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故事: 黄埔后代巧相遇
黄埔军校和从它走出来的国共将领的传奇故事,带着上世纪的战尘硝烟,似乎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上周和好友黄先生黄太太驱车四天,一同去美国波特兰(Port Land)游玩,途中的一个巧遇及引发的闲聊,把那段历史的一些碎片,栩栩如生的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黄先生是个画家,我先生因为喜爱绘画艺术,和他有聊不完的话题。黄太太是个非常善良,温和和勤劳的人,和我也很投缘。我们四人同车,我先生任驾驶员。
从温哥华到波特兰,如果选择走5号高速公路的话,大约5个多小时可以到达。有个西人朋友建议我们走另一条路,途中需搭Ferry,一路经一些小岛,湖泊,海滩,森林,领略更多的自然风光。
这样,就有了在Port Townsend的投宿,晚餐,也有了一个巧遇。
Port Townsend是个小岛。经住宿旅店的店主介绍,离住地不远处有个很不错的饭馆,物美价廉,更主要的是饭店坐落在海边,风景非常好。我们按着指引,找到了这个“BAYVIEW RESTAURANT”。
餐馆果然是临海而建,180度海景,秀丽如画。我们坐定点餐后,走过来一个没穿工作衣的中年女子,直接用中文和我们闲聊了。原来她是这个餐馆的Owner,名Kelly。她介绍说,这个小岛共有8000余人居住,中国人极少,想找个中国人吵架都找不到。她来自台湾,先生也是西人。
饭已经快吃完了。一个貌似亚裔,看起来约60多岁的女人走进了餐馆。Kelly一看见她,就笑说:“瞧,这是个中国人,是我的干姐姐,常来玩。”我闷笑,她敢情就是来餐馆玩的?
经Kelly介绍后,这个名叫丽丽(Lily)的大姐和我们聊开了。她说了一段怎么“流浪”他乡和她原生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
丽丽的父亲叫潘如涵,是黄埔7期的学生,后来是国民革命军第13军将领汤恩伯部下的一名战将,后任第89师师长(89师原师长就是汤恩伯)。抗战时期打日本立下战功,人称“潘老虎”。到台湾后任台湾台东警备司令部少将司令,在中将职上退休。
丽丽幼年时曾在上海居住。
她说:“1949年,仗打败了。记得有一天,爸爸的手下打来一个电话,说是要在舟山聚餐,非常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蹄髈,请妈妈立刻赶来。妈妈信以为真,就带着我匆匆上了飞机。她以为只是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只带了一个薄薄的毛毯,怕我在飞机上冻着。另外还拿了几根金条,万一兵荒马乱遇不测时派用场。没曾想这一去就在舟山上了飞机直接去了台湾。”
同行的黄先生接过了话茬。原来他的爸爸也是黄埔军校的学生,还是是黄埔6期的学长,名叫黄德馨。1926年,在北伐军誓师北上的大革命年月,他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工兵科。1929年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选派日本留学,先后在日本明治大学数学研究馆、日本陆军炮工学院深造4年,1933年学成归国,任工兵学校教官多年。抗战时一边率部抗击日军,一边加紧培训学员,成为当时中国工兵界的著名专家,1948年升任国民党工程署副署长、后任中将衔署长。在中共地下党的策动下,黄德馨于1949年在昆明和龙云一起起义加入人民解放军。
同是黄埔军人后代,丽丽和黄先生热热闹闹的聊上了,哪个叔叔,哪个伯伯,都是他们共同认识的,长得什么样子,有过什么趣闻轶事……我们在一旁听着也为他们的巧遇高兴。
我问了丽丽两个问题:一是,你们全家都走了吗?二是,你爸爸后来回过大陆吗?
