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中,只有人類原始的欲望與渴念寄托在裸露肉體的舞動里再難以壓抑控制,伴著蘆管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奔放,越來越熱烈的旋律,扭動不停,滾來滾去,在無邊的雨林里,赤道的潮熱中,黑河水的推動下,在天與地之間,沒有包裝,不加掩飾,一齊釋放。一時間,陰陽相合,五行俱至,好像風悄雨歇,天光水影,迎來百鳥齊唱,萬獸同啼;又一時間,又好像是罡風大作,雷鳴電閃,山崩海嘯。印第安人唱着跳着,讓他們的,讓人類的所有的,渴念與熱望,像乾柴烈火一般無邊無際地燃燒起來。
印地安人的歌——巴西旅行記 ·小 樵· 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做許多的改變。他們除了漁獵採集也開始農種圈養。可是,他們仍然不用電。 這一族印地安人約有三、四十口,大約是按着家庭分住在四座大茅棚里。他們的村落座落在黑河很深處一個河灣的岸邊,從宿站乘船到那兒要走兩個多小時。穿過許多象蓼兒窪一樣掩在蘆葦灌木叢的港叉,黑河忽然又變寬了。下了船,又走過一段泥濘的小路,便看見這個印地安村落。說是村落,也就是在雨林里拓出片空地,有幾間茅屋,幾間茅棚,沒什麼格局似的蓋在一起。瞧見有客人來,滿地跑着的印地安小童,還有雞和狗,都激動地叫起來。 沿著村落前後走走,村背後種著些細杆植物,是印地安人用作麵粉的東西。伙房裡掛着些獸頭骨架,有一口巨大的鐵鍋,看來這一族人是共伙着吃飯。茅屋很大,也很嚴實,沒有窗,一扇小門關著。我想瞧瞧裡邊什麼樣,一走近,裡邊的大狗便狂吠,聲音像是熊嚎。我們的導遊ED就是印地安人,而且和這一族有點關連。我央著ED也終未如願,人家不讓看屋子裡邊。那邊空場大棚里敲起了竹筒,表演就要開始了。 三位印第安男子各持一把約一人多高,五寸來粗的彩繪竹筒,一邊繞著圈子走,一邊踩著點子把那竹筒往地上頓,發出沉悶渾厚的聲音。三人打扮相似,頭戴七色羽毛環,身上基本裸著,腰上圍着樹枝蓋住後邊,前面束著一塊長簾遮掩羞處。不同的是其中一人除了臉上身上的油彩花紋,兩手都塗成黑色,腦後邊還吊著條獸尾,大約是酋長。 酋長停下來,昂揚的揮着手開始演講,氣度架勢很像中國的生產隊長。ED翻譯,“尊貴的客人們,你們來自遠方,我們也來自遠方,請享受一下我們的歡迎。”這族印地安是從雨林更深部,委內瑞拉邊境附近,順着黑河遷居此地。說着,大棚里幾根柱子上都點起了火,所有印地安人,不分男女老少魚貫而行,和客人們逐一握手。印地安人除了皮膚偏紅,其實和亞洲人很像,起伏不大的圓臉,憨厚的唇,偏矮的身材和顯得有點羅圈的腿。二三十位客人都來自木屋宿站,除了我們仨,清一色的都是歐洲人。我雖然身為旅遊的觀眾,倒好像更跟土著演員有幾分認同感。 禮貌之後,表演正式開始了。 頭輪是唱。唱的不知道是什麼內容,ED也不再翻譯,但我卻聽的非常入迷。沒有器樂伴奏,先是三部男聲,後來又配了女聲,高低輕重自然地形成了足夠的和聲。那聲音里含着滄桑,調子裡帶著幾分蒼涼,可是,更多的卻是在具有極強節拍的韻律里表達寄託著某種希望。也許,他們是在控訴長滿長毛的白皮人(Gringo)破壞雨林,侵犯他們的家園?也許他們是在傾訴心中的什麼情懷感慨?或者用他們最少裝飾的方式在歌頌家鄉,與自然交流?一邊唱着,隨著節奏,男人們又開始繞著場子走。走着走着,歌唱停止了,只有那竹杖的敲擊仍然繼續,配著每個人右腳腕上的一大環什麼干殼,隨著腳步一跺一跺,構成了韻律。 年輕些的女人們也加進場來,各自自動去挽住自己男人的臂膀。印地安女人除了臉形,身材的起伏也像亞洲人。女人們遮蓋比男人多些,但仍然基本上是裸的,可以清楚地看出身上鼓出來的部位隨着節奏的顫動。她們不僅衣着上不加什麼遮掩,動作表情也看不出矯揉造作,既沒有裸露在生人面前的羞澀,也沒有職業表演中奉迎的笑臉。這些印地安女人們以私房的打扮出現在公眾面前,仍然保持住一臉的坦然。