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送娘最后一程
我终于有了机会夜里在医院陪着娘。在老三媳妇的关照下,娘最后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个房间不小,我陪娘时,表姐告诉我晚上可以加一个折叠床睡在病房里。娘夜里不打吊瓶,我主要任务是,如果娘夜里要上厕所,扶她去。晚上我支起了折叠床,靠在娘的床边和娘并排睡着,如同我结婚前的夜晚和娘睡在一张床上。我们继续小声的说着话,最后娘叫我睡觉,我对娘说,要上厕所一定要叫我啊。她说好。
夜里,我断断续续的睡着,不时的观察娘的动静。娘没什么动静,甚至没怎么翻身。我也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不敢问她的话。天要亮了,我看见她动了一下,我问她睡着了吗?她说没有。我说,怎么没有叫我扶你上厕所呢?她说我不想吵醒你,所以我没喝水。我的娘啊,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在替孩子着想?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你自己啊!我一把扶起她说,走!上厕所。我担心她在憋尿,管她同意不同意。果然,她是需要的。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的还是孩子啊。
天亮了,我们接着聊。娘告诉我,她有一个存折,放在家里的大衣橱抽屉里,里面有2万块钱,她说,部分是退休工资,部分是我们孩子给她的。她想把这个存折里的钱分给各家的几个孙子。我说好,我们来帮你办。老三回家找出了存折,按各家的孩子的名字开了几个新的存折,把钱转了进去,然后把新的存折又送到了医院里。我把它们放在娘的枕头底下,让娘等孩子们来看她的时候亲自交给他们。娘看见事情已经办好,叹了一口气说,唉,如果活的久一点,我可以多攒下点钱的。我看的出,在娘心中,她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孩子的幸福。
我儿子得到了这其中的一个存折。我告诉他,这是奶奶临终前给你的,等你结婚的时候用。现在,他有时候说他有钱,奶奶给的呢。我说这钱你结婚才能用。我是想让他一直惦着奶奶,直到结婚还用上了奶奶的钱,能记着有这么个好奶奶。
又到了晚上,表姐来了。娘开始赶我走了。她说,你的孩子在家里,你不能只顾我不管孩子,这里有你表姐,天都黑了,你赶紧走。我不肯走,可是娘怎么也不依我,她说你要是不走,我也不会喝水上厕所,表姐也开始拉我走。就这样,后来的我,也就是白天陪在娘的身旁,和表姐换班。而娘准备上路远行的速度也似乎加快了。
娘吐的东西颜色已经是绛红色的了。而且越吐量越大。开始陪她的时候,我还想到了那个“再造”,问起娘吃的情况。娘说,开始一直吃的,没有感觉有什么效果,后来就不吃了。我天真的想,是不是娘没有坚持吃呢?我说,妈啊,你是不是可以再坚持试一下呢,也许可以逆转。娘说床头柜抽屉里就有。我找到了那个药,打开一小包,冲了点水。娘皱着眉头喝下去了。我看着她的脸,傻瓜似的期待着奇迹出现。不幸的是,不到20分钟,娘再一次呕吐,她让我把放在地上的一个塑料盆递给她,自己坐起来,端着盆子,叫我,你出去,走开。我不动,想扶她,她生气了,再次说你走开!味道臭。我退后几步,她也实在忍不住了,大口吐起来。那胃里的东西似乎吐不完,我真希望,吐完了就好了啊。
娘在最后几天里,不喜欢我和老二他们在她的身边。总是要我们出去,少来,她宁愿让表姐陪着她。她似乎不想给我们带来痛苦,或者让我们看见她的狼狈的样子。她知道她这个样子让儿子见了,就是拿刀子在扎他们的心。实际上老二和老三,也不敢多进来,来了医院也在外面溜达,他们不敢多看娘的脸。老二告诉我,看一眼娘的样子,就是感觉拿一把尖刀戳一次心脏。他们都是极孝顺的儿子,因为如此,娘病的惨状天天在他们的灵魂上凌迟,而且刀数日渐增加。娘的生命之光渐渐淡去,儿子灵魂也渐渐失血,苍白荒凉。
