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白崇禧白先勇的基因密码 原文载《中国时报》,何荣幸、李维菁、谢锦芳、郭石城、高有智/专访
一个是抗日名将、一个是文学大师,白崇禧与白先勇这对父子,各自用一种既传统、又叛逆的方式,把自己写进了历史。连系父子之间的基因密码,竟是从元朝以降源远流长的回族血统。依照白先勇的看法,这股“非中原人士”的“蛮夷血脉”,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对父子的性格与命运。
长年定居美国的白先勇,最近为了难能可贵的“白先勇作品集”全家福到齐,特别回台与散落各地的书儿、书女重新素面相见。外界最关心的焦点,除了他的新作何时问世,还包括他为父亲撰写的传记面目。从个人、父亲到家族历史,且听白先勇如何述说。
远祖来自中亚 分支融入蛮夷
问:您曾强调遗传对一个人性格、命运的影响,您的家族源自中亚、后来才改姓白,回族血统对父亲与您的影响?这种影响特别具有叛逆因子?
答:我们祖先是元朝到南京做官的伯笃鲁丁公,有的资料说我原籍江宁,错误,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中亚的色目人。我们家族大概明朝时改姓白,其中一支到广西桂林传下来。回族血统影响我的叛逆因子,我认为是有的,我们不是中原人,不是汉族,不是孔门儒家,揖让进退、中规中矩,我们不是这样。
我父亲念史记汉书、四书五经,他有受到儒家影响,但他打起仗来,就不是儒家那种个性。这种个性我不知道是回族血统影响多,还是后天的广西蛮族强悍民风影响多。我们后来都被驯化了,不过好像在血液里那种不安定、叛逆会出来。像我父亲会跟中央对抗(笑),我对有些传统的东西是尊重的,但对于有些迂腐的东西也觉得应该去除。
我父亲不是唯唯诺诺之人,他在蒋先生(蒋介石)面前不是“Yes Man”,而是犯颜直谏。别人看到蒋生先怕得不敢说话,我父亲则是平起平坐,该讲就讲。蒋先生有时听的,有时不听,也有犯了他的忌的。
父亲笃信回教 儿子皈依佛教
问:您的家族都信奉回教?
答:我父亲信回教,但近世回教却变得很保守、落伍。我父亲虽然创办中华回教理事会,清真寺也是他建议外交部长叶公超建的,但他对回教落后的规定,例如不准女性受教育、女性还要戴面纱,极为反对。我父亲十八、十九岁就参加辛亥革命,参加敢死队去武汉,他们那一辈有这种革命精神。
问:您的作品受回教影响多,还是佛教?
答:佛教。我受到回教血液叛逆的、非正统的影响,但我对伊斯兰教在宗教教义上面不是很近。我念过天主教学校,在香港念初中时我是背圣经的,但慢慢的年纪大一点了,我想皈依的,偏向了佛教。
问:您撰写父亲传记已经发表了三篇专文,如何以文学家进行历史功过评断?
答:我父亲从参加辛亥革命、北伐、抗战、国共内战到台湾,与中华民国、国民党有长达半世纪的关系,在民国史扮演关键角色。台儿庄大捷让全国士气大振,我父亲发挥了广西将领作战的优良传统,八年抗战才能持续下去。
父台儿庄大捷 抗战史仅三页
台儿庄大捷等于是民族存亡的一仗,如果在美国、日本、欧洲,像这一仗有多少专书会出来?但到今天还没有一本台儿庄专书,实在不负责任。我看到国防部之前出的七百多页抗战史,台儿庄大概只有三页,难怪中共说国民党没有抗日、日本说没有南京屠杀,因为你连自己的历史你都不记录。我希望唤醒大家对历史的重视,一切政治因素应该撇掉,现在应该是写信史的时候。我不是军事史专家,只是参考父亲与李宗仁的回忆录,及听父亲口述,按理讲应该访问所有参与的人、收集所有资料,从台湾、大陆、日本各种角度好好写,国民党应该好好写一本民国史而不是党史,这是当务之急。
问:父亲传记何时可以完成?最困难地方是什么?
