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的金项链:太平洋两岸的亚裔文化 Fake Chains: Racial Costuming in Modern Asian Media https://planamag.com/fake-chains-b2c9ac9e0fc0
编者按:这是乔少华George Qiao的一篇客座文章。 原载: Plan A Magazine, 2018/2/27 翻译:小樵大夫 一 盛会 中央电视台的2018年春晚节目里有个以非洲为背景的短剧,我从其中的对话里沒学到什么。我以前就知道中国的建筑承包商一直在肯尼亚修建铁路,只是不知道铁路原来一直延伸到了海岸。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新知识了。节目的形式是在模仿NBC喜剧演員吉米法伦的東西,里边制造出来一個天真的中国善意大使,让他与一位希望到中国上大学的非洲女孩陷入了一段浪漫纠缠之中。入迷的观众们看到了一出奢靡的歌舞表演,感受到了用中国脱口秀所特有的通过挖苦人来表现的幽默。此外,人們还看到的就是好奇心,一个正在成长成為新兴殖民強權的国家所必然随之而来的好奇心,以及女演员娄乃鸣从幕后走出來时涂满了她臉上的好奇心。 中國人的想像力就那么大,全都倾注在了娄所扮演的角色裡:咄咄逼人的母權通過一副假屁股而达到完整体现,滿身油彩和华丽的服飾褶皱把她活活变成了一幅吉卜林梦想中的玩具紙人。她的舞蹈编排和声音直接取自阿拉班玛民歌“南方之歌”,整個就是中国人的眼裡脫罗马化后的遮米瑪大媽牌摊饼的商标人物形象。虽然小品中的其他角色也都小心翼翼的在不同种族间的关系上开发着笑料,并且用非洲女孩的汉语水平带給人惊喜,但娄饰演的角色却无疑是观众关注的中心,人们看的是她的那些哗众取宠,缺乏含蓄的模仿。听到女儿出国留学的志向,娄的爱国热情顷刻之间爆发,放声倾诉她对中國以及中国人的热爱,換回來开了锅一般的赞许。
在我看来,中国社会对种族現象的无知与任何其他地方的并无二致。中国人一向以固持己见以及对别人的感受不敏感而著称,但这并非起源于某种天生的仇恨倾向,而是来自美国新闻媒体不断以“中国种族主义”为题而发布的头条新闻,以及他们以白人为主的读者在消费這些头条新闻时所发出来的欢呼声。我想,白人读到中國种族主义時的感觉一定和我听到白人同学练习中文时的感觉非常相似。种族和黑人问题都早已经被广泛视为美国的特產,而中國則被视为非常的“非美国”,因此,中国和黑人种族问题一旦扯在一起就势必为娱乐开发创造出丰厚的机会。对于白人观众来说,亚洲的种族主义属于一個奇观,因为亚洲文化里本来完全没有这个问题。 另一方面,在美国的亚裔自由主义者眼里,中国电视里这种对种族主义丝毫不加掩飾的展現简直令人害怕。如今,我们的族裔维权运动将“亚裔美国人”的范围扩大得越来越广泛,并且正在努力与其他族裔形成同盟。联邦调查局将所有亚洲国际学生标记为间谍的决定遭到了全国各地亚裔人一致的尖锐反击;针对哈佛大学的反平权诉讼中不時出现种族主义等在平时大学招生录取竞爭中绝不敢提及的敏感字眼; 2016年大选时亚裔美国选民大幅偏向标榜自由的民主党; 年轻的亚裔美国人甚至像对自己的事一般热切地支持了“黑人生命重要”的运动。种种这些努力都使我們有别于老一辈,我们的父辈一般都秉持著从家鄉带来的更为保守的意识形态,就像春晚节目中所表現出来的那样。当强烈的聚光灯照在了在太平洋兩岸同時发生的問題之上时,我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退縮或者试图转移話題。 (亚裔怕事。)人們自然而然地会试图把对春晚盛会的注意力解释为只是在渲染某种亚洲的“外國特征”,而“亚裔美国人”则与“亚洲的亚洲人”必须加以区别看待。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心中的罪责感。没有人能否认因为日本侵犯美国而将日裔美国人投入监狱是错误的; 那么,亚裔美国人又怎么会应该对发生在亚洲的种族主义负责? 二 开演 一天晚上,我有机会在波士顿看一个流行的四川嘻哈乐队“海尔兄弟”的現場表演。等待入场的队很长,歌迷們都穿著画满图形的套头衫,昂贵的运动鞋,偶尔还有梳著辫髻的脑袋(译注:黑人式辫髻是海尔兄弟的特征打扮)。我们都很兴奋:几乎从来没有机会在美国舞台上看到我們自己,尤其是在涉及叛逆或狂热的场景之下。香烟明灭,音乐爆炸,人们甚至把盒装的汉堡包随便递给身边的陌生人分享。 在馬路对面,三辆警车驶过街区,冲进一条小巷,去追捕某个没看见的嫌疑犯。警笛比我们的喇叭声音大。一瞬间,当警车蓝色的灯光闪烁在人们的脸上,映照出苍白的化妆品时,人们一下子好像凝固不动。那一瞬间,我们清醒了,我們这些挥霍着父母的鈔票却在party的大学生们从黑暗中暴露出來。然后,警笛声消失在建筑群后面,有人笑了起来,谈话又重新恢复了。 