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在中國文化里好像從來不是什麼問題,至少不是什麼大問題,哪怕在研討意念功效的修身養性的專著里,自我好像都從來被認為是不需置疑且清楚無誤的一個對象,自我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我的一切思維欲望的主宰,也是目的的歸宿,我就是我,沒什麼可含糊的。對老百姓如此,對達官富豪如此,對江湖俠士如此,對文人智者同樣如此。雖然老子在《道德經》中也曾對欲望與真正的自我進行區別並提出著名的“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這樣的主張放棄自我而成全自我的傳世名句,但是也並未對自己就是自我的主人這一點產生什麼懷疑。苦苦思索中國文化特色的朋友們,或許應該把“沒有疑問的自我概念”這一點列為中國文化的特色之一。 不過,如果我們稍微涉獵一下其他古典文化可以發現,“什麼是自我”不論是在傳統的古印度哲學,古希臘哲學,還是近代的西方哲學中都是有着相當的核心地位的一個哲學議題。在本文里我並不打算對哪位古印度哲人曾經談到過對自我的看法,或者說柏拉圖在什麼場合下論述過自我,或者說笛卡兒在哪本書中第幾章討論了自我的問題,或者說近代西方歷史上到底有哪些著名的哲人曾經討論過自我這個問題進行回顧,而且如果你問我這些問題我也一概答不上來,因為當初並沒有作筆記現在也沒興趣做這方面的文獻調研。作為基督徒我當然相信靈魂的存在,但是在本文中我也不打算從我個人的信仰出發來討論自我這個問題,而是要與讀者們一起基於生活常識運用基本邏輯來探尋一下什麼是自我這個問題。 自我這個問題的複雜性的基本點在於自我首先是一個心理的感覺但它又必須有本體的基礎。關於自我的本體的基礎基本上有兩大類不同的看法,一類是所謂的唯物論的一元論,即假設自我是生命的物質性運動所產生的一種現象;而另一類是二元論的說法,即自我是存在於肉身內但又獨立於肉身的靈魂的表現。不論是一元論還是二元論都沒有否認肉體的存在,即自我的物質基礎對於自我的重要性,因為當一個人的肉體的生命終結了,我們至少是無法在人的意義上來談論自我了。 我們先從簡單的物質層面來考慮這個問題:自我是否就是此時此刻我的這個身體的各部分的總和?對這個問題遠古的哲人或許還需要多費些周折來思辨,今天的答案很簡單:根據生物科學的知識,我們人體的細胞在若干天裡要完成一次完整的更換,也就是若干天之後,今天的我身上的所有的細胞都已不存在。所以對於自我的簡單的物質性的解釋是不正確的。 在簡單物質層面的基礎上也有人提出系統的觀念。其基本論點是雖然我們的細胞在若干天之內完全更新,但是我們人體這個系統本身依然持續,所以所謂的自我是作為人的這個系統,而不是構成這個系統的細胞的總合。當然,這個論點的一個基礎是雖然組成系統的細胞可以更換,但必須按照系統內在的基因規律來更換,而不能是瞬間內全部更換。雖然這個系統的理論聽起來合理,但是也有可能會面臨醫學上的挑戰,因為任何一個系統都具有它的主要組成部分,如果這些主要的組成部分改變了,是否還能作為同樣的系統看待就是一個問題。比如,A公司有很響亮的名字,因此某富豪B想辦法將A公司擠垮從而獲得A公司的所有權,然後他除了保留A公司的名字和客戶市場之外,將原A公司的人全部撤換。這樣一來,對於客戶來說還是原來的A公司,但是原來的A公司的人顯然是感覺不到自己的過去在現有的A公司內的延續。今天,醫學上已經可以進行心臟移植,移植後的人可以繼續以前的自我,但是如果哪一天,醫學上可以進行大腦移植的話,那麼移植後的主體是否還能被認為是以前的自我的延續呢?如果一個人包括心臟在內的五臟六腑都進行過移植手術,然後再進行大腦移植的話,那麼是否還能被認為是以前的自我的延續呢? 對上面這個假想問題比較能得到公認的答覆恐怕是:不論進行過什麼樣的移植,只要移植後的主體有記憶那麼他就是他所記憶的自我的延續,如果他所記得的是被移植的大腦以前所在的主體的經歷,那麼移植後的主體就是被移植的大腦以前的主體的自我的延續。也就是說,決定人體這個系統的最根本的指標被認為是記憶。也就是說不論是一元論者還是二元論者都無法從純物質的角度來定義自我,而是要從象記憶這樣的比物質形式更高一層的心理的層面來尋找自我。我們這裡就不再繼續討論萬一哪一天科學發展到了可以把幾個人的大腦拼在一塊進行移植的情況下如何定義自我的問題了。 可是,一旦我們把注意力從自我的物質基礎轉移到自我的心理特徵的時候,我們很快就會發現與其它一些心理特質相比起來,記憶並非是自我的唯一心理表現,因為我們心目中的自我並非完全被動地記錄過去,而是具有強烈的主動的意願特徵(實際上,自我中的記憶本身就可以把我們對自我的認識帶向更高一層)。與記憶相比較,我們會發現人類的欲望恐怕更能代表自我,其中求生的欲望恐怕會被認為是最能代表我們的自我的了。 可是,我們稍微仔細地反省一下我們的欲望就不難發現,包括求生的欲望本身在內的欲望並非總是與我們的切身利益相一致的,也就是說在利益這一層次上,欲望有可能是違背了自我的根本利益的。當然,在很多情況下,這種違背可以歸為知識的欠缺,而我們並不能把知識作為判斷自我的根本條件;但是,當我們認識到了欲望與自我的利益之間的不一致性之後,可以通過主觀的力量來克制自己的欲望這一點卻明確地表明了欲望本身不是自我。