的那个大厦。回到家后,娘笑眯眯神秘的告诉我,她看见我走入那个大厦,觉得我神奇极了,很像电视里的人。我没觉得有什么啊?回忆起来,那天我穿的是一套深咖啡偏红的西服套裙,白衬衫,黑色高跟鞋,头发挽起,化了点淡妆 (有些老外嘛,总是要注意一点形象呢)。娘说,她见我抱着文件夹蹬蹬的走入那个时尚的大厦的背影时,觉得我很了不起。看着她高兴和喜欢我的眼神,我心底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我想,我们或许自己不知道,有时候奋斗的动力,不是来源于要饱口福,穿衣裳,看美景。那一切也许早已足够。今天,审视一下自己当时的快乐,才发现,母亲的微笑和赞许,亲人和朋友的鼓励和爱戴,才是我们要去奋力创造,追求卓越的原动力。爱和爱的回报,让我们渴望去创造辉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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