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小樵
几经波折,拖了七八年时间,母亲终于要来美国。第一次去签证,说是有移民倾向。母亲觉得受辱,指着领事斥曰,要不是儿子请,根本没想去。二次签证,我回去面见领事,解释一番,得到批准。不想我前脚先走,美国就炸了中国大使馆。母亲动了真的,坚信美国飞机是故意的,又同情那两位记者的母亲,不屑到畜生的地方,拒不成行。我虽知道母亲不会认为儿子和畜生为伍,但也不好再提访美。直到这次,我索性给她办了个绿卡,告诉母亲如果来住一段,至少让我少跑一趟,母亲这才肯来。
等在机场出口,差不多两年没见,母亲又老了许多。沿着甬道远远走来,母亲满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她的背已经佝偻,在机场各类人种人流中,显得如此消瘦。可十几小时旅行之后,母亲依然精神抖擞,健步如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透着一种一切都不在话下的爽朗和凛然不可欺。母亲的精神气质支持着她度过一段段艰辛岁月,也支持着一双幼年丧父的子女长大成人。
母亲生长在冀北农村。娘家是正经农家,辛勤劳动,得以小康。母亲写到,“一件蓝色大褂,半个玉米面饼子,跟在母亲背后推碾子。几件小事,便构成我的童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盖因此处自古为多事之地。八路抗日,打完就跑。鬼子逮不着八路用飞机轰炸村子,炸塌了她家的房子,炸伤她的母亲,夺去了她弟弟,好长时间听见推碾子隆隆声都吓得哆嗦。迄今虽跟着国策一会儿友好一会儿又玩命,自己却从不买日本货。
好容易平静些,到北平求学。乡下闺女进城紧张,考齐步走,一边的胳膊腿一起伸了出去。羞愧得躲着去上了师范,害得录取学校找不到这名考生。在学校,一位同学交不起饭费,母亲天天偷着给她揣馒头回宿舍。不想这位阿姨是地下党,认为母亲助人为乐侠肝义胆属于共产风格,便将母亲发了展。其实母亲的内心完全是个纯情少女,有她那时写的作文为证:
“黄昏后,去厅隅,把桂枝折,香沾襟袖,更浸入心窝。
玉宇中无尘,银河里无波。
今夕是何夕,皓月的清光怎这么多?
哟!人间秋半了,可天上的时日竟知不得。
梧桐落叶,阶前飘泊,
独自俳徊不归卧,
孤影儿相随婆娑。
寂寞,寂寞,
月是我的月,
我是月的我。”
49年那位同学成了有关方面负责人,撺掇着母亲退学,委任学区主任兼书记,管京郊5所小学。一位年轻姑娘一腔柔美的青春从此一心一意踏上坎坷不平的革命路,再不回头。至今提起,母亲唯一的遗憾只是这辈子没得个毕业文凭。头几年党的斗争是外患,人民还算自己人。母亲蹬着自行车跑遍整个学区,把教职工从十几人发展到200多。不知道学生里有没有人当部长将军,但确实把工作弄得有声有色,生气勃勃,是那阿姨亲口跟我讲的。有一天,为一个缺勤老师代完课,赶进城里到教育部礼堂天已黑,上气不接下气地当新娘参加自己的婚礼。可惜很快党开始窝里横,斗争目标内转,把赤心忘我为党国人民效力者当成对象。
57年我父母一人发一顶右派帽子。父亲被赶到山西,母亲在京郊改造。那时我出生不久,和姐姐一起寄放在姨妈家。我姨妈5个孩子再加我俩挤在两间东屋。那年头没牛奶,我断了母奶不免缺钙,天一黑便扯着嗓子向活活分开哺乳母子的人世抗议。7个孩子我最小又不安生,姨妈天天抱着哄我睡觉弄成腱鞘炎。姨妈心疼母亲是唯一的娘家老妹子,一家人天各一方,对我多有娇惯。年少混沌,还以为自己可爱,有两个母亲。姨妈去世时,我在美国。姨妈没读过多少书,以为我在干大事,嘱咐不要告诉我。后来回去,表哥拿出200块钱,说是姨妈留给我娶媳妇的,让我再难提男儿有泪不轻弹。
