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篇相當好的解讀文章,轉錄如下:
【讀品•諾貝爾的是與非】雲也退:誤讀中煉製的火藥
讓我們來看看這塊面目慈祥的“火藥”的人生:1919年生在後來的伊朗境內,後來去了西南非洲的羅得西亞。1949年可能是萊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當時30歲的她剛剛結束了第二次婚姻,來到倫敦尋找前途,隨身攜帶一本處女作小說手稿和一個兩歲半的兒子。第二年她就鬼使神差地加入了共產黨。“鬼使神差”是她自己的認定,因為其後的歷史,一直到1956年赫魯曉夫報告和蘇聯侵匈兩大事件發生,都在向她,這位自視頗高的獨立知識分子,證明這一選擇的荒謬。她甚至很生氣地寫了一封信給蘇聯作協,抗議他們面對罪惡袖手旁觀。
但這卻是多麗絲•萊辛與其他女作家拉開差距的開始。政治,無論如何,都會讓一個知識分子迅速成熟起來,並最終可能把他/她鍛煉成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之一——發諾貝爾文學獎的人真的想過要隱諱這一點?《金色筆記》裡大段大段地描寫政治,描寫主角與左翼政治派別的親疏恩怨,都是大有來歷的。1952年,萊辛在蘇聯見到了羅曼•羅蘭、安德烈•紀德等人都見到過的情景:一位托爾斯泰模樣的農民憤怒地向她揭露集體農莊的虛偽繁榮,讓她趕緊回國去向世界說出一切。萊辛享用了斯大林提供的一桌盛宴後陷入了沉思,到那時為止,這是她經歷過的最大的視覺和內心衝擊——超過了那兩次不快的婚姻經歷。
我們可以數出一大批不幸的天才女作家:19世紀的艾米莉•狄金森害怕婚姻,一生未嫁。接着是智利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以及出生於彼得堡的芬蘭人伊迪絲•瑟德格蘭,兩人年齡相差三歲,有着同樣災難般的愛的經驗——米斯特拉爾一生都在創傷中過日子,寫下的情詩為她贏得了諾貝爾獎,瑟德格蘭則乾脆英年早逝。1963年希爾維婭•普拉思的自殺,給20世紀愛情的祭台上又刻下了一位絕代才女的名字,一本喃喃自語的《鐘罩》寫下了她暗無天日的內心世界。多麗絲•萊辛本來也可能成為她們中的一員,要知道,50年代連續多次的失敗戀愛的經歷,對她的打擊絕不亞於任何人,然而,不知是否因為受過政治現實磨礪的緣故,萊辛比她們都堅忍得多。她有一個人生信條:尋求自由的女性必然要付出代價。所以她認了。她一本一本地讀D.H.勞倫斯打發苦悶;她沒有把責任一股腦兒推給放蕩無行的男人(儘管那些男人可能的確如此)——若是那樣她大概只能寫出《鐘罩》之類的二流小說——而寧願多些反諷,自嘲,就是不扯開嗓子控訴。
女性主義運動中核心的弔詭出現了:《金色筆記》的作者被她們當作開路先鋒,然而萊辛根本不想被視為西蒙娜•德•波伏瓦的英國同行,也無心效法英倫前輩弗吉妮亞•伍爾夫絮絮叨叨而又充滿詩意地發表女人對平庸生活的哀怨。波伏瓦是理論家,她的《第二性》是一紙昭告天下兼自我加冕的宣言書,萊辛何曾有這番抱負?在萊辛的世界裡,女人的不幸可以解剖,但不可以用來控訴,她們必須正視自己渴望被愛的天性,並且進而接受由此可能招致的不幸。那些把安娜奉為偶像的女人們都錯了!她是個失敗的人,你看她的筆記里滿是關於“自由女性”的申說,但實際上,她渴望的自由無非是擺脫童年教育的桎梏,隨心所欲地去愛,而其結果又都是可想而知的;看看“黃色筆記”里的一則則短篇故事,那裡頭充滿着義無反顧的愛和意料之中的背叛。
萊辛的激進大半系出誤會,她並不想激勵女讀者對男人世界的仇恨,她至多只想表白:我走到今天,可以對你們,我的姐妹們,提出些什麼忠告。正是這份誠樸為《金色筆記》注入了力量,內向的、反諷的、甚至是自亂陣腳的力量,她沒有叫喊“看看你們把我們變成了什麼樣子”,她只是像曾幾何時的聖徒那樣,褪下衣裝,以自己身上的傷痕懾住他的對手。正是她對政治現實的大量提及消除了女作家中常見的無謂的陰柔,告訴人們:我的眼睛關注着世界,而不僅僅是兩性對峙角逐的戰場。萊辛說過,她對政治並不大感興趣,選擇入黨是一種孩童時代感情的延續,當年在羅得西亞是因為結識了一批有同樣文學愛好的朋友,才呼朋引伴“同去同去”的——他們都曾懷着終結萬惡的白人社會的美好理想。這些都不打緊,重要的是,她的目光確實觸及了人類面對的某些共同問題。
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投入,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狀態。萊辛描寫的陷入兩性關係不願退出的女人的絕望處境是具有普遍性的,它表明:人總是不知不覺地就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表現在政治中,那些死要意識形態面子的人不承認自己的罪錯,乃至不惜殺死任何肯說實話的刁民。人總在為各種理由瘋狂,問題是如何打碎生產瘋狂的那套機器。在萊辛作品現有的中譯本中,《又來了,愛情》可能是另一部值得一讀的小說,在那裡,65歲的女主角薩拉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捲入新一輪的愛情,寡居了30年的她,擁有安娜•沃爾夫所望塵莫及的理智,明白女人這種與生俱來的“愛的動物”能怎樣一次次瘋狂地跳入火坑。也許我們都愛看描寫“跳火坑”的小說,也許讓人涕泗交加捶胸頓足的美艷而苦命的女主角比花甲老婦有魅力得多——萊辛也許無趣,她可能想為誤讀了《金色筆記》的“自由女性”們再挽一道韁繩。
多麗絲•萊辛寫了很多東西,《金色筆記》後還有一組五部曲長篇小說和一大批科幻類作品,那些科幻小說清晰、明快,和被女性運動拿來當武器的書大相徑庭。在系列自傳的第二部《走進陰影》中,她稱《金色筆記》是失敗的,因為即便這部她最有影響的書都沒能糾正人們的思維方式。確實,任何一種道德層面的改變都極其困難,也怪萊辛的真心話說得太藝術,洋洋五十萬言架構精緻,效果反而是“虛晃一槍”。瑞典皇家學院的長者們本着尊老愛幼的傳統,在她米壽之年降下了一道恩典,恐怕也是出於對老太太創作熱情的折服——就在今年早些時候她還出版了小說新作《劈裂》,而且還在繼續寫下去。昔日曾有一位與諾獎有關的瑞典官員向她許諾“你永遠得不到諾貝爾文學獎”,因為“我們不喜歡你”。他這有意無意的一槍足足虛晃了30年,幸得時間沖淡了一切,否則,耆耋之人還不一定經得住如此悲喜劇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