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毒共存”有问题吗? ---消灭天花的提示 乔人立,医学博士 临床医学教授 呼吸与危重症专科 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凯克医学院 8/14/2021 病毒是一种寄生物,必须借助宿主才能存在,而人体是许多病毒的主要宿主。这些都是基本的科学常识。在此前提下,人和病毒躲不开互动,躲不开相关。这本来也应该属于一种不难理解,无需讨论的自然现象。 可是,换个角度,既然只有人类有思维,有思想,有觉悟,人类就应该是宇宙的唯一主宰。带着主宰的眼光看世界,谁主沉浮?一切非人类的物种是否可以存在,似乎可以完全取决于人类的意志,取决于人类是否允许之。病毒带给人疾病,当然就属于敌人,而与敌人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只有决斗,你死我活。因此,任何与敌人“共存”的想法都属于妥协,投降,丧失立场,属于不能容忍。 其实,如此思路更深一层的含义来自一种皇帝思维。天下归天子所有,非天子的其他,即使是其他的人,也都只是子民,其是否可以存在,可以活着,都完全是由皇帝全权且随意决定的,何况病毒?可惜,皇帝思维只可以由皇帝一个人享有。至于手下人,无论官多大,即使是在试图替皇帝说话,同样面临着随时被皇帝抛弃,牺牲,被消灭。 不与病毒共存的觉悟起源大概来自消灭天花。消灭天花是人类与病毒斗争,并大获全胜的范例。可是,消灭天花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1 消灭天花 天花何时起源不清楚。埃及木乃伊头上就见到天花样皮疹,因此天花存在至少已经3000年。中国早在四世纪就有对天花的描述。最早记录的天花传播是在6世纪从中国经朝鲜传至日本。此后,随着人类文明发展,全球探险与贸易,天花逐渐开始在全世界传播。 早期天花致死率超过30%,活下来的人也会带有严重并发症以及满身满脸的毁容疤痕。人类试图控制天花的早期方法包括种痘。种痘是将天花皮疹提出的物质,通过划破皮肤或吸入而给未感染者接种。种痘后,人们会出现一些天花类似症状,如发热与皮疹,但却基本防止了死亡。 种痘起源于中国,明朝就已经在民间相当普遍。可惜,这一蕴含着科学的重要实践在中国却仅仅停留在原始的实用,从来未能上升为科学技术。向中国贩卖鸦片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多次专门记录了中国人种痘的行为,并报告给英国政府。 1796年,英国医生詹纳注意到得过牛痘的挤奶女工不会罹患天花。詹纳将这一观察与种痘的知识结合,因而设想接种牛痘有可能可以预防天花。根据这一设想,詹纳从自己农场患上牛痘的挤奶女工萨拉手上的皮疹里提出物质,接种给其园丁九岁的儿子詹姆斯。此后几个月里,詹纳让詹姆斯几次接触天花患者,而詹姆斯对天花呈现出完全免疫。又经过几次试验后,詹纳在1801年发表论文“疫苗接种起源”,提出疫苗接种“将最终歼灭天花”。 此时,全球估计有五千万人感染。 随着科技进步,天花疫苗从牛痘提取物转为类天花病毒并得到广泛认可与推行。1957年,苏联科学家向WHO提出建议,发起在全球范围消灭天花的运动。WHO于1959年正式启动在全世界消除天花计划。开始时因为资金短缺,不很成功,天花疫情继续爆发。1967年,随着技术与资金改善,WHO开始了加强计划并最终取得成功。资金来源中,美国占比最大。 1975年,孟加拉三岁女童拉希玛是全世界最后一位重症天花自然受感染患者,也是最后一位活动病情的患者。她的家被强行封锁隔离,有卫兵24小时守卫,她家周围2公里半径范围立刻被挨家挨户接种疫苗。WHO团队在周围8公里检查了所有人家,公共场所,学校,并设立天花病例举报奖金。 最后一位死于天花的人名叫珍妮特。珍妮特是英国伯明翰大学医学院的医学摄影师。她的工作处所位于微生物实验室上一层楼,该实验室里在进行天花有关试验。她出现皮疹9天之后才得到正确诊断。 珍妮特的病例发生在1978年,之所以耽误诊断是因为此时世界上已经没有天花自然感染。 1980年5月8日,在詹纳医生提出通过接种疫苗消除天花之后二百年,WHO宣布这一疾病在世界范围不复存在。这是国际公共卫生事业最伟大的成就。 