她們毫無保留地拉扯追隨着自己的男人,在自己家鄉的紅土地上,踏著節奏,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樸素的表演卻能產生很強的感染,我的旅遊鞋跺不出聲音,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節奏用手在茅棚的竹槓上敲打。 第二輪節目更象管樂,每個男人各自端起了一根有丈把長的黑色竹筒管。那黑管的聲音就像放大了的長蕭,洪宏而來,悠長不絕。這聲音里也有綿延委婉,韻味上和中國蕭非常相似,比作東坡筆下的唳婦之幽咽也完全自無不可,但是仔細聽來,其旋律格調卻與中國文化中的夜半孤蕭,寒館春愁有着很大不同。中國的蕭聲近於含淚傾訴,仿佛總是在努力地搜尋出內心深處的各種憂愁,再儘量把其中的淒涼成分挑撿出來加倍地渲染放大,務必使自己和他人全都埋沒在一片惆悵哀愁之中,去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印第安黑管的聲音里則更像是在描述抖落着胸中的不平,一點兒不做壓抑,在荒野里揚首問天。 長管巨大,擺弄起來大約難度就大一些。音樂到了高潮,只有酋長可以隨之起舞,女子們都拉著酋長隨着他的舞步走,其他男子只能在原地踏步合奏。 最後,是大團圓登場。音樂來自每個男人手裡的雙排蘆管(Zambona)。這也屬於管樂吹奏,免不了竹管沙啞的音質中帶出的悠揚和蒼涼,可這些管子短得多,壁薄得多,十幾根大小不同的管子使音階也豐富的多。也許因為吹奏需要費力,男人們都半弓著身子,垂着眼皮,臉上的表情非常專注而賣力。蘆管份量輕,只需單手持之,男人們可以騰出另只手拉著自己的女人。潮熱的天氣,長時間的吹與舞,觀眾坐着觀看都已出汗,男女表演者紅色的身體上更是都泛出了油光。可是,他們仍然繼續着,一點不見放慢。這些印第安男人和女人們,人人表情全神貫注,甚至顧不上抹一把汗,難說是在賣力地表演,還是靈與肉都完全地在自己的音樂中沉醉,忘記了周圍的世界與時間。 音樂中,只有人類原始的欲望與渴念寄托在裸露肉體的舞動里再難以壓抑控制,伴著蘆管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奔放,越來越熱烈的旋律,扭動不停,滾來滾去,在無邊的雨林里,赤道的潮熱中,黑河水的推動下,在天與地之間,沒有包裝,不加掩飾,一齊釋放。一時間,陰陽相合,五行俱至,好像風悄雨歇,天光水影,迎來百鳥齊唱,萬獸同啼;又一時間,又好像是罡風大作,雷鳴電閃,山崩海嘯。印第安人唱着跳着,讓他們的,讓人類的所有的,渴念與熱望,像乾柴烈火一般無邊無際地燃燒起來。 我,大概所有的人,都再也不能安坐,全都站了起來。酋長等的就是這個,一揮手,族中男女紛紛下場,男女女男地把所有客人都拉進場裡。客人里就我家小不點一個孩子,到處跑着躲不開好幾個印第安小姑娘的追趕。酋長給每個男人發一個羽毛環,手裡塞上個zambona。羽毛環都太小,弄了幾次也在我頭上套不好。這麼一耽誤,所有印地安女人都有了男人。我也顧不了許多,衝過去從酋長手裡搶回了我孩兒他娘。雖然跟不上印地安人的調,只要亂吹,zambona倒是總有那根管能給吹響,濫竽充數極為容易。那舞的點子也很好跟。於是,群情激昂,滿場沸騰,一大遛的人從棚子一直跳着挪到了外邊。 酋長大棍一敲,舞樂驟停。這才發現,所有的人都給領到了賣手工藝品的攤棚裡邊。那些手工藝品都很簡單,也就能當個紀念,說不上什麼收藏價值。印地安人賣東西沒有討價還價,拿腳在地上劃個數就把東西塞過來。這樣的買賣,這樣的人,誰又忍心砍價呢? 一位印地安女子一直和ED說笑。我們的船已離開了岸,她還半遮在一株大樹後張大著嘴笑,好遠了還能在暮色里分辨出她的身影和一口白牙,不知道她是在送客,還是也嚮往外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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