原来是丽丽的妈妈带着丽丽从上海乘飞机走后,丽丽还有个在上海读中学的姐姐。丽丽的姐姐一个人等着妈妈和小妹,再也等不回来。后来,姐姐认识了一个流浪在上海的吕姓大娘,聪敏的她认了大娘为干妈。解放后吕大娘带着姐姐回到了家乡贵州贵阳,姐姐和吕大娘干脆就以亲母女相称,躲过了因家庭问题可能带来的灾难。后来,姐姐和一个共产党的监狱长结了婚,有了好几个儿女。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守口如瓶,连丈夫也一无所知。据说是结婚后常常在夜里因思念父母偷偷哭泣,丈夫问起,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几十年过去了,丽丽姐姐的几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有些做了政府和金融机构的高管,有的亲戚还在公安部门任职。
两岸互访开通后,丽丽的父亲开始寻找这个在大陆的女儿。其实几十年前就听说,她已经死了,饿死的,淹死的,斗死的说法都有。每年清明,丽丽妈妈都流着眼泪给这个女儿烧纸钱。孩子已死,寻亲只是完全的瞎碰了吧。
没想到,姐姐没死,真的寻着了。丽丽的姐姐接到家信后,不得不对丈夫摊牌:我有一个在台湾的父亲。一家人知后非常惊愕。好在已是改革开放后,台湾关系已经不是问题。
潘如涵对女儿丽丽说:“冬冬(乳名),我们亏待了你这个姐姐,我们要做补偿。”丽丽说:“没问题,应该的。”老潘变卖了家里的两栋房子,加上银行取出的现金,全部送给了在贵州的女儿。一家人见面,相拥而泣,悲喜交加,几十年的望眼欲穿啊。
丽丽说,她也去过贵州。现在大陆日子过好了,去时亲亲眷眷几十口在一个豪华大饭店里吃饭。为招待台湾来人,一顿饭就干掉人民币一万多。她笑谈,在美国可没有这么奢华的日子,他们如果来玩,只能请吃些便餐,现在我们不如她们潇洒。
父亲潘如涵94年回上海看丽丽的五叔,见到了陈毅的铜像,他摸着铜像笑着说:“老陈啊,你先走啦?我还在,我来看你啦。”丽丽说,父亲“潘老虎”是国共交战时重金悬赏的对象。
说起姐姐的幸运,丽丽又说到了一些亲戚的倒霉,七七八八死了一堆人。五叔曾被弄到福建前线对着广播喊话,说我们这边如何如何好,四哥快回来吧。
黄先生也说起小时候一家人被接到陈赓大将(时任哈军工院长)家的别墅里照相的故事。孩子们穿的也不是自己的衣服,屋子也不是自己的家。他们被拍了照片并用文字解说黄德馨一家过得如何好,通过气球飘过海峡,召唤台湾的弟兄们弃暗投明。
我在黄先生家曾看到他父母在日本学习时的夫妻合照,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着和服,真是非常高贵优雅。没曾想这是当年政府一要员呢。
黄先生说起父亲家里曾有一张蒋中正和一些学员们的合影,父亲不懂得必须销毁。后来有次运动中突然抄家,把照片给搜了出来,差一点出了大事,以为黄德馨怀念蒋介石呢。
因为丽丽谈起战败逃离,黄先生说起了蒋介石逃离大陆时的趣事。说是蒋介石离开大陆时上了一个舰艇,这个舰的舰长叫黎玉玺。蒋介石坐在甲板上对黎玉玺说:“唉,江山丢了。”黎玉玺回答说:“委座,江山已失,玉玺还在!”回台后,黎玉玺一下子从一个舰长被直接任命为海军司令。
当时蒋介石给黄德馨也下了委任状,职务为基隆港司令。但是黄当时已经不可能走了。
……
两位年逾六十的黄埔后代,怎么会在美国的一个小海岛上遇上了?他们的闲聊,令人唏嘘,感慨。两岸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谁说历史已经走远,它可不就在身边,在眼前吗?
聊不尽的话儿,直到餐馆打烊。
夜风中,丽丽在车里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晨风中,我们的车绕小岛一周作别。
车疾驶向南。
发表于《世界华人周刊》8月10日文学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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