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正在新泽西州的家里熟睡中的赵自强和妻子秦先卉被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赵自强拿起话筒,打开灯,睁眼一看钟,啊!是半夜三点半。秦先卉叽叽咕咕地抱怨了一句:“谁呀?这会儿来电话!……”,翻了个身,又捂着被子睡着了。赵自强看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的那陌生的数字:16500243282,心想一定是谁拨错了号码的,把它挂断算了!可没想到放下话筒,刚钻进被窝,铃声又响了起来。 哎,反正瞌睡已经被吵醒,只好接吧。 “Hello!” “喂!”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的是中文。 “喂,请问找谁?”赵自强也自然地改用了中文。 “对不起,这里是加利福利亚州的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我们找一个名字叫小强的人。” “小强?”赵自强愣了一下。是找我吗?可是谁会叫我‘小强’呢?爸爸妈妈?可是,自强的父亲去世已经超过三十年,妈妈呢,也早在二十多年之前就‘自绝于人民’,也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对了,在美国只有筱雅才会这么叫自己。可是,这显然不是她的声音,并且,筱雅这时不是应该正在山边路130号,她的家里睡大觉吗?昨天早上,赵自强和秦先卉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时还碰见她呢!不可能突然就跑到加利福利亚州的圣约翰医院急救中心去了吧。 “请问你是哪一位呀?” “……是这样的:格桑市警察局昨晚送来一位因车祸受伤待急救的女病人。病人胸骨、腿骨和头骨严重骨折。刚送进医院时曾经深度昏迷,情况十分危急,经过抢救后,目前情况已基本稳定。但是,她还远没有脱离危险,医生说,还需要动好几个大手术。因此,我们需要尽快联络上她的家人。对此,格桑市警察局提供不了任何线索,因为,据说在车祸之后,受害人的手提包也被肇事者抢走了……” “这个女病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自强心存疑虑,有些略带不满地问。 “……后来,我们的医护人员在抢救过程中,从病人一个内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和用中文手写的‘小强’的名字。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主治医师让我打这个电话试试。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这个人吗?” 赵自强请对方描述了一下被撞人的大概年龄及外貌特征。 电话里的女声说:“哦,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吧,身材中等偏瘦。发型是……烫过的,齐耳朵的短发,眼睛闭着看不见……,不过,瓜子脸型,嘴唇较厚……” 这听起来很像是筱雅。赵自强有些心慌,到底是不是筱雅呢?可总得最后确证一下呀。怎么确证呢?赵自强灵机一动,对了!可以看看纸条上手写的‘小强’这两个字是不是筱雅的笔迹。 于是,赵自强给了对方自己的电邮地址,让她把小纸条扫描一下寄过来确认一下。 “好,谢谢。扫描小纸条的事我需要去找别的部门的人,争取中午之前给你寄来。喔,我还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朱莉娅。加州圣约翰医院的护士。我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是16505242828,如果你收到电邮后,或有什么新消息,请给我回一个电话。” 放下话筒,赵自强再也不能入睡了。他干脆坐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拨打筱雅的手机。可是,得到的一直都是关机的信号。赵自强想给山边路130号那边客厅的坐机打个电话,又觉得这么早,还不到五点钟,太早了,怕打搅别的房客。唉!看来,一切都只有到天亮之后再去进行了:天亮后,可以开车去山边路130号看看,也可以打电话去筱雅的曼哈顿的办公室,打听一下昨天她是否去加州出差了? 赵自强想不通筱雅为什么会去加州。去加州出差了?不太可能,因为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楚筱雅自创的《雅软》公司在一年前卖给了一个知名的大公司。那时,筱雅厌倦了行政管理,在大公司里只是单独做一项技术开发工作,从来不到外面出差的。但是,刚才朱莉娅来的电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真的是筱雅出了车祸,那可怎么办啊?赵自强越是想下去,心中越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天哪!