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三国演义》,其实只写了两个人,或者说只写了两张脸,其他的人和事只是陪衬。但这两个人和这两张脸写的可了不得,他们成了中华民族记忆里永恒的人格标签,成了东方文明意识中不变的伦理分类。这两个人就是关羽和曹操,这两张脸就是红脸和白脸。 在《三国演义》所记录的那个风云际会、狂飙突进、群星灿烂的伟大岁月里,有两个人,横空出世,气吞万里,睥睨群雄,同时个性鲜明,血肉丰满,明显超过其他人一大截。这两个人,就是关羽和曹操。而这两人,恰恰又惺惺相惜,如影随行,一生有着解不开的缘。他们彼此生死之间的依存、缠绕与纠葛,甚至超过了关羽和刘备。 看《三国演义》中的关羽,是气贯长虹的大丈夫,是气壮山河的大英雄,是豪气干云的大豪杰,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悲情色彩萦绕、挥之不去。在几千、几百年里中国文化思维中,关羽是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典范,近乎完人和圣贤。但是,对这么一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我们却不敬而远之,却不望而却步,却不觉得遥远和高不可攀,却充满喜爱、眷恋和亲切感。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是以痴、以悲、以愚、以狂的形态表现出来的。 先说关羽的仁和痴。至少在《三国演义》里,我们看不到刘备对关羽有多么了不得的好,看不到刘备为关羽做过多么了不起的事,也看不到刘备对关羽有多么深切的理解、懂得,更看不到刘备和关羽的相遇过程有多么的惊心动魄。倒是关羽为刘备做的、付出的太多太多,倒是曹操对关羽有过太多太多的好,倒是曹操对关羽心印意通、一往情深,倒是曹操和关羽的几次相遇都格外曲折跌宕、离奇感人。然而,这就是关羽的 “仁”,也是关羽的“痴”。他像古典时代的深闺少女一样,才懂流年美眷,刚知似水良辰,乍萌情怀,初逢良人,一言之恩,终身不忘,一言之诺,致死不改,一言之盟,有生不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种生死以之,如此至情至性,此般大仁若痴,让轻生重情求仁的古人由衷敬仰,让怕死薄性罕痴的今人无限神往。 再说关羽的义和悲。我非常的厉害,我能读出、发现到多少代人读《三国》读不出来、发现不了的东西。什么易中天、什么《百家讲坛》,他们就更读不出来、更发现不了。我读出什么、发现了什么呢?在整整第五十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的最后,作者有两句诗“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这是两句了不得的评价。《三国》里渲染最多的就是关羽的义,书里有无数印证关羽义的例子,也有大量赞颂关羽义的词句。但所有所有,都不像这两句诗对关羽评价高到了顶点。用共产党的哲学你很难理解:在私放曹操这件事上,关羽是犯下严重错误的,是顾小义而坏大节的,是以私废公、违背原则、不辨是非、敌我不分的,是背叛组织、等同于通敌的,不管是否立下军令状,不管是在文明时代还是在野蛮时代,这种行为都是要被“军法从事”的。况且,曹操是公认的坏人,关羽这样做,在道义上几乎是助纣为虐。但是,《三国演义》的作者却恰恰认为,能让人们对关羽“千秋仰义名”的,不是他对兄弟的义,不是他对亲人的义,不是他对朋友的义,不是他对同袍的义,而是他对事实上的敌人——曹操——的义。 为什么会这样呢?古代人的这种伦理观,以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的价值意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人类的思想、心灵都是共通的(只有共产党的哲学除外,因为他们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他们的世界是存在于正常人类逻辑和准则之外的)。在生死、利害、得失、成败之上,还有一种更高的东西,这就是原则、是非、政治、敌我、组织、国家。在原则、是非、政治、敌我、组织、国家之上,还有一种更高、更永恒、更不朽、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情义、仁爱、精神、道义、神性。就是这种更高、更永恒、更不朽、更有价值的东西,使南北战争阵亡的双方将士葬在同一个墓地,就是这种更高、更永恒、更不朽、更有价值的东西,使关羽一个看似徇私的行为却具有了永恒的道德力量和不朽的价值意义,就是这种更高、更永恒、更不朽、更有价值的东西,使刘备、诸葛亮宽容了关羽这个不专业的举动。这种东西是人类不需定义的四维八纲,就因为它的存在,使华夏民族即使在豺狼当道的年景里也始终没有分崩离析,就因为它的不再存在,使中国文明在今天貌似繁荣的时刻即将土崩瓦解。 一个人去酬报自己的亲人、兄弟、朋友、同袍容易,因为他必须去酬报,这种酬报是有意义的。但是,一个人去酬报敌人却很难,因为他可以不去酬报、也不需要去酬报,这种酬报除了心安(如果有心的话)没有任何意义。绝大多数人不会给自己找这种无意义的麻烦,更别说要付出重大代价了。换作今天中国“农夫和蛇”、“东郭和狼”中的蛇和狼们,首先他们根本不会记得、甚至不会承认你曾经的恩德;第二,即使记得、承认,他们会心安理得,觉得理所应当,根本不会想到要去回报;最后,他们为了权势富贵,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头颅去邀功请赏,用你的性命做进身之阶。