无端地被自己的组织专政,母亲满腔冤屈不平志向浩气只能洒向右派农场的麦田。党为了让自己犯了错误的同志及早改正,把在监狱里因为虐待刑事犯过度而被剔出来的公安打发到农场管理政治犯。这些爪牙都有让董超薛霸都要惭愧不如的心肠,不同的是他们无须寻找野猪林,在京城就可施展手段。母亲生我不久却象疯了一样干活,完成自己的负担又去帮干不了农活的难友,镇得虐待狂们无从下口,有一位受母亲帮助的阿姨为此和母亲成生死之交。
右派改造回来,父亲扣在山西。母亲不愿再住教育部原来宿舍看人脸色,娘仨落脚在安定门外一个百十户人家大杂院里一间小屋。母亲分配在东单附近当小教,我和姐姐随着到那里上学。天天几十里路程,姐姐带我挤汽车,18路换24路,终点到终点。母亲蹬着自行车追汽车,赶到南小街看着我们换车再去东单接我们下车,就为省下几个月票钱。一次我把月票丢了,不敢告诉,想蹭着混下车。车没停,门先开了。我赶紧跳下去,被惯性拖着在地上滚了有10米,汽车扬长而去。我满身满脸划伤淌血,深恨自己没有铁道游击队员的本事飞身跳火车。姐姐搂着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5岁姐姐6岁,两只惊魂未定的小鹿,坐在马路边,眼巴巴看着京城黄昏,滚滚人流匆匆往来各奔前程,知道会停下来救我的只有自己的母亲。盼到母亲蹬着她的破车来到,那情景心情大约只可比做吃奶的孩子见了娘。那年头号召学雷锋,唱着山歌把党比母亲。我崴了脚腕疼得钻心影响用脑子,竟糊涂得不知道该怎么比。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母亲带着我们被送去山西和父亲团聚。很快全国一片血红雪白灰蓝国防绿,父母都被关起来不让回家。我10岁上下,和姐姐独自在家生活快有一年。那时不谙世事,甚至埋怨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不用关牛棚。十冬腊月,我家取暖的炉子破烟囱上有几个大窟窿。我们用浆糊黏了几张报纸堵上,却不懂浆糊一干,纸张剥脱,一氧化碳照样自由弥散。好在我家住的破房子,黄土高原的冷风从门窗裂缝也可以自由出入。寒舍冰凉,反而救了我们姐弟的命。有一天傍晚,母亲得以回家,看到破烟囱大概如五雷轰顶,赶着买回新的换上,然后还得赶回去挨批。后来,我看到母亲在牛棚里写下这样几句:
捐躯未拯国家难,
取义敢效屈原公。
丹心若洗汨罗水,
忠魂可许向北京?
我从未跟母亲讨论过这诗的背景,只是悄悄地抄了下来。我的心中永远感激那次让母亲回家探望的红卫兵和那两节破烟囱,一定帮助母亲坚定了坚持下去的信念。如今母亲已近八旬,天天练完太极拳又继以香功,象模象样地焕发青春,邻居的犹太老太太看着稀罕也跟着一起比划。回想起文革中的这首小诗,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台阶门槛呢。
刚到山西,我一口京腔,被同龄人欺生耻笑,一度深恨老西儿,拒不吃醋。后来一位管过母亲牛棚的红卫兵告诉我,母亲为人被人敬畏,并且谁都知道母亲没给敌人作过事没作过坏事,因而批母亲多为应景,是没挨过打的牛。把母亲比作牛我一点意见没有,因为母亲是慈母,是敬业的老师,是正直的中国人,是真信共产主义的党员,那年头这些任务中任何一项比作一驾超载的车都不过份。听了这话,想起北京红卫兵聆听领袖教诲要多得多,如果母亲在北京过文革不知会发生什么,从此俯首,甘心以晋人自许。
文革中晚期,父亲不堪折磨,突然去世。母亲中年丧夫,自身也在难中,却无暇感叹身世。只记得那时晚上从睡梦中醒来,常见的景象是母亲在一盏昏灯下独坐,担忧孤儿寡母离乡背井无依无靠前途未卜。我和姐姐上中学,自卑地写成堆的家庭认识,思想报告,还是入不了红小卫兵,而且毕业出路就只有下乡。我当时自叹命途多舛外加青春期忧郁,出口就是怨,尝咏春愁曰:“春风绿杨柳,如何暖我心。解恨千丈旧,加愁万里新。有我苍溟浩,付谁是知音。无路请长缨,只好碎古琴。”母亲为不知深沉的幼子压阵打气,写下这样一首诗:
洁质远胜春水清,热血犹如烈火红。
心地善良真赤子,忠诚克己比雷锋。
劲松岂尽郭驼育?好马难逢伯乐生!