场景搞清楚才有意义。海尔兄弟的迷人之处在于他們无可否认的中国特色,比如有点故作声势操成都口音的对话,音乐视频里满墙的竹子。他们并沒有试图模仿美国人的外表,就像許多亚裔美国人想努力融入白人文化时所做的那样。但是他们决定成为所谓的嘻哈音乐明星,以及他们对陷阱击节与节奏的全盘接受,却又是直接取自黑人美学。瞧着街上的警车我沒法不联想到典型的美国嘻哈音乐会外边必然出现的大批警察,与我要参加的音乐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等着入场,有几百人,却根本没人质疑我们。 我喜欢那场音乐会。海尔兄弟们很有天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随着現場表演的中文歌词而尖叫。我相信他们未来会更加成功。即使伪冒的金项链放在聚光灯下也可能会发光。
三 定格 我谈论海尔兄弟是因为他们能让亚裔美国人产生个人共鸣。横跨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他们能够以自己“亚洲男性”的面貌自在的表达自己,拒绝对社会成见就范,并且让任何针对他们的种族主义指责闭嘴。他们造就了自己的领地,哪里都不属于。成都,以其火辣的烹饪,尖声尖气的方言,对环境的保护,再加上新式的陷阱音乐,乃是对传统中国的现代回应。亚裔美国人,一向尴尬地既难融入白色主导的美国围墙,又和规规矩矩的亚洲公寓楼尺寸不配。海尔兄弟为我们提供了第三种生存空间:做正宗亚洲人,稍加调整。 海尔兄弟们之所以成功,以及他们能够如此吸引人的诀窍在于他们懂得独善其身。他们的歌词虽然也是又吼又叫,却又是在推崇努力工作,歌頌中国文化,同时又对名牌服装赞美有加。除了对黑人歌手拉马尔的引用以及脖子上粗大的金项链,海尔兄弟尽量以无害的形象示人。要想吸引有錢的,准备读大学的青少年们,他们不能显得过于刻苦;如果想让禁止嘻哈音樂的中国政府允許他们的表演,他们又不能帶有任何颠覆性。他們的風格於是形成,流畅,歌词甜美,却没有什么内容。 这些描述对今天美国的许多说唱歌手来说同样适合。美国当代嘻哈音乐的有一半都属于歌词无聊而只追求商业效果。海尔兄弟与美国同行的区别在于他们的种族,语言,以及警察记录。陷于种族警务的网中,黑人嘻哈艺术家和他们的观众,多半曾经被捕,曾经被指控,罚款或监禁,罪名包括从在音乐会上引起骚乱到拥有大麻。海尔兄弟演唱会上有那么多人吸烟,却没有警察出现,没有保安人员在人群裡悄悄地走来走去,也没有人被戴上手铐。 海尔兄弟进入嘻哈音乐圈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我沒有资格评说他们是否应该为他们的艺术追求选择不同的形式。即使有,我也不想。海尔兄弟的決定沒有伤害任何人。真要挑他们表演的刺儿也只有那个马思唯的辫髻做得实在不怎么样。我质疑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决定选用黑人的艺术形式,并因而在两个不同的国家形成爆炸式大流行,这种情况有可能引发人们的担忧,担忧亚裔美国人在一个充滿文化和政治老鼠竞赛的社会中与美国黑人形成摩擦。我非常怀疑“亚裔美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宣称自己与“亚洲人”分割。如果我们不处理掉从遙远的彼岸带来的种族包袱,我们所謂的亚洲力量这一原本脆弱的概念就更不可能持久。 四 进入角色 亞裔和非裔美国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实际的还是想象的,都很有故事,可以在电影和音乐中上溯到数十年以前。“为所应为”,”社会威胁续集II”,”尖峰时刻”,”撞車”,以及最近的“高丽棒子”等几部电影里面的枪击和拳斗都有亚裔与黑人的协作;“难民乐队”,“冰块”,和“武当派”等打着亞裔招牌的乐队也都在他们的专辑中助燃着戰火,而“自動機”和“小樹熊”与“時髦智者”等乐队曾联合击败音乐企业界的白人大佬,“戰車3030”。最近,一名自名”奇嘎”的印度尼西亚小孩还被黑人歌手吉拉請去参与音乐混音。 去年,还有一部乔登比尔导演的电影,“逃出絕命鎮”。这部电影已经被称为第一部种族主义恐怖片,里面描述了一名日裔男子参与现代奴隶拍卖,这对于亞裔美國社區简直具有双重趣味。电影里田中裕树的出现时间一共不到五分钟,但那段时间已经足以給人留下印象。穿着黑色西装,手裡端著鸡尾酒,使他一看就毫无疑问是外国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对美国种族问题进行笨拙的提问,田中试图与其他竞标者抢购一個在黑人身体之内生存的机会。 比尔塑造的日本男人有很多细节可以挑毛病。他注重打扮,不性感,异国情调过重,不顾及他人的炫富,以及身上那些东亚男人所特有的陈规陋习。