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 《鲁拜集》与上帝的三大宇宙游戏
《鲁拜集初版新译》译序 The Major Three Kinds of Cosmic Games Played by God in the Rubaiyat Preface to A New Translation of Rubaiyat (First Edition) 《鲁拜集初版新译》是笔者继五卷本《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2015年)之後又一研究、翻译《鲁拜集》的力作。我在前书导论中对奥玛·珈音(Omar Khayyam)的生平创作作了详尽介绍,此处从略。 使得科学家珈音以大诗人著称於世的费兹杰罗(Edward FizGerald),自言他的《鲁拜集》不是翻译(translation),而是「变形」(transmogrification)。1859年初版在伦敦面世前一年的11月,费氏在一封信中说,他的衍译是在「一个波斯园林中镶嵌伊壁鸠鲁式的牧歌」,即偏重于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的追求享乐以缓解人生痛苦的一面。六十岁那年,费氏在一封书信中落款的签名是爱德华·费兹奥玛(Edward FitzOmar),用以表示他的《鲁拜集》半是翻译半是创作的艺术特徵。他曾以「宁为活麻雀,不作死老鹰」(better a live sparrow than a dead eagle)表达他的翻译志趣。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活译」,与之相对的逐字翻译,往往被贬称为株守字词的「死译」,在诗歌翻译中是行不通的。 费氏初版之後修改增删的各版,可以说有得有失。因此需要各版合订本。事实上,有多种英文合订本。我的《五百首》卷二,译有费译114首,依照第四版,包括第一版选译4首,仅见於第二版即後来各版删除的9首,可以视为不完备的费译合订本的中译,因为英文中小小的改动,在中译时很难也没有必要见出译笔的差异。初版第一首,费氏後来作了较大修改,我认为改稿比原稿要好,因此才应当有相应的不同的中译。下面是修改後的第一首和拙译: WAKE! For the Sun who scatter'd into flight The Stars before him from the Field of Night, Drives Night along with them from Heav'n, and strikes The Sultan's Turret with a Shaft of Light. 东君醒看寒星瘦,出海红轮溢暖流, 力挽满弓光箭发,金锋直射苏丹楼。(II.001) 它与初版第一首的共同之处,首先在於诗中含有一种「唤醒的诗学」(poetics of waking up),源自古老的诺斯替教(Gnosticism)。依其教义,许多人沉湎於物质享受,迷失在黑暗和无知中,只有少数人是「醒觉」的通灵者(mystic),因此,他们希望把昏睡的人们从黑夜「唤醒」。上帝创世纪以来,人类自身的神性火花,落到命运的生死世界,有熄灭之虞,因此需要「唤醒」,以便达到神人重新合一的境界。同中有异之处在於其隐喻的变异。费氏参照的珈音原诗以「黎明使者」唤醒人们起来喝酒为隐喻(I.055),译诗彰显了文学中常见的「光明战黑暗的母题」(light vs dark motif),初版以「东方猎手」喻朝阳,以「套索」为神器,改版代之以太阳神「东君」的「光箭」,更强劲有力。 这里,让我撇开费译整体上的得失,只略论与上述思想相联系的典型地属於「费兹奥玛」的初版第45首,以管窥豹。原文和拙译如下: But leave the Wise to wrangle, and with me The Quarrel of the Universe let be: And, in some corner of the Hubbub coucht, Make Game of that which makes as much of Thee. 任由智者辩深奥,宇宙纷争全数抛, 我听风涛寻海角,与君戏水弄新潮。 