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写西读-鲁拜集与走马灯
傅正明
《中国时报》2014年9月7日
去年九月九日笔者在人间副刊发表的〈定命与自由〉一文中,写到波斯诗人奥玛.珈音《鲁拜集》的一首诗,梦中的诗人想把地球一脚踢开,然後重塑世界。一位读者问道∶珈音所处的时代,即十二世纪的波斯人,就知道大地是球体吗?
视大地为转动的球体
这个问题问得好。依照史料和珈音传记,古波斯没有中国人的「天圆地方」之说,他们虽然不知道世界是球体,但认为大地像个粗糙的圆盘一样,处在天体最低一层。珈音纠正了波斯人古老的看法,最早把大地视为球体。
作为天文学家,珈音公认的主要成就,是他动摇了托勒密的地心说,在哥白尼之前提出了日心说的雏形。他的假说,主要受到前辈阿拉伯学者伊本.海塞姆(Ibn al-Haytham)的《论曲线运动》的启发,表述在为该书所作的评注中。
有趣的是,珈音设想大地是个转动的球体,多亏一件中国玩具∶经由丝绸之路传到波斯的走马灯。
唐宋诗里头的走马灯
唐宋时代发明的走马灯,多见於春节元宵,可以在市场买卖,由於其动静相宜的特徵,十分吸引人的眼球。这一点,可以借当时的诗人吴潜的七律〈走马灯赓张枢副韵〉来简单说明∶
半勺兰膏暖焰生,恍疑赤壁夜鏖兵。
骑乘猛燎奔驰疾,人运长枪转战轻。
旗影静移云母帐,剑 微掣水晶营。
何人幻此圆机妙,独向元宵策美名。
兰膏,古代用泽兰子炼制的油脂,可以点灯。走马灯外形像内置明烛的宫灯一样,灯笼有一根铁丝做的立轴,轴上方装有叶轮,轴中央装置两根交叉的细铁丝,铁丝两端黏上人马之类的剪纸。点燃灯烛後,热气上升,形成气流,推动叶轮旋转,剪纸随轮轴转动,灯笼纸罩上投射出人马的影像,形成赤壁夜战,「车驰马骤,团团不休」(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的情景。吴潜七律的颔联、颈联都是以比喻描摹情状,诗味不足,但尾联「何人幻此圆机妙」一语,耐人寻绎,因为这也许可以令人想到天工神性,想到禅宗的圆融境界。
但是,诗人的想像没有超出民族国家的范围。後来的诗人咏走马灯,难以推陈出新。例如,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有类似联语∶「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姜夔〈感赋诗〉有谆谆教诲∶「纷纷铁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战年。若使英雄知国事,不教儿女戏灯前。」
走马灯对珈音的启发
这样的中国诗歌,很难经由翻译传到相当於北宋年间的珈音时代的波斯。但是,珈音却以科学家的眼光来观赏走马灯,在《鲁拜集》中写了多首含有走马灯意象的诗歌,值得与上述中国诗歌进行比较研究。例如费兹杰罗(Edward FitzGerald)英译《鲁拜集》第68首,我重译如下∶
我辈皆幻影,匆匆来复去,
登台角色多,一场皮影戏。
太阳照灯笼,夜半犹未熄,
大师操在手,绕场皆傀儡。
诗中的灯笼(Lantern),依照多家注释,指中国进口波斯的走马灯。大师,喻主宰人类命运的上帝或真主。珈音有「波斯的莎士比亚」之誉,这首诗的英译借用了莎翁的「世界大舞台」的比喻。我依照波斯文原文译出同一首诗,更可以看出该诗的科学价值和文化意义∶
天悬红日大圆轮,
地动烛光小幻灯,
纸马雄兵行万里,
真球假象转晨昏。