答:这个一直拖,因为我自己去做崑曲了,影响我的进度。而且我不是学历史的,对于历史宏观的因素,的确满困难的。我现在可能要以重点为主,我了解父亲非常在意的那些事情,我把这些事情写出来。
心脏病发猝死 驳斥下毒传闻
问:白将军的死因众说纷云,还有一说是特工下毒,您会如何记述?
答:传说很多,我们的判断,父亲的死因没有任何外在、急迫的原因,所以“特工说”、“下毒酒”等说法都是传闻,没人会那么笨的,除非那天有档案出来。我父亲有心脏病(编按:白家有此病史,白先勇也动过心脏手术),医生说父亲是心脏病猝发,这是最有可能的,否则想不出任何问题的。
挂心民国史 积极为父写传记
很少人了解,白先勇这位“非中原人士”文坛大家,走过一路风华之后,内心深处念兹在兹的不是金大班、尹雪艳,而是民国史。
外界引颈期待白先勇新作已久,白先勇却前往纽约求教于知名学者黄仁宇,风尘仆仆到南京二馆找资料。在他心目中的天平,父亲传记的重量恐怕无可比拟,即便忙于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父亲传记也只是进度延误,丝毫未曾忘怀。
白先勇并未放弃新作,从他坚持使用《作品集》而非《全集》可见一班。过去散落多家出版社的旧作能够团圆,作家必然满心欢喜,但若以《全集》盖棺论定,代表作家的创造力与想像力已然枯竭,接下来只有缅怀昔日荣光。
他不甘于如此,才会以《作品集》埋下伏笔,并承诺必有新作。对于《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孽子》等作品的广大读者而言,这种等待应该是值得的。毕竟这些年都已经守侯,老读者早就磨出了坚韧与耐性。
但在此之前,白先勇大声疾呼的是父亲传记与民国史,那是他不能不回应的孺慕之情与历史召唤。作家心知难以如同历史学者论断功过,只能传记归传记、信史归信史,对于力有未逮的信史,希望有识者召集一流史学家完成他的心愿。
只是,历史向来充满诠释、观点之争。未来倘若出现作家期待的民国史,蒋介石与白崇禧的恩怨情仇将会如何述说?两人的历史定位究竟会让那一方比较满意?届时恐怕又是另一项剪不断、理还乱的课题了。
与蒋恩怨纠结 晚年还被监控
从北伐、抗日到内战,白崇禧都是蒋介石的核心军事幕僚,但蒋介石三次下野也都与白崇禧有关。白对蒋不采纳其建议导致国共内战东北失守引为毕生憾恨,蒋日记则将上海溃败归罪于白牵制汤恩伯主力部队,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已成为历史公案。白先勇除了为父抱屈,更对父亲来台后遭蒋监控至为气愤。
问:您如何定位白崇禧与蒋介石的恩怨情仇?
答:我父亲与蒋的关系极复杂,是阶段性的,恩怨敌友始终纠缠。
北伐时父亲是蒋的参谋长,最后是他带军队进北平的。北伐结束后李宗仁和父亲领导的桂系势力太大,功高震主,蒋桂战争导致父亲和李宗仁被迫逃到安南。父亲后来返回广西建设“新斯巴达”,抗日时则担任蒋的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长,蒋非常倚重他,父亲提出以小胜积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等战略,蒋采用最后把日本人拖垮。抗战胜利后父亲是国防部长,但国共四平街会战,蒋先生不听父亲的建议乘胜追击,则是父亲最大的憾恨。
问:蒋介石三次下野都与白崇禧有关?