这首诗没有相应的波斯文,在後来的版次中被删除了。可是,在早期一篇匿名评论《鲁拜集》初版的文章中,作者认为这首诗集中体现了珈音的全部「信条」(creed):「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别的波斯诗人像珈音一样写过如此精练的诗句,没有人写得如此真挚,或者说,带有如此痛切、丰富和深沉的情感。」此文最初载於1859年10月1日出版的伦敦《文学杂》(Literary Gazette)。可惜的是,据说菲氏从来没有提到这篇评论,可能根本没有读过它。① 假如费氏见过这篇评论,显然不会在後来的版次中删除这首被人如此赞赏的诗。 英译第三行「喧闹」(Hubbubl)一词,典出英国诗人约翰·密尔顿(John Milton)《失乐园》: 撒旦听见「『混沌』的宝座边宇宙的喧闹」(Paradise Lost 2.951–52)。此诗末句英文片语Make Game of有两解:做游戏(make sport of)或嘲笑(mock),此处宜解读为前者。诗人想做的是一种「宇宙游戏」(Cosmic Game)或开一个「宇宙玩笑」(Cosmic Joke),大写的第三人称宾格袮或你(Thee),可以解读为上帝、真主或苏菲诗歌中的女性精神导师。这一行直译是:像袮一样多多玩大游戏。当然,这样译,难免遇到译诗中常见的「信则不美,美则不信」的悖论,中译因此承接上文以水为主的主导隐喻(congtrol metaphor),采用戏水之喻。 依照珈音对各种宗教的创世纪神话的诗意解读,上帝开的宇宙玩笑可以概括为三大游戏:第一是抟土造人,第二是躲猫猫,第三是掷骰子。 首先,珈音的多首鲁拜表明,上帝以劣土造人,一方面在人心中吹进一口灵气,使得人带有神性,另一方面又错误地在人性中揉进兽性。另一个错误也许是,上帝在男性中揉进过量的霸气,在女性中揉进过量的奴性。这样的上帝,在多种宗教中往往被喻为窑匠或陶工,人是他捏揉的陶土。因此,此诗下联也可以译为:我听风涛寻净土,与君联手戏坯陶。 坯,是没有烧过的砖瓦、陶器。此处的意思是说,人是半完成的作品,因此要善解神意,不断重塑人的形象,使人更接近神的形象。 我们既感谢上帝抟土创造了我们,又不满意或不理解上帝为什麽把我们造成这个样子。除了异想天开与外在的上帝共同重塑人类以外,我们也希望与我们的恋人配偶一起重塑自己,或由自我来重塑自己。 在男性写作的抒情诗中,诗中的「我」有时不一定理解为男性,如果换一种性别,以女性的视角来看,那麽,珈音或费氏写到的这种游戏,也可以借用中国民歌<锁南枝>来诠释: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著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可以说,这里体现了一种雌雄同体的人格理想。可以与之相比的,有一种西方婚俗:在苏格兰边境有个著名的「逃婚」小镇,即格特纳格林(Gretna Green)小镇,一对对情侣往往在铁匠铺举行婚礼,充当婚姻登记员的是一位老铁匠,他在新人面前将两块铁烧红,在铁
砧上锤打在一起,象徵两颗火热的心从此永远熔合不分。这种游戏的结果,不应理解为重塑生理上的阴阳人,而应当解读为美学上的刚柔相济,或宇宙学的阴阳和谐,哲学上的对立因素的互补。实际上,向内看,这是一种自我修炼的游戏。 有趣的是,这首诗有多帧意境不同的插图,大都没有把诗中大写的Thee(你)处理成上帝。本书采用的爱尔兰画家雷恩·布尔(Rene Bull)插图本,此诗插图直接表现诗中的「我」与「智者」之间面红耳赤的争辩(图1)。
图1
匈牙利画家威利·波加尼(Willy Pogany)的插图(图2),画面上是一对搂抱的伊朗情侣。 波斯文的「爱」(eshgh, عشق)一词,在类似於佛教的苏菲派(Sufism)诗歌中,会被自然而然地理解为神爱,即神圣之爱或无欲之爱,与之相对的是俗爱或欲爱(šahvat,شهوت)。但是,在珈音那里,这两者不是绝对对立的,诗人在一首鲁拜中讽刺过那些「灵肉强分作寇仇」(IV.020)的人。
图2 对於不熟悉以男女之情象徵神爱的苏菲传统的读者,容易把这幅插图的意味仅仅视为俗爱。在这浅薄的解读中,此诗下联可以译为:我听风涛思月夜,合欢与尔戏春宵。 与波加尼的插图意趣不同的,有英国画家弗兰克·切斯华斯(Frank Chesworth)设计的一张鲁拜明信片(1904年发行,图3)的解读。