首先,在诗人眼里,天体星球都在旋转不息。第三行走马灯的描绘,语言精练,比喻生动。诗人把走马灯与「天灯」红日对举,同时喻为地球。大地,即伊斯兰神学所说的并非「实在」的物质世界,实际上是从早到晚转动不已的球体。昼夜的形成,不是因为日出日落,而是因为地球自己在转动。诗人可能从走马灯的立轴联想到地球也有一根立轴。在珈音传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公众面前以天体模型演示地球如何自转的情形。这首诗已经被科学家视为一种诗的证据,表明诗人发现了地球转动。他发现了地球自转,却没有发现地球公转。尽管如此,作为历法家,珈音改革的波斯历却相当精确。
灯前游戏与灯前思考
珈音观赏走马灯,不只是灯前游戏,更重要的是灯前思考。与中国诗人相比,颇多差异。范成大显然以赞赏的笔调描绘了那若隐若现的影像,伽亚姆却从中发现「我们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依照尼可拉斯Nicolas的诠释)。姜夔从人马的影像想到沙场上以身报国的英雄,珈音却联想到战争的可憎,「人有令人战栗的形态」(依照文费尔德Whinfield的诠释),因此,哈罗德.兰姆(Harold Lamb)在《奥玛.珈音传》(Omar Khayyam:A Life)中说,这首诗很难翻译,多种英译,意思各有出入。他指出∶「无可置疑,从来没有天文学家把太阳想像为我们的地球上的一根蜡烛或灯盏,而地球或世界只是阴影。事实上,一个智慧平平的人不会这样写。另一方面,太阳作为大宇宙的蜡烛的意象,像水晶一样清晰。」
珈音诗中的佛法禅意
这首诗的意涵,除了科学诠释之外,还蕴含丰富的佛法禅意,体现在绝句的下联中。中译「纸马雄兵」,与下一行的「真球假象」连起来读,就可以品味出反讽意味,含有佛陀初转法轮开示的「我空」或「无我」的证悟,以及二转法轮开示的「法空」的证悟,由此证得现象界一切皆幻,四大皆空。「真球」既有大地的确是个球体的科学意味,又蕴含「真空妙有」的佛法悖论。一个「转」字,说明了地球自转昼夜形成的原理,同时启迪我们∶万物皆动,没有真正静止的恒久不变的事物。
《鲁拜集》的另一首诗比这首诗更富精神色彩,同样采用走马灯意象,但诗中的走马灯不是地球的隐喻,拙译如下∶
人是陶杯酒作魂,
心弦圣洁拨鸣琴,
土抟我相中华灯,
人马动,内光闪闪即真神。
今天归在珈音名下的鲁拜,即四行诗,多达千多首,以酒为吟咏题材的占一半以上,却新意迭出。偶尔有诗意重复的,也许是伪托仿作或流传中的变体。
通过修炼以破除我执
这首诗,诗人连用一杯酒、一把琴和一个走马灯三个隐喻来比况人的肉体与灵魂的关系∶肉体像酒杯,灵魂像美酒;肉体像琴壳,灵魂像琴音;肉体像走马灯的外壁,灵魂像灯笼里的烛光。酒的滋味或琴音韵律的内美,蜡烛的内光,是内在於人的神。因此,饮酒就是宛如艺术创造一样的精神修炼,就是动中静修。中译略带佛教的归化策略。因为,相传释迦牟尼一度住世於珈音故乡所在的波斯呼罗珊州(Khurasan),今天的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有佛陀头像的硬币。珈音有可能读过译为波斯文的佛经章节。此外,诗人信奉的前伊斯兰苏菲主义(Sufism),与佛教颇为接近,伊朗学者认为《鲁拜集》有小乘禅的意味。第三行的用典,是《古兰经》中的「创世纪」抟土造人的传说。相传真主以黄土捏出第一个人阿丹(相当於基督教的亚当),吹了一口灵气,使他成为灵肉一体的人。「我相」,佛家语,指人把轮回中的自我当作实有的幻见。马上英雄,不过是为功名旋动不已的凡夫而已。人只有通过修炼才可以破除我执,拨亮自己的内光,达到与神合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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