但愿上帝保佑,出车祸的不是她!可再想想,又觉得就是她。从刚才朱莉娅描述的情况,显然就是她嘛!更重要的是,别人怎么可能有我的电话号码呢?即使有,又怎么可能在电话号码旁边加上一个‘小强’的称呼呢? 筱雅姓楚,是赵自强的前妻,也是他从小青梅竹马最知心的朋友。一想到筱雅车祸后满头满脸血污的惨景,赵自强感觉全身发抖、心乱如麻。转头看着身边正熟睡的妻子,不由得对妻子涌出一股歉意。赵自强和秦先卉结婚已经五、六年了,还有了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虽然他从未作过任何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但在赵自强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筱雅。他知道自己仍然深深地爱着她。这通深更半夜的不速之电,搅得赵自强一颗心惶惶然不得安宁。他想起了过去和筱雅之间的种种。一件件往事像放电影似的,返来复去不停地在脑中回旋着…… 八年前,赵自强来美国不到半年,楚筱雅便执意要一个人搬到山边路130号的一间房间里去住。筱雅说,这是她早在自强来以前,就计划好了,签好了合同的。只不过,原来住在那个房间的房客拖了好几个月,一直到上星期天才搬走。 “也很合适,正好丘教授今天可以搬过来呀。有他和你分租这个两房一厅的公寓,你就不会孤单、寂寞啦!哈哈!” 筱雅一边说,还一边瞪着两只鼓鼓的大眼睛,对自强扮了个鬼脸。 搬家的那天,正好是楚筱雅36岁的生日。 筱雅晨跑锻炼回到公寓时,自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准备好了早饭等着她。早饭是绿豆稀饭,加上一笼精致的豆沙点心。心灵手巧的自强,从中国来到美国才几个月,就学会了做好几样拿手好菜和西式糕点。他发现在美国烹饪太方便了。特别是那烤箱,能做出一些在中国家庭里无法做出的点心,新鲜酥脆,美味可口。自从自强来了之后,每顿饭都把筱雅撑得饱饱的,直叫“要少吃,要减肥!”。然而,每次到了饭桌边,又口是心非,自食其言了。 这是一套两睡房,两浴厕的公寓。筱雅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发现床上的被子已经被自强叠好,厕所也打扫过。便出来坐到饭桌旁边的椅子上。 相对无言。今天,两个人还似乎有点尴尬。六年的离别,使他们看起来似乎不象已经结婚七年,况且还是青梅竹马的夫妻。 当然,这是筱雅早就计划好了,刻意这么做的。“这样才能让他对我死心塌地嘛!过几个月,我再给他介绍一个对象!” 楚筱雅经常在心里,自鸣得意地作着各种策划。 对婚姻和感情,自强心里的想法可不一样。 一年前,赵自强从邮箱里取出那个沉甸甸的信封,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妻子很难动笔写来的满满三页纸的长信。脑袋里轰隆一声,心里象打翻了酱油缸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颠颠倒倒,糊里糊涂地走回家里,傻坐在床沿上,呆了十几分钟,才缓过神来。然后,再打起精神,一字一句地仔细审阅那封长信,以及信封里厚厚的一叠东西。 信的大意是这样的:筱雅在美国当了四年的“老大学生”,终于拿到了学位。毕业后,又顺利地在纽约的一家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已经迁到新泽西州居住。还把她自己和自强的绿卡都办好了。随信寄来的便是形形色色的文件。因为有绿卡,自强的工作也找好了:在新泽西州立大学的电子车间做技术员。虽然工资不高,一年两万美元左右,但也足够自强一个人用了。主要是这个工作很稳定,州立大学的福利很好。筱雅在信中说:和你在国内的铁饭碗差不多喲!有退休金,有医疗保险,工作也轻快。只是管一些电子仪器设备,修修小毛病。以你在国内的经验是不难应付的。哈哈!”,自强像是看见了筱雅那付天真得意的憨笑。可是,再读下去,心却不由地又刺痛起来: “你赶快趁热打铁,尽早去办好签证,我好为你订飞机票。” “……不过……”,在最后一页信中,筱雅谈到不想再继续维持两人这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看到这儿,自强的心又紧缩了一下,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叹了一口气。 在他心灵深处,自强清楚地知道,他和筱雅的感情有多深。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有时侯,自强似乎觉得自己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加妻子并不真正了解,总象是隔着一层雾在看她。从表面上看,筱雅性格比他外向很多,给别人的印象是成天嘻嘻哈哈地。可是,她时不时地总有一些异乎寻常的古怪想法和古怪行径冒出来。 “你小脑袋瓜里成天转些什么呀?”,这是个从小时候开始,自强就经常问筱雅的问题。 