志坚怀广容天下,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诗确实给我们无穷鼓励,但其实更是母亲自己的写照。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努力得不到承认,不一定都是自己作的不够。那一个接一个的斗争运动,人世准则变化过于频繁迅速,正常人没有谁应付的了,如果总能不倒,反而应该怀疑其人品原则。如今再读这首诗,回想起那时的日子,只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文革中的善良国人赤子心!
1979年平反恢复党籍,父母两人加起来一共降8级22年,伟大党一文工资不补。平反负责人过意不去,安排母亲调回北京,告诉母亲,划她右派的原因是母亲学区200多教职员工一个右派也没报上来!几十年冤屈盼望总算是换来组织上一句贴心话,母亲顿时觉得皇恩仍然浩荡,把党费从57年一直补交到了79年。那时父亲已经过世,我和姐姐都在上学,由母亲一个人的工资供养。我放假回家,母亲见我听了此事没有说话,解释道,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其实,陈宫曹操肯定都不是党员,各种善良天真的信徒,自觉不自觉,把宽容克己忠诚正义这些人性中好的东西全都归为自己的主义教义。对于母亲,这当然就是共产主义。母亲对此,坚信不疑。我也一样坚决同意,因为坚持信仰原则并真正为之操守本身就属难能可贵。
母亲退休,我们姐弟都已大学毕业。这才是母亲最好的日子,不用再为运动、生活、子女、工作操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母亲开始学国画,多年压抑的才华得以舒展。十多年来,各种作品竟得奖十数次,收入好几本画册,还被授予海内外知名画家白金证书。我虽明白这画册画家都不可当真,但也真心认为老母亲真地有两下子。可叹一个人由着性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糟踏耽误了其他多少人的时间生命才华青春。一次我在哥大时的老板访问加州,到我家作客。借他名头,我请来附近几位肺科医界名人作陪,顺便把母亲的画挂出几幅炫耀一下。请母亲出来见客,大家自然不免客气恭维一番。母亲见到许多大人物造访儿子家,已是喜不自胜,又被黄发碧眼的异人们当面夸奖她的画,更是觉得番邦也有知音。其实肺科权威完全不一定等于国画专家,但求母亲高兴,我又何必点破,何乐而不为。
想带母亲出去看看美国文化。母亲认为赌博乃是人生大忌,几次动员后,才跟着去趟拉斯维加斯。到了赌场里,见到并没有吊儿郎当的瘪三或是满脸横肉的恶棍,这才相信正常人也可借此消遣,于是亲手喂了角子老虎几个硬币。一块钱玩完没有回吐便坚决打住,怕中了资本主义圈套,沾上赌瘾难以自拔。走了几家赌场,声色犬马灯光饰物争奇斗艳,母亲虽累,倒也兴致勃勃。看到个颤微微白头发老太太走来,到处有人忙不迭让路,母亲终于悟出番人教化竟胜于国人。
一天,陪母亲聊天。母亲爱听北京琴书,那天放的是鞭打芦花。后娘给闵子谦棉袄里絮的都是芦花。闵员外看见子谦在冷风里瑟瑟发抖,两个异母兄弟却一点没事,鞭打子谦训其没出息。棉袄撕开,芦花飞出,闵员外怒极休妻。一代琴师关学曾老先生把三弦拨弄得山响,如同悬一面大鼓在人心门上使劲地敲。他那苍凉沙哑的声音在母亲屋子里回绕,替子谦哀哀求告,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
子谦大贤,因为他深深地知道,岁月沧桑,人世变迁,无论是腊月寒天刺骨寒,还是毒日头暴晒没遮拦,小娃子仍然可以长大,社会仍然得以继续,因为人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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