答:宁汉分裂时蒋先生第一次下野,以当时的情况,唯有蒋下台才能平息争议。但蒋认为节骨眼上我父亲没有支持他,从此与父亲结下梁子、关系生变。
蒋三次下野都是情势使然。像第三次下野时,是因当时情势蒋下台才容易争取到美援。即使有三次下野恩怨,我父亲仍愿意到台湾来与国家共存亡,对历史交代,可见我父亲都是看大局,不是以个人为考量,他与蒋的冲突也在这里。
我的结论是,他们两个人没有真正处好,是很大一个遗憾。有几个最关键的时候,蒋没听父亲的建议。国民党在大陆失败,不是败给共产党,是败在分裂,到了台湾还是一样。
问:您又如何看待父亲来台后与蒋的互动?
答:(叹息)一个对国家有功、晚年到台湾共存亡的人,平静晚年应是最低的要求,父亲却没有得到起码的尊重。最莫名其妙、最不应该的是监控,我父亲已到台湾来,竟还派特务跟踪,这是对父亲最大的侮辱。
哀矜228 白“绝不错杀”
二二八事件时白崇禧来台坐镇,对强势镇压的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缉予以肯定,引发负面历史评价。白先勇对此极力澄清,强调父亲当时心存哀矜,白崇禧态度是“宁放一百,不能错杀一个”,才会向蒋介石报告撤职查办警备总部参谋长柯远芬。
问:二二八事件时白崇禧奉派来台,曾上报蒋介石台湾状况,从报告内容来看,一部分了解台湾人民心声,另一部分却明确支持彭孟缉作为。部分人士解读白崇禧被蒙蔽了,您书写父亲自传时如何处理这段历史?
答:这事很敏感,我要讲得很清楚!我到台湾时大概十几岁,那时很多四、五十岁台湾人,他们跟我讲“二二八时,要不是你父亲在这里,台湾人就不得了……”。原来父亲救了很多本要拉去枪毙的台湾人性命。他当时有几道重要命令,包括一、制止滥杀,二、学生复学,三、请逃到山里的原住民下山。
父亲去世时,很多人主动致奠,我都不认得。父亲口述历史提到,包括高雄有五人要被枪毙,父亲救了他们;还有位庙祝回忆,他在十九岁时两兄弟被抓进去要枪毙,刚好父亲命令到了才得救。所以我父亲来台有安定人心作用,已杀掉没办法,我父亲基本上是同情的,以安抚、抚慰人心为上。对于彭孟缉,父亲认为他既然是要塞司令,相关作为是职责所在。
我父亲后来在台大演讲时就提到这基调,且提到他对柯远芬相当不满。他跟蒋介石报告要撤职查办柯,因柯说“宁愿错杀一百,不要放过一个”,马上被我父亲纠正“不行,宁放一百,不能错杀一个”。
问:白崇禧如何定位二二八事件?
答:这是一项悲剧。我父亲也报告蒋介石要撤换陈仪,此外,他还有许多重要的建议,包括要用台湾本省人等,大部分都照办了。
再以瑞芳李家为例(和基隆颜家为台湾早期两大矿业家族),李建兴的弟弟被关起来,他的母亲李白娘老太太到台北宾馆求救要下跪,父亲赶快把她扶起来,后来人才放了出来。李家与我们往来多年,李家老太太的临终遗言,就是希望两家还要继续往来,我父亲还感动掉泪,看得我很感动,我很少看到他这样动情。 我后来想,李白娘很有大家风范,有点像我祖母,我爸爸最孝顺,可能有移情作用,否则不至于如此用情。以我们跟李家的关系,对照我父亲对台湾人遭受二二八事件,我父亲的基调是哀矜之心。
塑造金大班刻画尹雪艳白先勇用笔穿梭虚实人生
白先勇写《金大班最后一夜》时,其实只去过一次舞厅,但就被他撞见了金大班的原型,一次经验就写出了所有的气味;后来白先勇更发现,从台北到洛杉矶,很多舞小姐自称“我才是尹雪艳”。白先勇笔下不朽的风情人物,就这样与他的现实生活不断交会,谱写属于作家的虚实人生。
白先勇认为姚炜(左)演金大班又像又好;刘晓庆是川妹子,是麻辣金大班
对于写作历程,白先勇如此自嘲:“我二十八岁就写《游园惊梦》,很早就写人世沧桑,我身上有着老灵魂,但我又有奇怪的组合,反而现在老了才写《青春版牡丹亭》”这种两极并存的矛盾,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只能完全忠于“写作时是另一个人”的特殊生命情怀。
自小喜欢跳舞 逛过两岸舞厅
问:台北市有家新加坡舞厅,曾有漂亮舞小姐自诩为尹雪艳,您知道您笔下的人物已转为现实这些状况吗?