楚筱雅这个人,看起来很开朗,但骨子里却好象总是不满于现状,不想与其他女人一样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其实,筱雅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还是家中的老大。但是,她从来就对作家务、带弟妹这类事情深痛恶绝,丝毫不感兴趣。目前,四个妹妹都已经结婚生子,最小的弟弟正在谈恋爱,只有这个大姐,把好好一个丈夫丢在国内,自己在海外已经游荡了六年。真不知道在作何打算?对此,众人不理解,自强也不理解。 有时候,自强觉得筱雅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有点马大哈。出国后,自强又觉得筱雅变成了一个学习狂、工作狂,还要自己办公司。总而言之,这个楚筱雅似乎总是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什么?这点总是令自强百思而不得其解:有什么可追求的呢?现实地说,到了如此年龄阶段的一个女人,又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十年,在将近三十岁时,才出国去读大学本科。正如筱雅自己有一次在信中打趣自己时所说的:“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处处碰壁……”。对呀,自强想,尽管她现在在美国,又能有多大发展哦?她要追求些什么呢? 不过,也许正是筱雅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和特征深深地吸引着自强。对自强来说,筱雅似乎是一个变化莫测、永远待解的谜。 筱雅又在给自强的信中写道:“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最亲密的家人,最信赖的姐弟……”。或许,这就是筱雅要离婚的症结所在吗?其实,他们是同年生的,筱雅不过比他大两个月零十天而已。筱雅又说:“我知道自己欠你很多。但请你相信我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应该得到辛福。不要放弃你追求辛福的权利!” 随信来的文件中,还有几张有关离婚事宜的表格,筱雅已经填好,签了自己的名字。筱雅说,只要自强在那几个打了叉的地方签上名字就可以了。 信的最后一句是:“我已经决定了,请不要再说多余的话。我会安排好一切,在这儿等着你!” 自强了解筱雅的倔强脾气加死心眼,凡是她拿定了的主意,很难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正像岳母经常所说的:“这小丫呀,从小就犟牛一个,她不愿作的事打死也不肯做。她想干的事,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冲过去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从小我就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正是因为这犟脾气,筱雅在国内时可也没少吃亏。 文革时的南方山区,大刘庄毛家湾,来了十几个知青。其中有八个高中生和几个初中生。初中生中两个不大不小的,算是初三的学生吧。一男一女,是距大刘庄不远处的一个国防三线冶金厂的职工子女。 男孩子眉清目秀,白净文弱,不言不语,心事重重。十五岁满了,却还没有开始发育。瘦弱的身子上安了一个大脑袋,得了一个外号叫“豆芽菜”,见人略显腼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那女孩也是瘦瘦小小的,肤色微黑,显得健康和细腻。五官端正的瓜子脸上,最特别的是那一双大大鼓鼓的金鱼似的眼睛。话很多,声音很脆。略厚的嘴唇红红的,说话很快,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一边说还一边笑,逗得旁边听的人也笑。每次看见男孩远远地走过来,她总是大声叫“小……强……呀……”,还将尾音拖得长长的,细细的,活像是家里的妈妈叫儿子,姐姐喊弟弟,把旁边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可却总是躁得那个男孩满脸鲜红,巴不得旁边有个黑洞好钻进去躲起来。 这天,自强又远远地就听见了筱雅的叫声,正转身要改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却见楚筱雅飞跑过来,抓住他说:“我要跟你说正经事呢!我爸爸那儿厂革委会的康叔叔昨天来了。他说你最好抽时间赶回家去一趟。说是《红色赤卫队》的造反派昨天把陈老师抓去关起来了。” 男孩低头咕噜一句:“知道了!”听到妈妈被抓起来的事,脸色也渐渐地由红变白,快步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走几步,又回头咕噜一句:“你以后叫我赵自强!”女孩听此话后,不在乎地做了个鬼脸。 女孩子原来的名字叫楚小丫。可这个名字用当地的方言叫出来,听起来是“丑小鸭”。文化大革命中,人人都想改名字,小丫也琢磨着改一个。但她不乐意改成那些赶时髦的“红”呀,“军”呀,等等,心想,丑小鸭就丑小鸭吧,不过还是把这个“小丫”改了一下。