1986年起,全球所有国家全都停止了常规天花疫苗接种。 目前,WHO在全世界批准两个实验室继续储存天花病毒,一家是美国的CDC,另一家在俄罗斯,因为科学与公卫界均认为,即使天花灭绝后有关研究仍然应该继续。2007年8/31,天花绝迹已经三十年以后,FDA批准了最新的天花疫苗(ACAM2000 )。2021年6月,也就是去年,在抗新冠药物开发如火如荼却没有进展的同时,最新也是唯一证明有效的抗天花病毒药(brincidofovir)在美国获批上市。 2 消灭天花提示了什么? 首先,消灭天花,只是消灭了一种传染性疾病。也就是说,消灭天花的意义只是阻断了天花病毒在人类中传播。而病原体,也就是天花病毒本身,仍然存在于世界上。而且,即使天花病毒真的已经在自然里绝迹,其作为生物武器被制造的可能性将持续存在。2017年,加拿大研究人员证明,天花病毒可以制造,而且无需特殊设备或技术,甚至无需大笔资金。因此,人类迄今仍然在保持着对天花的警惕,担忧着天花疫情的卷土重来。而且,如果天花真的重新出现,如今对天花已经完全没有免疫力的人们所面临的危险势必要比当年大得多。为此,人们仍然在投入很大的资源发展抗天花病毒的药物与疫苗。为此,人类甚至有意的在保存有活性的天花病毒。显然,这至少属于一种特殊形式的,人类有意识的与病毒“共存”。 詹纳医生所进行的科学试验虽然革命性的改善了人类健康,但是,这些试验在现代却根本无法想象,根本无法满足现代标准,因为詹纳的试验既在人道主义上不够道德,也在方法学上属于最低质量(没有进行双盲对照)。如今,正是囿于这些所谓的高标准,新冠疫苗仍然尚未得到完全批准,也因此无法排除一些人的疑虑而促使其拒绝接种疫苗。 天花疫苗虽然是人类战胜天花的极有效的武器,却并非没有副作用。天花疫苗几乎会引起所有接种人发热不适等,严重时甚至有可能引起脑炎,只是发生概率只有大约五万分之一。因此,消灭天花之后,虽然仍然存在重发的担心,WHO与各国政府还是决定停止继续常规施打疫苗。由此可见,疫苗使用与否的决定从来都只是一个当时当地利与弊的权衡。如今回首,大概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会对天花疫苗持拒绝态度。 天花灭绝发生在有效抗天花病毒药出现之前,隔离与疫苗是战胜天花的两个主要手段。但是,强制性隔离只有在疫苗普及并取得决定性胜利以后的收尾阶段才最有效。当天花还在世界范围多处爆发性的大流行时期,单纯局部的封闭隔离不可能扭转疫情,甚至可能增加被隔离地区人群的遭受感染的危险。 此外,天花传播链的两个特征帮助了人类的胜利 。一个重要特征是,人类是天花唯一的已知宿主,一直没有发现任何昆虫或动物作为中间宿主。另外一个特征是,天花患者没有无症状带毒状态,而且很肯定的知道,在皮疹痂皮脱落完毕之后,天花患者即再不具传染力。这两个特征可以作为新冠疫情控制策略的重要参照。首先,强制隔离之外还必须消灭所有中间宿主,例如消灭所有蝙蝠,才有可能彻底杜绝传播。而众多的无症状带毒者使得新冠病例诊断只能依赖实验室手段,从而使得疫情监测的成本与难度都要大得多。可惜,参照天花胜利来决定新冠应对时必须清楚的意识到,天花的这两个特征在新冠病毒均不存在。 3 病毒的非医学影响 病毒传染本是纯粹的医学与公共卫生问题。病毒是一种寄生物,完全依靠宿主来实现自我复制与仲系延续。如果病毒有觉悟的话,想方设法保证宿主的存活才符合其自身利益。可病毒显然对人类政治完全不理解,因此感染起人来不带一点偏见与歧视。受过天花感染之苦的除了普罗大众,还包括中国的康熙与顺治皇帝,美国的华盛顿与林肯总统,以及苏联的斯大林,还有伟大的贝多芬。 病毒与疫情之所以会带上政治意义是因为人类的行为。人类确实试图利用病毒来达到政治与军事目的。 早在1750年代,英国殖民者曾经将天花作为生物武器用于印第安人。此后,美国在独立战争中也曾经试图使用天花武器 (1775–1783)。二战期间,英国,美国与日本(就是731部队)都曾经尝试发展天花武器,之所以没有形成规模是因为此时天花疫苗已经非常普及,因此预计杀伤力将非常有限。 苏联也在二战期间制造过天花武器,其毒株在1971年泄漏并造成局部流行与死亡。迫于国际压力,苏联允许美英专家小组视察武器生产工厂。但工厂的苏联科学家不予合作并将视察组驱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