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 119 號) 傅正明
根據傳記，德維爾在威尼斯，因為喜歡購買古董，有時手頭拮据向商人借錢。1577 年他遇到英國探險家弗羅比舍（Frobisher），和猶太商人洛克（Michael Lok），他們的航船出沒於北大西洋海域，試圖發現通往中國的西北航道，洛克謊稱可以在那裡找到金礦，德維爾因此簽約向洛克借貸三千英鎊投資入股，後來再次投資，同樣虧損。德維爾把錢丟進水裡，欠債要還，不得已多次變賣莊園。在莎劇《哈姆雷特》第2 幕第2 場中，王子感嘆道：「我只是瘋了才西北偏北」（I am but mad north-northwest），借以隱喻人生禍福難料。1594 年，德維爾多艘航船在百慕大翻船，莎劇《暴風雨》中的海難場景，可能吸取了其有關歷史記載。
此外，德維爾在威尼斯的一個教區認識的葡萄牙猶太人富商里貝羅（Gaspar Ribeiro），因為放高利貸等非法行為被起訴，並且被迫改宗基督教。里貝羅的女兒帶著父親的一筆金幣與她的情人私奔了。與此平行的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安東尼奧向夏洛克借貸三千金幣，兩人簽約不能如期償還就從借方身上割一磅肉還債。夏洛克在法庭敗訴後，他的女兒傑西卡攜帶父親的錢財與情人私奔了。可見這個故事有真實的背景和人物原型。
1595 年 1 月，德維爾的長女伊麗莎白與德比伯爵結婚，他可能在旅途中為他們的婚禮創作了《仲夏夜之夢》，該劇的戲中戲搬演了奧維德《變形記》中一對年輕情侶的故事，兩人相約私奔，因為陰差陽錯的誤會導致雙雙殉情。後來的莎劇《羅密歐與茱麗葉》同樣取材於這個故事。
同年夏天，德維爾從威尼斯起航，約兩個晝夜水路後遊歷了拉古薩（Ragusa），此地可能是為莎劇《第十二夜》提供背景的未命名的伊利里亞城市（Illyrian city）。德維爾足跡所至的波希米亞（Bohemia）通常被稱為內陸地區，但是，波希米亞王國從奧託卡二世（Ottokar II，1233-1278）時代起就擁有海岸。1575 年至 1609 年間，波希米亞國王控制著威尼斯和拉古薩之間長長的海岸線。莎劇《冬天的故事》在波希米亞海岸有幾個戲劇場景，談到沿岸的荒野。瓊生曾嘲笑莎士比亞的這個地理「錯誤」，斷言劇中人不可能在那裡遇到海難，因為此地一百英里附近沒有海洋，由此可見莎士比亞對歐洲地理了解不多。可是，今天的牛津派莎學家指出，瓊生錯了，德維爾是對的。
在德維爾的歐洲大陸之旅中，最有意味的事件之一，是他可能與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Cervantes）多次見面會晤。莎劇，尤其是《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比較研究，早已成為世界文學的論題。青年塞萬提斯曾參加過1571 年勒班陀（Lepanto）戰役，即以西班牙和威尼斯為主力的「神聖同盟」艦隊與奧斯曼帝國海軍之間的海戰，主要戰場在西西里島墨西拿小城一帶的海域，艦隊總司令是奧地利的唐胡安（Don John），因指揮若定、大獲全勝。塞萬提斯是他部下的中尉，在戰鬥中失去左臂，唐胡安因此獎掖他四個金幣。塞萬提斯退役後轉而從事寫作。
美國學者大衛．玉哈斯（David Yuhas）的《莎士比亞－堂吉訶德密碼》是研究兩大文豪相互交往的比較詳盡的著作。他認為，唐胡安曾派遣塞萬提斯去會見德維爾。當時的西西里總督是科爾多瓦（Cordoba），曾經是唐胡安的軍事導師和熱心於戲劇的藝術贊助人。從 1575 年 7 月起的兩個多月時間，德維爾和塞萬提斯都是爾南德斯宮中貴賓。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是德維爾的祖先在十字軍東征期間參與建造的，藏書豐富，德維爾因此絕不會錯過造訪良機。勒班陀戰役後來成為三部莎劇的情節背景：《無事生非》的故事發生在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的墨西拿；在《奧賽羅》中，奧斯曼帝國占領塞浦路斯之後，摩爾人將軍奧賽羅被派往這個尚武的島嶼英勇抵抗侵略軍；《暴風雨》描述了這次戰役的後續事件，提到自稱為「突尼斯國王」的唐胡安與那不勒斯公主的婚禮。玉哈斯認為，《堂吉訶德》的靈感和大綱，出自德維爾手筆。依照正統派的說法，現已佚失的劇作《卡丹紐的歷史》（The History of Cardenio），由莎士比亞和弗萊徹合作，取材於《堂吉訶德》中的相關情節，講述學者卡丹紐和他的朋友爾南多的求愛故事，兩條情節線索交叉發展，劇中的負情、逼婚、失聯和獵豔，是莎劇常見的題材。現在看來，該劇應當出自德維爾和弗萊徹的手筆。
