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口中所说的外号“夫子”的老先生,还正在离家不远的圆盘道附近悠哉悠哉地迈着方步。夫子穿一身土黄色的旧西装,黄卡几布裤子,勾背弯腰,骨瘦如壳。从远处看侧面,他像一个马粪纸板剪出来的人影,拦腰处折了一下,成了120度的钝角。这个钝角慢慢地在地上移动。 走近了,才发现这“人影”原来有眉有眼、能喜能悲。老先生在土黄色的西装里,不合时宜地穿了一件棉绸料的棕黄色相间的花衬衫。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口中念念有词,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夫子其实并不算老,不过四十加五而已。是江西省XX县人氏,姓孔名原。据说是出身于当地的一个名门望族。另外,夫子自己对其家族的历史也进行了一些研究和考证。得出的结论是,他的祖先与山东曲阜的孔夫子家族是沾得上点关系的。孔原对古典文学和诗词歌赋颇有才华,情有独钟,因而得了个‘夫子’的外号。但后来读大学时,阴差阳错,学的却是生物专业…… ……夫子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快到山边路了。忽然一股烧焦的饭香味扑鼻而来。正有些纳闷:这是哪家美国佬的面包烤焦了吧?突然想起自己的一锅绿豆稀饭还在炉子上熬着呢。呵!不要烧着了房子可不得了。赶忙快步回到了130号。 进门见一切平安无事,四个女同胞都已帮他处理完毕,才放下心来。不过,当看到自己的绿豆稀饭,已经成了冷水泡的焦米锅巴,心疼得像炉火烧伤了他的指头似的。“可惜呀!可惜呀!多香的一锅饭!”“我今天早上计划的绿豆稀饭配油炸花生米,吃不成了……”。 杨华耸耸肩膀:“要不是高跟鞋下来的快,镇上的救火车可能就要开过来了。” 夫子没听清楚杨华在说什么,仍沉浸在自己早餐的食谱中:“唉,只好拿昨天的剩饭再煮点稀饭了。”脱下西装,便去专心洗刮他的那只烧焦了的不锈钢锅。 杨华注意到夫子身上的花衬衫是女式的。美国的衣服扣子开的方向男女有别。夫子根本不知道这点。“不知道哪个周末去逛家庭车库市场买来的。”杨华心想。几年前,在芝加哥大学修博士学位的时候,自命清高的杨华对那些总去买旧货的访问学者们,一向是嗤之以鼻的,经常要嘲笑奚落一番。后来,她也知道这样使得她得罪了不少人。加之现在已经不是10年前刚刚来美国时的那个21岁的小姑娘了。嘴巴不应太刻薄。杨华提了提她的粉红色的长睡衣,邀着谢菊一起上楼去了。 楚筱雅好奇为什么夫子每天都要花这么多的精神做那三餐饭。看起来又不是什么烹调高手。老婆孩子都在国内还没有来,简单吃一点方便食物不是很好吗? 这一问,打开了夫子的话匣子:“哎,你不知道吗?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烹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孔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呢?”。 夫子对楚筱雅说:“我哪有你这么好的命哪,经常有人给你做好吃的送来。我可得自己做。”夫子指的是赵自强经常给楚筱雅做菜送过来的事情。 高跟鞋打开玻璃门,从后院进来,对楚筱雅说:“筱雅姐,你可能不知道,孔老师的太太是国内做川菜的名厨师。孔老师的胃是被他太太调教出来的啦!” 这屋里的中国人,只有高跟鞋对孔原最尊敬。她从不称他为夫子,而尊称他为“孔老师”。八个人中,孔原是年纪最大的,高跟鞋年龄最小。只有高跟鞋对孔原热衷的那些唐诗宋词之类的老古董感兴趣,诚心实意的当他唯一的听众。 高跟鞋的确姓高。不过她的原名叫高莉莉。一年前才从纽约上州的水牛城毕业,来新泽西州找到了工作。 高莉莉在17岁那年,跟着在罗切斯特大学做访问学者的父亲来到美国。爸爸和妈妈原来都是武汉一个工科大学化工系的教授。爸爸出国前的那一年,和妈妈离婚了。离婚后,过了两个月,妈妈就和系主任余叔叔结了婚。 小时候的高莉莉能歌善舞,善于模仿,在舞台上表情真挚,举止大方。然而,逐渐长大成人后,她先天的缺点便显露出来了:体型不好,属于矮矮胖胖的身材。特别是身高,长到1米45左右,就怎么也长不上去了。出于自卑,高莉莉再也不想看见过去在少年宫一块跳舞的同伴们。看见她们修长、苗条的身材,高莉莉的妒嫉心加自卑感油然而生,巴不得躲起来才好。那年的爸爸妈妈又经常在家里吵架。他们俩说不上三、五句话,就争辩起来。家庭气氛像一个随时都会一触即发的火药箱,要靠着紧张和小心来维系。 长不高的身体及家庭的变故,不仅打碎了莉莉童年时代的芭蕾梦,还改变了莉莉的性格。她变得内向、深沉、寡言少语。再后来,爸爸为她办好了一切手续。她巴不得赶快逃到美国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美国的一年高中及四年的大学生活,使高莉莉的自信心又恢复过来。也许由于美国学生的独立自主意识?也许是由于他们对人权、隐私权的尊重?也许是因为美国人大胖子太多了?在这儿,高莉莉发现自己的身高并不成为人们的笑柄。当然,莉莉很重视打扮自己,用高跟鞋来克服自己的缺点。莉莉有一付甜甜的,逗人喜欢的东方式的娃娃脸,细腻白皙的皮肤,浓眉下一对善解人意的大眼睛。有一种某些美国男生所欣赏的中国女孩的的温柔和庄重。 别看高莉莉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小,可她最能观察、分析人的心理。观察分析起来深刻而又细致。这与她在大学所学的专业有关系。她学的是特殊教育,儿童心理专业。 基于对父亲的理解和同情,高莉莉不由得对孔原也产生了一种同情感。孔原的行为举止使她经常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们两个相同的一点是:都是属于国内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里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能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不同的是:父亲的性格更内向。