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出門,在芝加哥轉機的時候,遇到一個家長,說和我們來自美國中南部的同一個城市。她說以前在中文學校見過我們一家,家裡分別在上高中和初中的兩個孩子過去也上中文學校,但是越學越頭大,怨聲載道。這個家長還算開明,讓孩子們退出了中文學校。又是一個熟悉的結局。
海外中文學校多為家長自發組建的周末補習班,帶着孩子來上中文學校的家長出發點不一。有的家長覺得學會中文孩子以後找工作機會更多,我以前認識一個家庭,家裡老大老二年齡相差頗大,老大大學畢業後,本有機會外派中國,其薪水會是現有薪水的雙倍,但是老大從小沒有學會中文,錯失良機。家長抱着亡羊補牢心態,把老二送到中文學校上學。還有的家長是為了讓孩子上中學後,把中文當“外語”,好迅速通過AP(美國大學預修課程)考試,省錢省學費。更多的家長,是想讓孩子會一些中文,留住過去文化的根。這種初衷無可指摘,甚至讓人產生敬意。
結果卻讓人十分失望。我們周圍不少家庭的孩子,中文學校是上一上,歇一歇,有一搭沒一搭,輟學率也高。在美國的ABC (出生於美國的華裔兒童)中:“我恨中文學校。”("I hate Chinese schools.")是一個很常見的表達。我兒子為了逃避中文學校,有一次上學前甚至躲藏進了壁櫥里。什麼樣的教學,會恐怖到讓孩子如此厭惡?在上海、北京,我也看到了很多國際學校,沒聽說這些同樣僑居他鄉的兒童恨英語、恨德語、恨法語、恨日語的。為什麼海外華裔兒童的漢語教學如此失敗呢?
一個很大的原因,是中國家長深受“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思維的坑害,把吃苦和學習等同,全然不顧現代心理和教育學提出的一些相反的結論。近幾十年來,“發現式學習”、“建構主義教學”等各種教學思維,都把學習效果和內在激勵關聯在一起。學習需要努力,但是努力未必都是苦大仇深的過程。苦大仇深的學習即便在個案下有效,也未必可以推廣,未必值得推廣。家長將學習等同於“吃苦”,將強迫學習合理化,覺得孩子厭學是正常的,逼迫他們學習不僅正常,甚至必要。“大家都這樣。”似乎他人的錯誤,可以作為自己的擋箭牌。孩子不學也得學,這種強推,造成各種扭曲。而家長自己則在這種不正常的威逼中,找到了對孩子負責的幻覺,不顧這種強推強壓所削弱的發展後勁。孩子人小,屬弱勢群體,鬥不過家長的意志而已。但我們大人不能這麼聯手來欺負孩子。這樣做家長是不負責任的——只關注對自己有所交代,不考慮孩子不同階段的發展需求。孩子在家長的逼迫下學習,一旦脫離了家長的束縛,他們會高呼解放,將前些年所教丟得一乾二淨。以中文學習為例,家長到時候會發現,多年學習的唯一看得見的結果,是孩子對於母國文化和語言的反感。這種教育,是將孩子徹底趕出了中國文化。這不是在尋根,而是在除根。
就我所知,大部分海外中文學校的教學和管理相當混亂。中文學校的老師是家長自願來做,很多人毫無教學經驗,不過是按照過去自己學習的記憶,刻舟求劍地在教着新的孩子。不是所有會說中文的人都會教中文,就如同不是所有的老外都能當外教一樣。
孩子們在學校里,也沒有一本讓人滿意的教材——事實上這樣的教材或許永遠不會出現,閱讀教學不能把希望都投入在一部教材上。美國的閱讀教學很發達,學區、學校、老師有很大選擇空間,市面上很多書都可以拿出來推薦,孩子們選擇餘地也大,這釋放了做一部神奇的教材的壓力。美國閱讀也是循序漸進的,什麼年齡什麼水平看什麼書,有一些對孩子的心智挑戰也不少。《哈利·波特》這樣的書,在這裡不過是五年級的讀物。你讓習慣抱着大部頭著作看的美國初中生,去看中文學校課本上的小貓小狗小白兔拔蘿蔔去公園這種枯燥乏味言之無物的內容,他們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白痴。內容上毫無挑戰,語言上學習者又不能過關。這雙重的折磨,讓孩子苦不堪言。
學時也是一個大問題。中國兒童在國內學漢語,漢字天天寫天天練天天聽天天講,掌握起來容易得多。在美國的兒童,只是每個星期六來上一次課,學習和語言浸泡時間僅為國內兒童的幾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而且老師還往往不合格,期望值卻和在國內時候一樣高。為了解決這個學時問題,很多家長要求孩子在家講漢語。從聽說上看,正常交流也不額外花時間,這個做法值得提倡。我太太這方面就一直堅持,效果還不錯。但在讀寫上,為了彌補小孩學習的時間,家長讓孩子每天花大量時間讀寫中文。到了初中高中,孩子們學習負擔也很重,加上大部分中國孩子還學琴學跳舞,到最後只能拆東牆補西牆,擠壓他們閱讀的時間,玩耍的時間,和必要的自由活動的時間,這也讓孩子們進一步討厭中文。