我不听娘的,狠着心,咬着牙,就直直地看着娘的样子,照样每天到场,我的头脑木掉了,心也一样痛的难以忍受,也一样被娘的样子戳的千孔百疮。可是娘说过,我是娘的女儿,我要是再不来,我怕娘是多么孤单无助和哀伤。
娘开始出现时而清新,时而昏迷了。医生让我们做好办后事的准备。
老三和大嫂帮助娘寻到了一块墓地,那里离大哥的墓地很近,算是一个区域,走路只有五分钟左右。钱已经付了。选这个地方,也是为了了却娘想见大哥的一个心愿,还有就是今后我们来看她的时候,可以两个人一起看。
娘的寿衣,表姐说,她从山东乡下老家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据说娘也知道。那是一套白色纯棉里子和红色绸缎面子做的系带子的衣裳。表姐说,老家的风俗是这样。我不喜欢在大家看娘最后一眼的时候,娘穿着大红的系带子的衣裳。那会让孩子们感觉害怕,因为娘平时不是这样。我希望娘依旧是以前的摸样,让人看了还是那么亲近自然,娘要有尊严。我和表姐商量,找一个折中的办法,老家带来的衣裳穿在里面,外面穿城里人穿的衣裳。表姐也觉得好。我回到娘的家里,找出了春节我们给她买的新的呢子大衣,是深咖啡色的,因为深圳不冷,她还没穿过。找到了新裤子和也是春节才买的还没穿的新鞋子。找了一条好看的纱巾。一切都包好了。
看着娘被病痛折磨后变的黄黑的皮肤,那里还有平时的一点模样?她已经多日没洗澡了,也不让人帮她擦洗,我勉强帮她擦脸,脚和手臂,她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我想好了,一旦娘走了,无论如何我要帮娘擦身,穿衣,化妆。我买了准备给娘化妆用的一个粉底,一盒胭脂,一支口红,打算帮她化一个淡妆。娘啊,花儿不能帮你活了,但你走后,花儿还要帮娘找回高贵大方,因为那是本来的娘。
我拎来了一桶热水,拿着脸盆和毛巾,要帮娘洗头。娘说算了,随它去吧,我坚持要洗,她也没力气和我拗了。
洗好了头,我拿梳子帮娘梳头,娘一只手接过梳子,还想自己梳,但大概太累,又放下了。我轻轻地从她手里抽出梳子,缓缓地把她的头发梳理整齐,对她说,妈,你看,精神多了。
娘躺下了,像是睡着了,也许是昏迷了。
一会儿, 娘又清醒了。她对我说,她梦见她的爹娘了。她没有谈死这个字,只是对我说,我走后,你和老二来N城,一定要带小海一起来看我。我眼泪夺眶而出,说,妈,一定的,你放心。这是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后来的两天,她一直没有醒来。有时候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有时候很安静。
又是一天早上,我们不知道这是娘的最后一天了,
表姐说,我不在的时候表姐告诉娘说带了寿衣来,想给娘先看看,娘嗯了一声。
表姐带来了她做的衣服,我也回家取来了准备给娘穿的衣裳。
大嫂也来了。这些天实际上很多时候,老二和老三甚至爹,都在娘病房的走廊里。老三的媳妇也在这家医院娘病房的附近病区上班。
大概是早上10点多钟,表姐打开了她带来的衣裳,摊在了折叠床上。我,大嫂和她一起整理着。
突然,大嫂尖叫一声,哎呀,妈!妈过去啦!
我回头一看,娘不知什么时候侧过身来了,眼睛依然睁着,一大口吐出的黑红色的浆状东西挂在嘴旁,流到了上衣上,病床上。
一条直线显示在心脏监护仪上。
大嫂尖叫的哭着,趴在娘的身上,"妈啊,你一辈子受苦,帮了我们这么多的忙,你走了我们找谁去啊?我苦命的妈啊......"
表姐也是同样,含着叫着........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
爹和老二老三进屋。
我一动不动,身体僵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娘。
娘为什么侧过身来了?我不认为她是想要看她自己的衣裳。娘一辈子和军队有着不解地缘,她是不是看见我们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在看针线活,想起了早年待嫁闺中时姐妹们手中缝着的抗日支前的军鞋军装?她是想过来摸一摸那军装,清点一下军鞋的数量?抑或她认为我们是在看一些为孩子准备的衣裳?她想过来和我们论一论短长?