在新华字典上查了两个谐音的,小丫感觉比较文雅的名字:筱雅。 楚筱雅和赵自强不一样,赵自强是因为出身不好而下放,楚筱雅却是自己坚决要求而来。文革一开始,楚筱雅就当上了红卫兵,还是少数几个去北京串联过的初中红卫兵之一。然而,后来,楚筱雅却自己退出了红卫兵组织。原因与批斗赵自强的妈妈陈培明老师有关。陈培明是厂里子弟学校的俄语老师,楚筱雅正好是俄语课代表,和陈老师关系最好。年幼的她完全不懂政治,可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别的红卫兵加给陈老师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也做不出来那些侮辱老师人格的举动。这点,使得其他红卫兵对楚筱雅很不满意。最后,楚筱雅在小伙伴们的压力下,干脆不当红卫兵算了。 退出了红卫兵之后,楚筱雅变成了逍遥派。感觉无所事事,有点失落感,也不愿意呆在家中照看弟弟妹妹们,于是,又干脆响应党的号召,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来到了大刘庄毛家湾。 楚筱雅喜欢争强好胜,尽管个头小,力气也不大,却事事都不愿意落在人后。乍一听起来,筱雅应该是能得到农村干部的好评。其实不然,几个大队干部都不喜欢她,嫌她不服从指挥,不听话。分配她干的事,有时侯不愿干;不叫她干的事,偏要去干。也因为这个原因,每次返城、招工、上大学、读中专之类的好事都没轮上她。使她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一呆就是十年。最后,到了一九七九年,才作为最后一个返城的知青,回到冶金厂,在厂里的子弟学校当了一名教员。 吃过饭后,楚筱雅赶快到自己房间里整理东西。赵自强跟了进来:“今天一定要搬吗?” “等一会儿到了下午,教授就要搬进来了。昨天他打电话来的时候,说那个美国佬已经对他有意见了。美国佬在钱的问题上丝毫不讲情面。说教授在那儿已经多住了两天,虽然教授补算了两天的房钱。但水电费没有补交哦,要他赶快搬走呢!” “那我帮你一起整理吧。” 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又重复着他们这几个月重复了几十遍的对话,大同小异地重复着。 女的说,我觉得我这辈子作的最不合适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在我妈妈面前,同意听她的话,和你结婚。结果呢,耽误了你好几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是真心喜欢你的……” “喜欢并不是爱情呵!我们根本就不合适。我们相互太了解了……” “太了解不好吗?青梅竹马嘛……” “青梅竹马不一定好,你看我从五岁开始就认识了你,看着你长大。在一起混得太习惯了,我对你的感觉就像对我的亲弟弟一样……” “一家人的感觉才亲密呵。” “那不一样。你想,哪有人愿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去做‘那件事’的?我一想到这点,就不舒服,我觉得我从心里永远也克服不了这道障碍,跨不过这条鸿沟,所以……” “你要不愿意,我们就不干‘那件事’……” “别开玩笑了!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再把心思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世界大得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学会放弃,学会放弃才能更好地拥有未来!其实,你早就应该去上大学,多学些东西,做大事。你从小就那么聪明。可是你就是缺乏雄心壮志……”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嫌我没出息……” “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从小我就羡慕你的那个聪明大脑袋。” 俩人正聊着,敲门声响起来了。 “啊,是教授!”筱雅开开门:“这么早就来啦?” 筱雅赶忙将大腹便便的教授让进屋来。 教授是个矮矮的中年胖子,四十多岁,圆脑袋,大光头。如来佛似的微笑常挂在脸上。每个人看见他都会联想到中国传统舞台上常见的那种“大头娃娃舞”中的角色。 教授是中国一所知名工业大学的教授,在这儿某大学作访问学者。他和赵自强是第一次见面。看看赵自强,他小声对筱雅说:“你找了这么一个年轻英俊的帅哥作丈夫,为什么要离婚呵?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吃错药啦?”筱雅大方地笑笑“这是私事,美国人不是不打听别人的私事吗,你得入乡随俗。”又把早餐吃的点心端到教授面前:“来来来,尝尝帅哥的手艺,好吃极了。你的东西都搬来了吗?我这儿马上就清理好了。”又接着赶快和自强一块装纸箱去了。教授则坐下来欣赏美味点心。 上一篇:人物诗谜 返回目錄頁 下一篇: 经灾难祸福,尝酸甜苦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