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夜渡-巴西旅行记 ·小 樵· (1) 黑河夜渡 黑河是亚马逊的一大支流,从北向南全程流过巴西北部热带雨林的中心地带。以支流称之实在有些委屈,因为黑河宽处有足足二十多公里,水深超过百米。可相对于亚马逊来说,黑河又只能算是一个支流,黑河水是先汇入亚马逊然后才向东流向大西洋的。依我看来,无论支流主流,如果真要拿相对论来评价河流,黑河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宽,最深,最长的第一派大水。这么说就是因为那次黑河夜渡。 黑河下游北岸将入亚马逊处有一座新兴的巴西大城市,玛瑙斯。玛瑙斯机场是进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门户。雨林探险是我们此次巴西行的第一部分,选择下寨的生态公园木屋宿站(Amazon Ecopark Lodge)就隐藏在黑河河畔的一个水湾里。再探雨林是我积蓄了很久的愿望,因此要求旅行社给订下日程,一下飞机就直奔宿站。 去巴西那天从一大早出家门开始,辗转飞行经过迈阿密转机,抵达玛瑙斯机场已是将近当地时间次日凌晨一点。人困马乏的走出海关,扑面而来的是南美潮热的空气和满眼不认识的葡萄牙文。骤然踏足陌生国度所带来的异国他乡感,激起我满心的期待。 一位旅行社的小姐举着名牌在出口迎接,寒喧介绍几句,带着我们出了机场,转交给一位面包车司机。小姐的英语有很重的葡萄牙味,不太好懂,而司机干脆就不说话。面包车一出机场,前后左右的不知道怎么拐了几个弯,便冲进了热带雨林。黑暗之中车子飞驰颠簸,我们被摔来甩去,就好像是塞到坦克里打仗的新兵一样给折腾的浑身紧张。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一路下来,不仅睡意全无,人已经变作惊弓之鸟一般。 好容易出了雨林又见到路灯,心中稍安,车已停在一座大铁门前。司机钻出身去站在踏板上,对着铁门里打了声呼哨。大铁门开了条缝。一条胖汉睡眼惺忪探出须发蓬松的头来,看见车也不搭话,把铁门支支嘎嘎推向一侧。里面是个渡头,车子一直开上码头。码头昏黄的灯光下停着条木船,一个小伙子应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小伙子船夫也是默不作声,把行李搬上船,然后蹲下身两只手拉着船帮等着。 船有丈把长,三尺多宽,矮矮的船蓬下有几排木板凳。珍领着小不点走上船去,船身便跟着摇晃起来。我略迟疑,身后马达声响,面包车已经开走了。没了退路,只好上船,心中很感几分忐忑。 小伙子船夫把船一推,然后纵身跳上船尾,拉着了引擎。船沿着一条水港缓缓开动。水港两边都是些工厂车间一样的隔间,每间里昏暗的灯光下都停着游艇。我们的船小,在游艇的阴影下移动。仰头看着一个个大家伙,好像是在电影里,指不定哪只船里就正有黑帮联络。我明白了心中为什么会感到不安,我们的处境不就正像是自投罗网的人质,被从一站交给下一站?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我们没有一点控制,不知道下边接着会发生什么。 船驶出港口,周围一下子黑了起来,我们毫无思想准备,骤然间脱离了所熟悉的世界中的一切。船速加快,向着黑暗里挺进。潮湿微冷的江风扑面而来,茫茫的大江扑面而来,港口的灯光在身后越来越远,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茫茫的水天。月黑天高,微朦的星光映出漆黑的夜色。我使劲儿地抬眼望去,想欣赏一下亚马逊的夜色。天光在水面泛出些微光,水面上弥漫着一层隐隐的白色沼气,连水纹都看不出来,视野顶多也就在几尺之内。巨大的水天世界里,黑黑的夜色之中,我们仨人坐在一条小船上,由一位甚至没看清长象,不知道名字的巴西小伙子架着,漂摇着前进。 一天一夜飞机加上汽车的颠簸,好容易才得安静地坐下来伸伸腿,可我却没法安下心来体会旅行的乐趣。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远远超出了万籁俱默,亚马逊河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籁。船尾引擎突突的声音在水面上几乎是立刻消散,完全对周围巨大的寂静造不成影响。无边的寂静劈头压将下来,我努力地调整身心试图适应。