前面提到過中國的老子甚至還指出有時候要有不怕死的勁頭才是真正求得生存的最佳手段;當然,不怕死這一點本身也並非在任何時候都有利於自我的利益,但是當我們意識到在某些情況下象老子所指出的那樣不怕死才有更多的生存機會之後可以有意識地克服自己的求生的欲望來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點本身卻表明了求生的欲望並不代表自我。 經歷過或正在經歷着人生的一些艱難的磨練的人恐怕都能在克制自己的各種欲望的時候很明顯地感受到一個平時注意不到的自我在自己的內心中進行操盤。我們知道,克服欲望的真正難度不在於心理上的難度,而在於心理作用下的生理的反應所帶來的難度。比如,美食在前你要想克制自己的食慾有可能會引起胃部的不適感及其它的一些症狀。再比如當一個人要發怒而壓抑下去的時候,他同樣可能會引起而引起一些生理或病理上的臨床的症狀。所以,當一個人在自己的理智的作用下刻意克服自己的心理欲望及由此而引起的生理上的不適的時候,他可能會很清楚地感到有一超乎了心理與生理的自我在操盤。另一方面,由於這個自我的操盤,人們還可以有意識地調節自己的心理和生理。比如,當美食在前而不能去吃的時候,一個人如果把眼前的美食想象成對自己的身體有害(諸如被老鼠爬過或加了很多化學試劑)的東西,那麼他的食慾就會自然地減少很多;當一個要發怒的時候,如果他能找到一個高興的理由,那麼他的怒氣也會自然地消除很多。這種自己可以通過與自己玩遊戲來對付自己的心理的可能性表明一個人包括欲望在內的心理並非是他的根本的自我的表現。 在所有的欲望中通常最容易被認為是自我的統一體但實際上是最能暴露出人的自我與心理不一致的恐怕就是思維的欲望。思維的欲望及其效果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凸現出心理與自我的不一致:一方面當一個人想要進行某項積極的思維(比如下棋,或在戰爭中鬥智)的時候,經常會覺得自己的思維並不那麼隨心所欲;而另一方面則是當一個人不想要進行思維的時候會發現他根本無法讓他的思維完全停止下來。由於在多數人的心目中思維幾乎就等同於自我的存在,對這種思維與意願相悖的認識可能是最能讓一個深切地感受到自我其實是比心理學所研究的對象更高一級的存在。 由於自古至今,各種形式的心理學是人們在非超自然的前提下認識人類的智能活動的唯一途徑,因此自我的超心理的特徵很容易使得很多人接受靈魂的說法或甚至將之作為對於靈魂的存在的哲學依據。當然,持一元論信仰的唯物主義者並不會因此而接受靈魂的說法。過去一個來世紀裡他們認為最能證明一元論觀點的是對於大腦部位的行為功能的發現,即某些在戰爭中大腦受傷的人會失去相應於受傷部位的一些行為功能。但是,在二元論者看來這並不能提供否認靈魂存在的嚴格的邏輯依據。這是因為前面已經提到過二元論者並不否認自我對於肉體基礎的依賴性;既然承認在正常的活體裡靈魂需要通過肉體的機能來發揮效用,那麼等這肉體被破壞了之後,其機能出現異常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在這一點上對於二元論者來說的問題是不能提供靈魂如何通過肉體發揮機能的描述,但是一元論者也同樣無法提供可以否認這一點的細節證據。另一方面,一元論者也根本無法根據現有的大腦部位行為功能或包括核磁共振研究在內的任何認知科學的結果來解釋我前面提到的自我的超心理的現象。當然,他們可以從哲學的層次來把這裡所提到的超出心理之外的自我看成是系統的比心理更高一級的一種自我意識的表現。可是,目前來說他們也只能將這種說法停留在思辨性的假想的階段,因為人類對系統動力學的認識距離能夠推出一個高層次的自我意識(如果確實有這樣的系統的特性存在的話)來還差十萬八千里。不過,他們仍然有一個很有力的武器可以幫助他們對所有他們所不相信的進行反駁,那就是:科學現在還解釋不了的總有一天能解釋得了。 既然不同信仰的人對於靈魂的說法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這裡也無意就這個問題展開更多的討論。不過上述對於自我的討論並非是純理論性的探討,而是對於個人的身心操練可以提供實際的指導。這是因為上訴討論中所得出的自我的超心理的特徵是不受一元論還是二元論的信仰的影響的,而對於這一特徵的認識可以在現實生活中幫助人們更有效地進行心理意志的操練。 到此為止我們所討論的是一個人內在的自我,也可以稱為狹義的自我。下面我們再來簡單地看一下廣義的自我,即外在的自我的問題。 外在的自我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明顯獨立於主體卻被主體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的自我。這包括主體所愛所關心的至親好友,主體的財產事業,主體所在的社會團體階層種族國家等等。很顯然,這一個自我的意思具有相當的相對性。當兩兄弟一致對外的時候,他們會把彼此都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是當兩兄弟相爭的時候,彼此就不再是自己了。另一方面,人們還常常會把主體自身之外的存在看得比自身還重要。 外在的自我的第二個意思是主體在他人眼中的自我。其實,我們每個人在他人眼中的感覺與我們自己對自我的外在表現的感覺之間總會有一定的落差。彼此之間越不了解的人所產生的落差越大。我曾寫過一篇博客短文《自己》來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