答:我知道,我也去过新加坡舞厅,与上海舞厅味道不一样,从前百乐门舞厅非常高级,是很有名的西餐馆,上面用餐,那时舞厅地板是有弹簧,很豪华的,平常人是跳不起的、进不去的。
问:您知道许多舞小姐,都直接以“尹雪艳”当招牌?
答:哈哈哈.....,很多舞小姐的确如此,甚至在洛杉矶也有,还自称“他(指白先勇)写的(尹雪艳)是我......”(哄堂大笑),很多人都想当尹雪艳。
问:您是如何雕塑出尹雪艳这种人物,您常上舞厅?会跳舞吗?
答:上舞厅不是我生活一部分,她们(舞小姐)自己对号入座,不过我的确喜欢跳舞,交际舞都会,各种舞都喜欢。
问:这些舞是什么时候学的?
答:小时候在上海,就在旁边跟着大人学跳舞。
问:您年过七十仍精力充沛,您的养生之道是什么?
答:练气功!我练道光功,大陆一个气功师傅教的,已练了十几年了,一直没间断。
勤练气功养生 最爱台湾水果
问:养生方法除了气功,还有别的吗?
答:没啦,就是静坐。问:您有爱吃的东西吗?
答:水果!我爸爸也喜欢,台湾水果太好了,我回来就猛吃,还有就是家乡菜、广西菜。
问:您一天的时间如何分配呢?
答:唉呀,总觉得时间不够啊。我总是昼夜颠倒,白天就一直睡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问:所以晚上常去舞厅?
答:(大笑)。有人以为我是老舞客,其实我写《金大班最后一夜》时,我只去过一次夜巴黎舞厅,还是我哥哥带我去的!
我不常去舞厅,去夜巴黎那次,真的刚好碰上金大班的原型,所以写《金大班最后一夜》,那个样子、味道是有所本的,电影则是姚炜演金大班演得像、演得好,刘晓庆是川妹子,她演金大班算是麻辣金大班,她是海派金大班。
问:您目前只有《孽子》一部长篇小说,还有其他长篇小说的计划?
答:要、要、要,我还要再写,但等到写出来再对外说吧。
问:您的作品特色是很年轻就开始回忆往事,这是你人格很特殊的部份?
答:是的,我二十八岁就写《游园惊梦》,很早就写人世沧桑,我身上有着老灵魂,但我又有奇怪的组合,反而现在老了才写《青春版牡丹亭》(又是哄堂大笑)。
写作融于角色 擅述痛苦心灵
我一方面极年轻,一方面又极老,我也搞不懂。我写作时是另外一个人,完全忠于我写作世界,其实我写的不是我自己,我写人的感情,我写人性。
问:您能把人性写得如此深刻,日常生活想必很痛苦?
答:有的,我写作是希望能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换成文字。我总是比较能感受到别人内心的痛苦,我写得东西好像都给人“痛”的感觉。
问:作家欧阳子曾评论您的基调是“悲观的宿命论者”,您同意这样说法?