負荷問題也不容忽視。中文不過是孩子們心目中家長強迫他們參與的諸多課外學習項目之一。在美國這種比較寬鬆的環境下長大,卻也存在孩子負荷過重的問題,這和華人社區的一些積習有關。來自中國大陸的人在美國,常見的社交場所一為華人教會,一為中文學校。中文學校孩子上課的時候,家長們三個一團五個一夥,婆婆媽媽地交流各自的房子和孩子,好的信息當然在流傳,相互攀比和暗下較勁也嚴重,中文學校最終往往會成為虎媽集中營。很多家長根本意識不到孩子的長處短處所在,別人家孩子學的,趕緊自己也去報,結果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導致孩子學習負擔超重,甚至比國內問題更嚴重。大家在北美大地上,建起了華人社區的氣泡式小環境,與外界隔絕。這個氣泡影響力很大,進去時大家或許是清華博士耶魯博士後,出來都一個樣,不是虎媽就是狼爸。
在國內,大家還可以抱怨大環境,抱怨“高考指揮棒”害了自己的孩子。到了美國(或其他發達國家),教育的自由有了。連個大綱都沒有,孩子想學什麼就可以學什麼,想怎麼學就可以怎麼學,為什麼還會出現這種失敗?是家長們捋起袖子,親自來扭曲孩子的成長了。
問題的解決方法很多,最簡單的起點,是放棄現有的成套的或成本教材,而讓家長找現實的素材當教學材料,比如周圍的中文報紙、關於海外生活的優質博客等。這可以激活老師自己的創造力,而不僅僅是在按部就班地根據課本走過場。
另外,教師在教學方法上,應該把學習的核心,從內容轉變到任務(task-based instruction)。不要圍繞着課本轉,應該繞着任務轉。比如讓孩子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描述自己的家鄉,給國內的家人寫封信等。一個學期下來,會幾件這樣的事,並圍繞着它們學些漢字和表述方法,這樣效果可能更好,起碼學生知道學了怎麼去用,而不是長年累月在“打基礎”,學習和應用之間出現斷裂。
將學習細分出階段性目標,在應用中學習知識,效果應該更好。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陽初20世紀初教海外修鐵路的華工學中文,方法或可借鑑。晏陽初和陶行知等人一起,從常用漢字中選擇最常用的1300個,編成四冊《平民千字課》,每冊24課,每晚學習一課,為一小時,共96小時學完四冊,那些當時不被人看重的文盲“苦力”,就能看書讀報了。晏陽初藉此教會了華工識漢字,同時讓他們學會了寫家信。
現在技術條件很好,也是改良教學的極佳機遇。比如孩子可以在國內開一微博或者微信,讓孩子能在與國內親朋好友分享、交流和互動之中,不知不覺地學習。當然如有公開的網絡空間,家長需要在隱私保護、網絡欺凌等方面加強支持、教育和監管。
書寫工具的變遷,也可影響教學方法。過去一些學習方法應大膽擯棄,比如一筆一畫照筆順寫字等。這種訓練,是過去手寫環境下的產物。現在大部分人寫字都是用電腦和其他工具錄入,不如多教孩子如何使用拼寫輸入法,或者iPad上手寫板的應用,甚至可以鼓勵他們學會語音輸入。
倘若教學質量始終上不去,僅靠家長逼迫,孩子帶着這種仇恨去學,對於中文、中國文化、和孩子自己,都是褻瀆,那還不如早點退學。現在不學,起碼他們還多些時間玩耍,度過一個快樂的童年,對於中文還沒有那麼反感。或許等他們自己長大了一些,上了高中、大學,青年人出於對自己身份的找尋,會去主動尋根,自己開悟,自己去找着學。
晏陽初先生稱,人的頭腦是“腦礦”,這些人是“人礦”,用今天的話來說,是人力資源。如今的一些家長和學校,由於方法失當,把“腦礦”教成了腦殘,把“人礦”榨成了人渣。海外中文學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中國教育思維和方法,降落在美國的“飛地”。中文學校的挫敗,在某種程度上也凸顯了中國教育思維存在的種種問題。這種挫敗和國內外語教學的失敗異曲同工,只不過後者你還可以怪“體制”,但是家庭環境和家長思維,在孩子成長中扮演的角色,再強調也不為過。倘若家長思維不改變,“體制”改了也收效甚微。無獨有偶,與中文學校問題相對的一個現象,是北京上海的一些家庭,強制讓孩子兩三歲就學英語,進國際班,讓孩子生活在另外一個“氣泡”或曰“金魚缸”里,與自己所看不慣的周遭環境隔絕。海外中文學校的種種失敗,或許也可給這些家長敲上一記警鐘。
南橋,曾做過多年文學翻譯,現在美國高校從事課程設計工作,關注教育的理念和方法在跨文化語境下的轉換和借鑑,著有教育文集《知識不是力量》、《及格主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