图3 画家把「宇宙纷争」具象为远景中淡笔勾勒的人间战乱和牺牲。近景中手持酒杯的西方老人是诗中的「我」,在一位美丽的西方女郎面前寻求抚慰。这个女郎,像引导但丁游天国的贝特丽采,或引导歌德的浮士德的格雷岑――象徵著文学原型「永恒的女性」。德国学者诺德迈耶(Henry W. Nordmeyer)在一篇论文中说:「珈音的悲剧来自他的浮士德式的追求知识遭遇的挫折…..不像努力奋斗并且因此找到拯救的浮士德,珈音转向酒。」② 诺德迈耶显然忽略了珈音之酒的神秘的象徵意义。应当说,珈音同样在精神信仰中找到了拯救。 其次,要说上帝玩躲猫猫的游戏,是因为上帝造人之後就隐匿不见了,却可能偶尔露真容,如珈音的一首诗写到的那样:「当初真宰露真容,神仆无非忘事翁,嘴巧欲言先瞽目,眼明无语话灵踪。」(IV.017)这样的宇宙玩笑,有点像上帝的恶作剧。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人这种被造物,总是难以完美的,一个人不能鱼和熊掌兼得。从泛神论的角度来看,神虽然大象无形,却无所不在,因此,「显隐神灵若雾霞,须从万物觅寻祂」(V.073)。 如果把宇宙玩笑解读为上帝躲猫猫的游戏,那麽,第45首下联可以译为:我听风涛寻避角,与君显隐戏荒郊。 第三,上帝掷骰子的游戏,在《圣经》和《鲁拜集》中都曾提及。《旧约·箴言》(16:33)中,依照希伯来文译为现代英语的《新活译》(New Living Translation),有句经文说:「我们也许掷骰子,但主决定它们如何落下(We may throw the dice, but the LORD determines how they fall)。」这与中文成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谋而合。上文涉及的各版中修改後的第一首,从上帝玩宇宙游戏的角度看来,可以归入掷骰子的游戏。朝阳的光箭,可以视为上帝的神器,摧毁黑暗势力的伟大力量。可是,我们经常看到黑暗笼罩、光明败北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例如,处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费氏,如本森(A. C. Benson)在费氏传记中指出的那样,「在阳光与黑暗之间有无限的渐变地带,在这些较温和的感知和微妙情绪中,在黑暗与白日之间呈现和酿生的这些思想中,可以见出奇观和愉悦的不可言传的本质。不管我们赞同与否,费兹杰罗的一生就是在这种半明半暗的地带度过的。」③ 而上帝则以喜剧手法来玩人类悲剧,有时也让「宇宙正义」姗姗来迟。模仿上帝的创造的诗人作家也是这样,在惨痛的历史阶段或人生逆境中,以想象中惩恶扬善的「诗意的正义」(poetical justice)来弘扬审美理想。但是,注定垮台的帝国,例如珈音所处的土耳其人入主波斯的塞眲W(Seljuq)帝国,这样的异族政权,以及常见的邪恶的本族政权和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权势者,究竟何时垮台毁灭,像掷骰子的得数一样,带有很大的随机性。 在现代物理学中,针对波尔关於粒子运动的随机性的说法,爱因斯坦说:「上帝不会掷骰子」。但是,宇宙物理学家霍金(S.W. Hawking)在一次演讲中说:「上帝不只在这个宇宙掷骰子,也在骰子不露踪影的地方掷骰子,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④ 珈音时代的科学虽然不曾涉及这麽高深的问题,但是,就珈音对世界和人事的根本看法来说,他一方面承认作为偶然性的一种形式的随机性,另一方面承认前定论。一首鲁拜的首行是:「人生七宿四根间」(I.074),意思是说,人是希腊哲学所说的地、水、火、风四根和神话所说的日月星宿七层星天的孩子,即四根假合身,七宿定天命。伊朗裔学者艾明拉扎维(Aminrazavi)在《智慧之酒》中论及这首诗,认为它「暗示了我们的存在的随机性(randomness),意味著我们是天体旋转的偶然的副产品,是身体物质的混合。」