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 蝶的苏菲新解
《中国时报》2015年8月2日
傅正明
庄周梦 蝶,可以说接近飞蛾和红蝶的境界,但没有那种殉道的壮烈。庄子像无言的红蝶一 「不落言筌」,同时也像佛陀一 ,既拈花微笑,又法语谆谆。这种境界,也像陶渊明所领悟的那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置之死地而後生」这句古语,尽管孙子原话的意思,说的是把军队布置在无法退 、非战即死的境地,才能激发他们拚死 战,赢得胜利。但这句话早已解读为精神修炼的名言, 迪人们在绝地险境的磨难中不断开悟而赢得新生,契合庄禅之道。《庄子.齐物论》提出了这 的质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实际上,庄子以比喻暗示了两种意 上的死∶绝地的象徵性死亡和与生对立的真正死亡,以及心可以不死的精神上的永生。在象徵性死亡时刻,在濒临死亡之际,是悟道的最佳契机。
狂、醒苏菲及黄金中道
庄禅之道,与古波斯前伊斯兰的「苏菲之道」(Sufi Way)十分接近。苏菲诗人有句格言∶「在你死前先死」(mutu qabla anta mutu)。这句格言最初是谁说的,说法不一, 已成为苏菲之道的基石之一,彰显了修持者「消解自我,与神合一」的教 。《新约》中的保罗说的「我天天死」(《哥林多前书》15∶31)与苏菲格言的意思颇为接近,同 涉及上述两种死亡。在真正死亡之前,一个人应当经历多次象徵性死亡,可以「死去活来」的死亡。
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梦 醒之後,他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 到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 到蝴蝶的庄子。一般认为,庄子藉这个故事提出了一个哲学论点,认为人不可能确切区分真实与虚幻,丌物化为一「物」,把「物化」的观点形象化了,是审美创造的独立范畴,达到了「道通为一」的境界。但是,庄周梦 蝶,与苏菲之道相比较,可以另作新解或深论,可以视为一个象徵性死亡的时刻,同时也是新生的时刻。
首先应当注意的是,从梁祝化蝶的民间传说来看,蝴蝶在中国民俗文化中可以象徵灵魂。同样 ,在希腊神话中,蝴蝶是灵魂的象徵。从泛神论的角度来看,蝴蝶也是神。庄子的泛神论倾向,前人多有论述。在他眼里,道「 无处不在」,甚至「道在蝼蚁」,「道在屎溺」(《知北游》)。因此,庄子有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说是一种错觉,是一种精神修持所达到的既迷又悟的境界。
如果用苏菲的修持来解读庄周梦蝶的故事,就不难发现∶庄周通过「 梦」(诗就是 梦就是禅)的修持,或用藏传佛教的说法,通过中阴之旅的象徵性的「 境中阴」,接近了以蝴蝶为象徵的神界(泛神论的境界),达到类似于苏菲的「与神合一」的境界,结果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神了。庄周梦蝶,可以说是他的一个象徵性死亡的时刻。珈音在《鲁拜集》中描绘的修持中的人神难分的状态,也可以视为修持者的象徵性死亡的时刻∶
险关设诱饵,是我还是祢?
虎穴玩于菟,是我还是祢?
我若属于祢,怎说我自己?
我若等于祢,是谁沙沙语?(Tirtha 843)
珈音在这里达到的,是苏菲修持中跨越重重障碍之後达到的状态,是修持者「消解自我」之後的设问,是诗人对他所崇拜的神所提出的疑问。这是一种精神修持的迷醉状态,像「庄周晓梦 迷蝴蝶」的「迷」的状态,即庄子所说的「醉者神全」的状态,甚至是一种狂喜状态,接近「狂苏菲」(Ecstatic Sufis)的「与神合一」的境界。这样 的诗人,像佛门不戒美酒,醉态可掬,玉山欲倒的大成就者一样 。与之相对的,是「醒苏菲」(Sober Sufis)的清醒冷静的状态。「醒苏菲」同 能达到「与神合一」的境界,但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修持者能迅速意识到自己仍然是凡夫俗子,不会以神自居,以真主自居。
狂苏菲的修持,在苏菲之道未被伊斯兰接纳之前的阿拉伯世界,是相当危险的。珈音之前的公元十世纪,狂苏菲的一位波斯领袖人物法拉智(Mansur al- Hallaj),因为在大众中公开宣称他就是真主,触犯了正统派的教义 ,惨遭迫害,被阿拔斯王朝最高法庭判处死刑,送上绞刑架。
即使没有正统派把狂苏菲当作异端打压,狂苏菲也像藏传佛教的密乘修持一 ,有时是很危险的,因为要想得到开悟的狂喜,就得冒精神磨难和风险。珈音以虎穴玩小老虎这个比喻,生动地道出了狂苏菲的醉态狂态及其危险性。但是,对于有舍身伺虎的佛陀精神的修持者来说,由于珈音所说的那种精神「诱惑」,虎穴并非绝地险境。例如,藏传佛教的施身术,是一种极端的破除我执的修持法,修持者像演独角戏一 ,在想像中肢解自己的身体,把一块块人肉施舍给世世代代欠了它们肉债的 、牛、羊等动物。戏演完之後,修持者有可能得到开悟证道的狂喜,也可能真正发疯或神经失常。
庄周梦蝶,不会导致发疯,可以说介于狂苏菲与醒苏菲之间,是黄金中道的最佳状态。
庄周梦 蝶与红蝶殉道
要理解珈音的这首鲁拜,还可以借用 名苏菲诗人阿塔尔 (Attar,1145~1230)的叙事诗《百鸟朝凤》中的〈三只蝴蝶〉来相互阐释。诗中有三只蝴蝶,为了中译方便,分别称为花蝶、黄蝶和红蝶∶
三只蝴蝶绕烛转,一往情深吐人言。
花蝶近火即开口∶爱之奥义我了然。
黄蝶轻轻触火舌,自夸情焰熊熊燃。
红蝶先静後飞舞,舍身投火却无言。
这首诗,鲜明生动地表现了苏菲的精神要 。花蝶好比对精神苦修望而生畏的人,相当肤浅 自以为明了奥 。黄碟浅尝辄止,只有欲爱, 以情圣自诩。红蝶好比狂苏菲一 ,它达到的境界,在象徵性死亡的意 上,就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蝴蝶还是烛火,它在烛火中献 身,好比糖溶解在净水中一 ,达成「人神合一」的精神目的。这是苏菲 想的一种「变形记」,类似于「天人合一」的「物化」。从《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来看,珈音经常采用一个与红蝶类似的意象,即飞蛾的意象∶
情烛高烧望月眸,如焚眷恋照春秋,
蛾心重美轻身祭,生不同衾作死俦。(IV.041)
珈音以飞蛾自况 ,以酾客(托盏者)作为精神向导或女神的象徵,以殉情喻殉道,其诗的意涵与中文成语「飞蛾扑火」的贬 完全不同。此刻的蛾飞,像红蝶飞舞一 ,像苏菲的「萨玛」,即旋转舞蹈一 。庄周梦 蝶,可以说接近飞蛾和红蝶的境界,但没有那种殉道的壮烈。庄子像无言的红蝶一 「不落言筌」,但是,庄禅并非绝对「不 一字,尽得风流」,而是既不立文字,又不离文字,同时也像佛陀一 ,既拈花微笑,又法语谆谆,因此才有珈音诗中的「沙沙语」。这种境界,也像陶渊明所领悟的那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中国时报)
校正编辑∶许凯婷
关键字∶死亡、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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