答:她不是讲我个人,是讲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写的《台北人》是如此,里头还有国破家亡的感受,隐含亡国之痛的感受。老灵魂舞青春 快活两辈子
有些人年轻时在做苍老的事,年老时却在舞弄青春,如同活了两辈子,而且顺序完全颠倒。这种人生何其快意,但也何其沉重。
任何接触过白先勇的人,都可以在他身上发现这种共治一炉的矛盾现象。这种矛盾不仅是心理的,看来也是生理的。
年过七十的文学大师不但没有《游园惊梦》的垂垂老矣,反而用一种更加精神饱满的姿态推广《青春版牡丹亭》。岁月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难怪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这种矛盾。
更奇怪的是,白先勇的肩上明明有着挥之不去的家国历史包袱,但他与人的互动却可以那么如沐春风,他的历史记忆与使命感一点都不会对旁人造成压迫。如果不是文学的洗涤与提升,很难想像一代名将之后会如此洞悉人性与平易近人。
但平易近人是一回事,认真看待生命情怀是另一回事。谈到同性恋历程与同志运动,白先勇的认真、严肃、慎重,早已不分老灵魂还是青春版,而是敬谨面对自己很早就已知觉的性倾向,自信、骄傲地肯定自己与同志族群。
白先勇的作品早被誉为足以传世,他笔下的悲悯情怀不知触动了多少心灵。但他像是活了两辈子的特殊生命形态,在现实生活中更像是另一则传奇。《白先勇作品集》这回只是集结了他的文章功业,他的生命情怀则还有更多地方值得继续述说。
白先勇极少公开谈论同性恋身分。对他来说,在创作上“忠于自己”才是作家最核心的灵魂,作品内容自会说明一切。但这回,在茶艺馆内的愉快访谈气氛中,白先勇几乎有问必答,允许读者更进一步靠近他这个人,在作品之外了解他最幽微纤细的心灵深处。
身为名将白崇禧之后,白先勇认为父亲生前应已知道他的性倾向,“这种事情父子心里有数”。他相信同性恋天生注定,更引以为傲,“肯定自己是最要紧的”。
他长年以“软实力”艺术方式化解社会歧视,并认为台湾同志运动“革命差不多已经成功”,未来应可影响大陆同志运动。
问:您曾在接受杂志专访时首度坦承自己是同性恋,父亲生前知道这件事?将军家庭可以接受这件事?
答:从来没讲过。我父亲大概知道,我想他知道,这种事情是父子心里有数。其实我父母非常尊重我,很尊重我的隐私,对我很信任,养成我自己培养自尊心与自信。我非常感激他们两位,这在中国家庭很少见,中国父母对子女不太尊重 。
问:您写《孽子》历时很久才完成,您考虑过社会接受度吗?
答:我写东西本来就很慢的,写《孽子》并没有规矩或前例可循,完全都是自己创作,写的时候就是写到底,完全不忌讳。一个作家重要就是忠于自己,不忠于自己就不忠于读者,写作时完全就是诚实的一个人,也不考虑当时社会或市场接受度。
问:您曾公开强调,身为同志是一种骄傲?你也认为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受到后天影响?
答:是的,作为自己就是肯定自己,这是最要紧的。现在心理学也有理论,三岁到八岁性倾向就定了,遗传学也有很多实验显示,基因里就有同志的性倾向。
问:您几乎从未提及自己的感情故事,可否分享?
答:喔,这个不好谈啦(以笑声化解尴尬)。这会牵涉别人,这要尊重别人。
问:您如何看待台湾近年来的同志运动?
答:这是很严肃的议题,我有很多观察与思考。我认为台湾同志运动已经完成“不流血革命”,革命差不多已经成功了。社会已经解放了,态度都改了,很多方面也都能健康面对,这是很难得的。
问:您认为台湾同志运动成功的原因?
答:我认为主要有三项。第一是“软实力”的发挥,同志运动可以分为社会运动方式或文学、艺术、电影等“软实力”方式,我认为软实力方式更能讲清楚同志的内心世界,台湾近年来从“荒人手记”、“失声画眉”等文学作品,到李安导演的“囍宴”等电影作品,都让更多人了解同志世界,了解之后才能化解很多歧视。
第二,台湾没有像欧美那样反对同性恋的极右派宗教组织,至少实力没有那么强,佛教是很宽容的,台湾社会对同性恋虽然仍有歧视,但同志运动并没有付出很大的社会代价,外国的例子都不是如此。
第三,中国的大传统并没有迫害同性恋的历史,也没有严厉的法律、道德禁止同性恋,西方天主教历史上却发生过迫害同性恋的历史,香港受到英国影响,一直到几年前法律都还明文禁止同性恋。
问:所以您选择用“软实力”方式而非参加同志游行?