但珈音同时深刻地认识到:「宇宙的微妙而和谐的交响乐不能是机缘和随机性的结果」。⑤用佛家语来说,人是四大的临时假合,但人体小宇宙同样是一种必然的因果律的结果。在思考人应当怎样面对定命和变局时,珈音也采用了骰子的比喻:「星空高照悬陶碗,骰子时抛出杳冥,无论单双哪个数,临场应变作优伶。」(III.043)此处以骰子喻朝阳,朝阳好比上帝抛掷的一颗巨大的骰子。在中国,也有使用骰子的《易经》六十四卦,因此,采用归化(domestication)策略,第45首下联也可以译为:我听风涛寻静处,戏同圣手解灵爻。 别的与宇宙游戏相关的现象还有不少,例如天体的音乐、体的舞蹈、体的戏剧,均属於宇宙的艺术。所有的艺术活动,或多或少带有游戏特徵,因此,第45首的下联也可以译为:我听风涛寻港埠,与君虚步戏青霄。 可以用来比况上帝的隐喻颇多,例如,太初的绘画大师、走马灯的灯笼大师、偶傀儡的牵线人、类和棋类活动的大师等隐喻,在《鲁拜集》中均有不同形式的表现,其中人与上帝(死神)弈棋的游戏意味深长:如果把死亡理解为隐喻意义上的死亡,即人时刻有可能遭遇的挫折、困境、逆境,那麽,人并非绝对不能获胜,即使在最後决赛中,我们也能以人生的悲喜剧精神来面对,或以黑色幽默的心态来化解,失败者和死难者可以虽败犹荣,虽死犹生。因此,第45首下联也可以译为:我弄风潮多败局,与君重弈笑阴曹。 最後,考虑到酒既是《鲁拜集》中最重要的游戏人生的意象,又是深玄的精神意象,因此,第45首下联不妨译为:我弄风潮破戒律,与君戏酒赏琼瑶。 「戏酒」一词,谓摆酒演戏。「琼瑶」是多义词,可以指美玉,比玉颜,喻美好的诗文,或指神宫仙境,因此可以兼得俗爱和神爱的双重意味。 印度灵性导师尤迦南达(Yogananda)研读了费译的五个版本,偏爱第一版,在研究《薄伽梵歌》的专著中,他认为费译此诗表现的是一种「宇宙之梦的迷幻」(cosmic-dream delusion)。⑥ 诗人好比一个做梦的人,在凝视自己善恶体验的纷至遝来的梦象时,亢奋不已,全神贯注地观赏并参与三位一体的宇宙之梦。换言之,从基督徒的静修来看,这是诗人的圣灵在梦想与圣父圣子同在的情形。 由此可见,即使费氏自己不满意而删除的一首诗,也可以给人留下如此丰富的想像空间,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它启迪我们:人生原本一场喧闹的大悲剧,甚至是大闹剧,为了缓解人生的创伤苦痛,需要坦然面对的喜剧精神。这是贯穿《鲁拜集》的一个重要主题。 注释 ① Anonymous Review, Literary Gazette, ns 66(1 October 1859),326, see Edward FitzGerald Rubaiyat of Omar Khyy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Appendix I, pp.96-7. ② Sol Gittleman, The Reception of Edward FitzGerald’s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in England and in Germany,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61. p.216. ③ A. C. Benson,Edward FitzGerald, 1905, p. 194. ④ S.W. Hawking:”Does God play Dice?” ⑤ Mehdi Aminrazavi:The Wine of Wisdom, p.120, 116. ⑥ Paramahansa Yogananda: God Talks with Arjuna: The Bhagavad Gita, Yogoda Satsanga Society of India, 2005, p.684. 傅正明 2106年初稿,2018年5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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