这些比喻,不管怎么陈词滥调,都并非影片不准确的真正所在。导演最主要的错误是他所假设的试图购买黑人身体的电影角色是一个亚洲人,而不是亚裔美国人。 表面上看,”逃出绝命镇”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是关于白人,特别是白人自由主义者,对黑人艺术和黑人身体产生的迷恋,但却未能承认黑人的人性。美国人知道,无论他们嘴上是否承认,黑色一直是酷的代名词。亚裔美国人在为我们自己的名声和意义的斗争中逐渐意识到,学酷,无论其意思是什么,乃是争取社会接受的一种极佳方式。与此同时,亚洲创造力在美国持续处于窒息状态也迫使亚裔美国人另寻表达形式。有些人陷入同化主义思想,同时又明知黄色永远不会变白色。另外有人则带上粗大的金项链,大声学唱嘻哈音乐,称自己为“华黑(chiggas)”。亚裔美国人尝试黑色文化的动机与白人的不同,但可见的产品却是相同的。所有人心中都驻有田中裕树。 五 变革 与来自亚洲的国际学生交谈时,我们的话题经常会移向种族,因为他们对一个新国家满怀着好奇。根据我的经验,至少,“亚洲的亚洲人”比“亚裔美国人”更容易承认自己的无知和说出自己的信仰。我怀疑这是因为他们从未感受到他们因为自己身份而受到过任何带种族性质的威胁。更广泛地说,生活在亚洲主流文化中的亚洲人并不曾体验亚裔美国人所经历的种族不安全感。对于我们的父辈或是来自外国的朋友,他们从未想过亚洲特征对幸福感会有什么损害,而这一感觉却在不断的困扰着我和像我一样的同辈。如果田中想寻求永恒的快乐,他应该寻找的是一个生活在日本的日本人的身体。 海尔兄弟没想变成黑人; 他们的审美决定来自精明的市场观察,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但是,他们的音乐在美国的背景下播放,在形式上就会被联想为黑人文化。我不知道我受他们音乐的吸引在多大程度上是出自对亚洲文化的真正需求,还是仅仅为了试图摆脱作为亚裔美国人被强加在我身上的刻板身份特征而去尝试黑人文化。音乐会等待入场的排队跨越了两个街区,说明有那么多的人都希望尝试一下逆反文化。 我想说的不是要怎样积存政治资本,而是想讨论亚裔美国人应该如何改变他们有关种族政治的思维。能与其他族裔一起对抗白人霸权当然好,但这是一个非常脆弱的梦想,建立在其实并不存在的信任之上。无论民意调查如何评价亚裔美国人对“黑人生命重要(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支持,调查最多也就只不过是一个调查。只要我们仍然想在黑人文化中寻找聊天娱乐的话题,我们与黑人的联盟就不可能牢固;而如果我们再用“文化欣赏”的谎言来试图包裹这种话题,这联盟实际上就毫无意义。我很清楚,存在于我内心的不仅仅有田中裕树, 还有梁彼得(Peter Liang, 误伤黑人青年的纽约华裔警察)和斗顺子(Soon Ja Du, 因误会而击毙黑人女孩的洛杉矶韩裔杂货店老板娘,触发92年暴乱的原因之一)。 自我厌恶可能是我们滥用其他种族文化的成因,那么,真要解决问题不如直接去努力消除毒害我们社区的自我厌恶。为此,我们可以借鉴一下大洋彼岸我们的同胞。两个亚裔社区居住地之间的距离无疑变得越来越近,通过大学,音乐会舞台以及社交媒体而进行的交流越来越频繁。虽然其他人可以对亚裔族群之内的多样性仍然视而不见,但我们却应该充分利用这种多样性的优越之处。尽管别人可能不想与我们互相了解,甚至侮辱我们优秀的语言,我们之间却必须进行更亲密的相互沟通。 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多可以相互学习之处。 对亚裔美国人而言,可以从亚洲的亚洲人那里体会到在黄皮肤之内舒适的生活并开发创意是什么意思,而不需要到黑白争斗的美国文化中去寻求支持或同情。 而对于亚洲人来说,可以从亚裔美国人身上学习代码转换和两栖文化的生存方式,这些本领使得我们能够在不同的既定条件下生存并且蓬勃发展,可以适应政治敏感性的变化趋势。 我们的不安全感是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解决之。 一旦我们接受下这一责任,我们就将能够达到以前难以想象的自我表达与创新。 不再屈从于白色文化,也不再拙劣的仿造黑人文化。 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一方生存之地。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甚至可能最终可以同意,留辫子其实让我们显得非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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