在今天中国人的心里,恩义能持续多久,知己又价值几文?只有功利才是永恒、真实的。但古人们不如是想。中外都曾有过数不清这样的故事:当忠义不能两全的时候,当情法出现矛盾的时候,当天理和良知发生冲突的时候,而且还必须立即作出选择,这时该怎么办?中国现代人不会面临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没有忠义,没有人情,没有良知;即使真的面临了,他们也会毫不犹疑地选择趋利避害的一途。古人是怎么做的呢?古人在实在无法抉择的时,就会用自己的一死来偿还一切。中国有春秋时“报屠存赵”的鉏麑、战国时的“二梨杀三士”,法国有《九三年》中的西穆尔登。同样,我相信在关羽的心里,为了曹操而死在刘备的手里,也是最完满的一个结局:以自己的生命,瞬间报答了两份恩情。关羽的义体现得如此悲壮,践行的何等悲怆!这样的恩怨分明、义重如山、慷慨赴义、视死如归,让重义轻生舍身取义的古人争相仿效,让见利忘义寡廉鲜耻的今人无穷茫然。 再说关羽的智和愚。毋庸说,关羽是智慧的。他深通韬略,谙熟兵法,魏吴两国,视为神将,一生鲜有败仗。但我们对智慧者印象最深的是诸葛亮。关羽让我们最感动、最冲击、最震撼的,不是他的智,而是他的“愚”。关羽“愚”的行为比比皆是,就说本文里我们讲的这些故事,又有哪个不愚呢?“许田打围”不愚吗?“挂印封金”不愚吗?“千里走单骑”不愚吗?“义释曹操”已经不能再用“愚”来形容了,用哥哥的事业、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一份不需要偿还的债、去报答一个没必要报答的人,这简直是愚不可及啊!然而,正是这些当代人永远无法搞懂的愚和愚不可及,让我们知道了孔子所说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该如何解读;正是这些当代人永远不能理解的愚和愚不可及,让我们看到了关羽那个时代的大气磅礴和今天这个世道的猥琐卑鄙。 最后说关羽的勇和狂。关羽的勇,已经不仅仅是勇了,早就变成了狂,变成了自大,变成了自大狂。你看许田打围的时候,曹操领十万之众,“与天子并马而行,文武百官,远远随侍,谁敢近前”。然而关羽一时忿起,立刻就“剔起卧蚕眉,睁开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完全把曹操身边“週迴拥侍”的千员名将、万乘铁骑视为无物。同是英雄而且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见此已吓得魂不附体。你看解白马之围的时候,连曹操这等大英雄都动容“如此雄壮”的“河北人马”,在关羽的眼里却“如土鸡瓦犬”;连斩二将、人见人怕、让曹操郁闷的“勇不可当”的颜良,关公只看一眼,就“以吾观之,如插标卖首耳!”自大狂得没边了。你看单刀赴会的时候,所有人劝他别去虎狼之穴,关羽淡淡笑道:“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根本不当一回事。你看水淹七军的时候,关羽面对拜伏于地、乞哀请命的于禁,“绰髯笑曰‘吾杀汝,犹杀彘耳,空汙刀斧!’”要知道于禁也是一时之俊、当世名将呀。就是关羽的这种狂、这种自大、这种自大狂,狂的率性、狂的酣畅淋漓,自大的过瘾、自大的惊天动地,自大狂的解气、自大狂的举世无双。 关羽和曹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既是两极,又是同类。 他们都是英雄,否则不会相交。关羽自大,曹操同样自大,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举凡袁术、袁绍、刘表、孙策、刘璋、张鲁,在他眼里无一不是“冢中枯骨”、“虚名无实”、“碌碌小人”、“守户之犬”,“早晚吾必擒之”,天下只有自己(当然还有一个蒙他看得起的刘备)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下之志”的英雄。 他们都是情种,不然不会纠缠。曹操对关羽,不亚于关羽对刘备,一朝认定,此生不渝,永远不放弃。曹操对关羽,早就超越爱才惜才、为我所用的层次,已经到了一见倾心、心意款款的程度。 他们都是人杰,要不不会相惜。倾慕一个好人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坏人。曹操理解关羽、敬仰关羽、倾慕关羽,就不会是坏人。从这个意义上,关羽提升了曹操的品味、人格和形象。曹操对关羽恩深,关羽对曹操义重。关羽和曹操都是自大狂,但两人相遇,却总是彬彬有礼,总是谦和恭敬。由此可见,他们互相多么敬重仰慕,他们彼此多么心意相通。 当然,刘备也是英雄,不然他也不配让关羽生死靡他地追随一生。刘备在关羽因私废公放跑了他最大的敌人和对手曹操后,没有对关羽审判、对关羽整肃、对关羽秋后算账、对关羽扣上叛国的帽子、对关羽在以后没完没了地翻旧帐和揭老底。对刘备来说,兄弟之情重于江山,朋友之义胜过世袭。他比几千年后最先进政党的领袖们文明、高贵、优雅、有格的太多太多了。 关羽、曹操、刘备和那个时代众多个性奔扬的巨人们,是中华大地万古如长夜中的惊雷和闪电,它打碎沉寂,它划破天穹,为我们这个昏天黑地的民族,撕开一个裂缝,带来一道光芒,使我们看到铁幕后面璀璨的星空,让我们望为观至、一唱三叹。 我真渴望能回到那个古典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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