答:我早在八○年代就开始写同志题材,那是国内第一次有人在文学作品提到,《孽子》也为同志开了一条路。后来我发现,大陆在一九八八年也出了《孽子》,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后来北方文艺出版社、上海、广东都出了,那边同志很多人在看。
问:《孽子》等于也为大陆同志开了一条路?
答:《孽子》是比较早写同志题材的作品,很多人会先看,连《孽子》的盗版DVD也有很多人看过,画质还很好。大陆官方当然无法接受同性恋,但大陆社会也在变,我认为台湾同志运动应该会影响大陆同志运动。父母包容转系 造就文学大师
白先勇一生最大转折,很可能是当初毅然从成大水利系重考进入台大外文系,没有这项“先斩后奏”的抉择,就不会有后来的《现代文学》与一连串传世之作。父亲白崇禧对爱儿此举虽然失望,仍给予最大包容与尊重,白先勇才会成为今日的白先勇。
问:您从大陆来台时正值青少年叛逆期,父亲是位大将军,如何教育子女?您看到父亲会不会怕?父亲最疼谁?是年纪最小的苹果妹吗?
答:我父亲很严的,对我很特别,不过我不是他最疼的(笑),也不是我妈最疼的,不过他两人都很疼我!我们家很好玩的,有妈妈党、爸爸党。
我们家十个兄弟姊妹中,爸爸最疼四哥,对小弟则是爱恨交集,因为四哥像爸爸,对苹果妹是很怜惜。我是长得像妈妈,晚年年纪大了一点才像爸爸(笑)。父亲有点专制,很严的,他对自己要求也很严,做他部下不好做的!
问:您曾经提过,父亲只对您说过一次重话,因为您忘了寄信,指责您“为人谋而不忠”?
答:是的,我父母对我一生没什么重话,我很感激他们。我本人很lucky的,大概跟我小时病得快死有关(编按:白先勇幼年时曾染肺结核病),另一方面我那时可能精怪了些,晓得爸爸只要我成绩好一点就好。
问:父亲连打仗时都会打电话回来关切成绩?
答:没错。我大姊讲啊,她几十岁了还做噩梦,因为以前吃饭时,爸爸会突然喝令她背九九乘法表。爸爸对我们管得严,且绝不准骂佣人,小时候出去没有零用钱,就怕我们变成纨?子弟。因他清贫出身,最喜欢清贫家庭、努力向上者,即使非亲非故,他就帮人家。
问:您曾提过,现在已是清华大学教授的李崇桂,就是在父亲协助下升学?
答:没错,我老是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外人都住进家来,抗战时就带到重庆住了很久,直到考上清华。爸爸对清寒子弟向上者,完全支持,即使非亲非故,他非常爱才。
问:像提携旅日围棋大师林海峰也是?
答:他也是我爸爸帮忙筹款,并推荐他去找吴清源(编按:旅日围棋大国手),拜吴清源为师,因我爸爸晚年下围棋,与吴清源的哥哥吴涤生很熟,就这样培植林海峰。
问:父亲如此重视功课,您当初由工科转考文科,父母有无失望?
答:我不敢讲,先斩后奏,悄悄考试(笑)。他有些失望,因希望我学工程。我很感谢父母,让我这样胡搞。我的个性也满倔的,母亲还好,还替我缓颊。我爸爸有个优点,跟他说理,说服他了就好。
问:那您当时如何说服父亲? 答:我说明一个人志向最要紧,我说明念工程顶多是二流工程师,去了(成大水利系)一年已了解不是我的志向,我要做作家。虽然那时八字还没一撇,心已经定了,重考上才敢讲。另外,也是因考上台大才敢讲,如果不是考上台大外文系恐怕就麻烦了(笑),还是第五名录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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