我曾经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夜宿,半夜时分从蒙古包里出来观看夜色。大草原上也会让人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安静,可那种体验却仍然不是一码事。漂流在亚马逊巨大的水面上,不仅周围也是一片荒无人烟,脚下踏着的甚至不是实地。 雨林探险计划了很长时间,一切准备妥当,如今已经到了巴西,本应该开始享受久蓄的期待逐一实现时的美妙感觉,却完全没预料到一下子落入了眼前这般的境界。试想,一早从大都市的家里出来,不停的旅行一整天,人世文明那些繁琐的出关入关安检查票,一旦到达目的地,结果却是在深更半夜的突然置身于赤道的另一边,漆黑一片中蛮荒的热带雨林中心,茫茫的大江之上的一叶小舟里,一切都无比生疏,我们所了解的人间里的所有事物一下子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悄悄地坐着,迎受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寂静与黑暗。寂静与漆黑甚至都不足以描述深夜里漂流在一条陌生的大河上的感觉,周围其实应该叫做真空一般才更确切。此时此刻,我的心中非常的清醒,视与听乃至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激活到了最大的功能状态。可是,却产生不了任何的感觉,看到的是一团漆黑,听到的是一片寂静,感觉到的则是空空如也。 我不由地想,人在这样的处境里是不是应该有点害怕才合理?的确,记忆中唯一相似的场景只有,宋三郎给追得慌不择路,前面一条滔滔大江,跳上一条小船。艄公一撑,船到江心,哪里还分得清方向?可宋三郎逃命的那条江肯定没有眼前这条大。 我回过头去,黑暗中依稀看到小不点两手托着下巴靠在妈妈身边。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我的手却被小不点娘儿俩同时一把抓住,紧紧握住不放。 我试着往船尾张望。感觉到了我那娘儿俩的紧张,我不由地想看看船夫在做什么。黑影里,小伙子稳稳地坐在船尾掌握着引擎,大概看见我回头,他啪地一声打开了一盏探照灯。光与声来得如此突然,我禁不住心里打了一个悸愣。 那是一盏连在蓄电池的聚光灯,灯光倒没向我们照来,而是扫向了水面。光柱划破黑暗,右舷大约五六十米处可以看到岸边。说是岸,却并非陆地,而是开始有树林,树仍半截泡在水里。密密的雨林,树杈纵横,藤条败叶,透着无穷的狰狞。左边则是直到灯光尽处,仍然是茫茫的水面。灯光照过,更显出了周围是一片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人觉得不知身处何处。 我对着黑暗里说,“小不点,知道吗?他是在给你找鳄鱼。”旅游书上介绍,亚马逊寻鳄就是这样用灯光扫射水面。可我虽然象是在给小不点讲解,其实更是纯粹想弄出点声音来。虽然我的心中说不上紧张,可也实在有点耐不住周围黑压压的寂静。 不知道小伙子懂不懂英文或中文,但他大约也猜得出我们说的是什么。他仍然一声不响,每隔一段时间,就用灯沿着河面扫一遍。我们的眼光也随着灯光扫描着河面。这样,虽然没有对话,总是和船夫多少有了交流与理解。 可是,虽然对船夫不再存着戒心,我心中仍然无法完全无忧。亚马逊河太大了,大得可以随时掀起风浪。而我们这条船太小了,小得不足以抗拒任何风浪。何况,亚马逊是条野河,周围没有什么现代定义的文明,河里有许多巨大的亚马逊鳄,还有食人鱼,还有谁知道什么……。所有的这些危险,这些蛮荒,和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船板,如果此时此刻在这里翻船落水,甚至没有人会知道。 小船在无边的黑暗里漂啊漂,我们坐在船上摇啊摇,漫漫的长夜仿佛没有头,亚马逊无尽的大水仿佛没有边,我们的航行好像盼不到头。 终于,船拐入了一条河湾,总算又看到了灯光,宿站到了。在我们的小木屋里安顿下来,看着表一算,实际从机场到宿站也就三个来钟头。 后来才知道,船码头是在黑河畔,那次夜航其实全程都是在黑河上。黑河夜渡,说不清是否应该算是紧张害怕,好像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然而,那漫长的几个小时却让我们在心理上充分地为此后十几天的巴西旅行做好了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