旅途結束回到英國之前，使得德維爾的欣喜之情一落千丈的，是他的一個名叫約克（Rowland York）的僕人，說他新生的嬰兒不是他的骨血。德維爾回憶他和妻子的房事日期，他缺乏婦女孕期知識，深信母親懷胎應當是十一到十二個月，因此相信妻子不貞。等他1575 年回到英格蘭，德維爾「戴綠帽子」的笑柄在宮廷中散佈開來，他的政敵萊斯特和上文提到的哈特都在背後竊笑。德維爾心中一團亂麻，從此疏遠了妻子和岳父。
誣陷安妮不貞的，除了德維爾的政敵之外，還有他的妹夫威洛比勳爵。威洛比是錫德尼的好友，他求婚時德維爾因為與錫德尼的宿怨反對妹妹嫁給威洛比。他們婚後夫妻關係不和，可能折射在莎劇《馴悍記》中。謠傳勾引安妮的第三者的是錫德尼。1580年1月，德維爾向錫德尼發出決鬥挑戰書，伊麗莎白女王聞訊後，立即將德維爾軟禁在家一個月。
從此以後，一個幽靈，戴綠帽子的幽靈，在莎劇中徘徊。例如，《愛的徒勞》第 5 幕的歌曲〈春天〉（Spring），在描繪春天的良辰美景的同時表達了男子婚後戴綠帽子的焦慮：
每棵樹梢布穀唱，
笑那男人娶新娘，聲聲唱：咕咕！
咕咕！咕咕！唱呀唱，
唱得人此耳，新郎心裡慌忙！
綠帽子是中國傳統文化典故裡的俗語，對應的英文詞（Cuckoldry）源自報春的布穀鳥（cuckoo），因為布穀鳥經常在其他鳥類的鳥窩下蛋而得名。美國作家魯斯．羅德．米勒（Ruth Loyd Miller）在〈《愛的徒勞》中的立誓後的食言〉一文頗有說服力地論證了該劇實際上是德維爾的劇作。該劇的背景設置在納瓦拉王國，但實際上取材於英國宮廷故事。維爾（Ver）在拉丁文中意為春天，因此，這首歌可以視為德維爾的自嘲。
謠傳德維爾戴綠帽子的事件與多部莎劇情節的平行，例如《哈姆雷特》中的王子懷疑奧菲利亞不誠實，《奧賽羅》中的摩爾人將軍掉入伊阿古設置的陷阱殺死美麗的妻子苔斯德蒙娜，真相大白後，後悔莫及而自殺。《辛白林》中的貴族青年波塞摩斯流亡到義大利後，中了一個紈絝子弟精心編織的圈套，懷疑與自己秘密結婚的美麗妻子伊摩琴不貞，歷經波折才消除誤會，最後夫妻正式完婚。《冬天的故事》主要敘述嫉妒成性的專制君主里昂提斯懷疑他的妻子不貞，生下一個私生女，遺棄了繈褓中的女兒，導致妻子悲痛死去，從此里昂提斯在懊悔中度日，被牧羊人收養長大的女兒歷經波折回到里昂提斯身邊，他的妻子實際上是假死，最後一家人得以團圓。
1580 年，德維爾已經家道衰落，卻傾囊買下倫敦的舍爾華堂（Fisher Folly），不久，就在這座宅邸中創建了戲劇工坊（Play Factory），贊助戲劇創作。當時大學才子派的不少劇作家如眾星拱月圍繞在他身邊。在他自己人際交往和戲劇創作中，德維爾開始流露了親天主教的傾向，但他立即意識到眼前的危險，1580 年年底，率先向伊麗莎白女王告發了三位天主教朋友──阿倫德爾（Charles Arundell）、索斯韋爾（Francis Southwell）和霍華德（Henry Howard），譴責他們陰謀叛國。這三個貴族廷臣反過來指責德維爾謀殺、雞姦、說謊、酗酒、崇尚巫術和無神論，甚至煽動叛亂。證據之一是德維爾在威尼斯認識了一個名叫科科（Coquo）教堂唱詩班的少年，把他收為童僕，因此涉嫌孌童戀，驚動了威尼斯異教裁判所。但科科的證詞證明德維爾無罪，而且意外地成為德維爾把薄伽丘的名著《十日談》譯為英文的佐證，在莎劇中，時而可以看到薄伽丘的影響。德維爾國外旅行結束時，把科科帶到英國。 面對各種指控，女王一度把德維爾軟禁在家，後來逐出宮廷，從 1580 年聖誕節到 1583 年 6 月，流亡中的德維爾可能開始醞釀《暴風雨》的劇情，主人公普洛斯彼羅作為米蘭的合法公爵遭受流亡之苦，折射了德維爾自己的痛苦。此外，從這類指控中，可以看到德維爾可能是雙性戀者。那時的英國還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同性戀概念，雞姦是嚴重的道德指控。
阿倫德爾後來流亡法國，霍華德和德維爾是表兄弟，兩人向來不和，霍華德利用了他的僕人約克，要他一僕二主，同時為德維爾服務，實際上充當奸細，搬弄是非，德維爾一度蒙在鼓裡。約克也許與《奧賽羅》中的伊阿古（Iago）的名字諧音相關。德維爾悔恨自己不幸落入他的政敵和親戚設的這個圈套。在莎劇《終成眷屬》中，有兩句話出自勃特拉姆的侍從帕洛之口，「誰能免遭一個陰謀的碾壓而不碎？」（Who cannot be crushed with a plot? IV.iii.）「我是一個被命運的毒爪殘忍抓傷的人。」（I am a man whom Fortune hath cruelly scratched. V.ii.）帕洛是一個喜劇性人物，這兩句話彷彿是作者德維爾親歷的不無心酸的自嘲。
本文為傅正明新著《愛文的天鵝：誰是真正的莎士比亞 ？德維爾筆名背後的秘辛》（台灣唐山出版社，2024年）第三章<牛津伯爵：從邊緣到注目的中心>連載之二，略有刪節，原作注釋省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