我对哭声很麻木。
我压根不相信娘这就走了,这就是娘的死亡。
我看见一个医生代替护士亲手擦了娘的嘴,往里面塞了一大团棉花。
他的声音:你们赶紧换衣服吧。不然一会儿硬了不好换。
我意识突然醒来,想起了我心中打算的对娘的最后帮忙。
对了,我要替娘擦身,穿新衣之前娘不喜欢窝囊。
娘依然睁着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娘。
娘啊,你该歇歇了,虽然我舍不得离开你那慈祥的目光。
我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娘的眼睛。
我拿起了一个脸盆。
我急速转身出去,似乎没有一点悲伤。
一盆水打来了,娘。
兑上了水瓶里的开水,手试了试,很好,温度正适合娘。
我拿了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新的软毛巾,浸透了那盆里的清水。
我来给你擦脸了,娘。
这笑起来迷人的脸,擦干净了,娘,你依旧美丽端庄。
你喜欢闭着口,来,我帮你把嘴唇合拢,
要耐心的等一会儿,合上了,娘。
大嫂啊,帮着我一起替娘脱衣裳吧,先脱上装。
擦脖颈,乳房。
这脖颈曾被儿搂了多少回,
那是儿子们幼时的故乡,
还有多少次是孙儿们睡觉时依偎的香囊。
这乳房流出的汁哺育了三个优秀的儿子,
可娘曾经咽下的是野菜和米糠。
擦娘的胳膊,手掌,擦娘的肩膀。
这手曾做出多少可口的饭菜,
可娘经常却不肯尝一尝。
这肩挑起过农家的重担,
是家中年迈爹娘的拐杖,
谁说这是瘦弱的膀?
擦娘的双脚双腿啊,
那脚曾在战火中勇敢穿行,
万水千山啊,
为夫为儿走遍大地的北方南方。
娘,你确实累了,
去睡吧。
你是该歇歇了。
......
............
我擦着娘的身子,哀歌在心中不停的唱响。大嫂和我一起给娘穿好了衣裳。我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给娘梳好了头。我开始给娘化妆。娘啊,我知道这是你一辈子仅有的一次化妆。
打上了一层薄薄的肉色粉底,把口红在手心揉开,给娘上了一点淡淡的腮红。最后给娘涂了不是很显眼的口红。我知道娘不喜欢很红的那样。
行了,娘看起来脸色还是那么红润,回到了没生病前的模样,还是那么端庄大方。
我让爹和老二老三进来看娘。
我问爹,娘这样可以吗?
很好,爹呜咽地讲。
殡仪馆的车这么快就来了,我帮着娘过床。
看着他们把娘放在了车上。
怎么,关起门就要走了?
娘一个人?
我这时候突然完全清醒了。娘要走了,娘要远走了!
情感的洪荒瞬间爆发,我开始嚎叫哭丧。
我听见我在喊,妈,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妈,你不能不管我们了啊!
殡仪馆的灵柩车徐徐开动。
我跟着后面叫着,跑着,直到最后车子走远了。
我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划过长空,刺破青天。
我失去了娘,我没有了娘。
那个叫着我花儿的娘,那个爱我护我劝我帮我,笑我哄我疼我的娘永远永远的不见了。
她去了我怎么也追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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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忆娘亲
夜幕临降。
又见星光。
掩卷长思,花儿想娘。
娘啊,今日你在何方?
你可知,十年时间有多长。
闭上眼睛,
花儿看见,
娘住在神安排的天堂,
那里欢歌笑语,鸟语花香。
娘已和大哥在一起,
也见到走时抱憾没有照顾到的爹娘。
大哥展开了那紧锁的眉,
爹娘也知道了您在世时的为难和痛伤。
娘啊,花儿想对你说,
现在您一定要顾惜好自己,
不要再吃剩菜汤。
天凉也要记得加衣裳。
娘啊,笑一笑吧,
您想听什么?
民歌,山歌,
花儿为您唱。
如果您听到有人在今夜悄悄地对您说,
说着那难忘的故事。
那一定是你喜欢的花儿,
细细的嗓。
如果您听到有人在今晚对你唱,
唱着那古老的思念歌,
那一定是您宠爱的花儿,
对娘的怀念在无尽的释放 。
娘啊,我知道你舍不得走远,
就在我的身旁。
听呐,
苏轼老爷子踱着步子,
在无声的唱。
。。。。。。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花儿与娘。
(初稿全文完 )
2010年8月12日凌晨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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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作婆婆仙逝十周年追思
并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2011年11月第1次修改
忆娘亲全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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