孔原呢,却是成天唠唠叨叨,摆出一付生不得志,怀才不遇的样子。有时,还经常重复地说起他中学时代作文得了头等奖之类的的辉煌业绩。 “我是生不逢时呀,正要升大学,就碰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来,好不容易才弄进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成了个工农兵学员。要不然哪……” “要不然哪,如果你生在唐朝或宋朝的话,你的作品就可以留名千古啰!”。孔原对高跟鞋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下楼来的杨华接了嘴。不过,大人大量的孔原并不在意,继续说: “那到不见得要回到唐宋时期。能正规地上北大中文系,或者复旦大学的中文系,然后成为诗人、作家,也许就已经写出不少好作品了。可是,我呢,宝贵的青年时代只好在农科所干些没用的活。当然还有,那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耗尽了一代人的青春。”又对着杨华摇摇头:“那个年代的事,象你这样的年轻人是无法理解的。”杨华笑了笑:“也许吧。后来呢?”“后来?后来靠我的一个亲戚帮忙,给我联系到这儿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工作。原来,我以为到美国工作应该不错吧,来了之后,……唉,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高跟鞋的眼睛瞪得溜圆。 “唉,在那个实验室里,我的工作除了每天洗无穷无尽的玻璃杯子瓶子之外,就是杀老鼠。杀老鼠之前,带上白白的乳胶医用手套,感觉还不错。不一会儿,那手套上就沾满了老鼠的鲜红的血。那时,我每天都要杀十只以上的老鼠。杀得我头皮发麻。晚上睡着之后作的梦里也尽是老鼠的眼睛。那一年半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呵!” “哇,太可怕了,那你还不如回去咧!你在农科所不用杀老鼠吧?你现在出国来镀了一下金,回国去可能可以当官哦。”楚筱雅插了一句话。她在餐桌旁吃早饭,听到杀老鼠,好象饭都吃不下去了。 高跟鞋替夫子回答了一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孔老师已经换了一个工作。老婆儿子也快从国内出来了。” 夫子摇头晃脑地说起来:“现在回国,已经晚矣!况且本人又不是某方面的专家。我还想当官?没门!国内的用人制度就是这样。正如古人说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啊!……” 杨华又耸了耸她的肩膀:“你还想‘封’啊?封你当什么?让我们房东封你当个管家的,他还得经常打911请消防队来救火呢!” 夫子这次不高兴了:“那只是件极偶然的意外事件嘛!你怎么老拿来做文章呢?” 夫子两只小眼睛从近视眼镜的镜框上望出来,瞪着杨华,有点生气地说: “我做事情,一贯都是很仔细、很小心、很严谨的。大丈夫守之者道、待之者时。我孔原这辈子时未待到,道还是要守的。我做工作从来就讲究精益求精。在实验室里杀老鼠的技术我不敢夸张,那种工作实在太恐怖了,只好闭着眼睛杀下去!可是,我洗玻璃瓶子的质量肯定是第一流的。连世界水平的专家都说我洗得干净。只不过,洗的速度慢了一些,稍微慢一些……”。 夫子说到这里,语气有点不自在。因为他想起来了,当时就是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慢,那个实验室的教授才把他辞掉了。当然,从此夫子也就结束了杀老鼠的恶梦。反正已经有了绿卡,大丈夫何愁找不到工作呢? “你现在做什么呢?”楚筱雅问夫子。 “我在一家‘品特’公司帮忙。” “什么?” “就是一家中国人开的印刷公司。” 夫子在大学时学了几年英语。读的能力马马虎虎,口语却完全不行。来美国几年全是为中国人干活,只与中国人打交道,英语几乎没有长进。由于发音不太准,说出来的英语美国人听不懂,中国人也听不懂。好在新泽西华人很多,英语不好也照样过日子。 这时,谢菊下楼来了:“趁你们几个都在,我们今天把厨房、客厅还有地下室等地方都打扫一下吧。”谢菊又对夫子说:“你们几个男生用的厕所,又脏、又乱,惨不忍睹,是不是也赶快清扫一下?今天下午老齐他们一家都会过来游泳,看到厕所赃成那个样子不太好吧。” 谢菊是房东老齐多年的朋友。因为是房东的朋友,她和这几个人说话的口气,就有了点二房东的味道。 男房客中,夫子住了最小的一间。房租最便宜,每月才300美金。大小十平方米左右。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之后,所剩的空间也就不多了。 住在右边顶头上较大一个房间的男士名叫王步辽。也是房东过去的朋友。据说在国内时与‘六四’有关联。事件刚一过,就赶快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了美国。老婆孩子也弄到了加拿大。一到周末,就开车直奔加拿大。星期一上午才开回来,又直奔学校上班去了。平时大家不怎么见得到这个人,当然也不能指望他打扫厕所。 上楼后,往右靠厕所的那间房,住着一个在哥伦比亚大学学金融的博士生,叫刘军,功课很忙,也很少露面。 谢菊对夫子说:“你管管他们两个啊!其实,也就是每次用了厕所之后,将洗脸池抹一抹,马桶刷一刷。又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过举手之劳嘛!” 夫子摇头晃脑地:“我有什么资格管他们,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 不过,这次夫子的脑瓜有点灵活起来,眉头一皱,小眼睛一转,又对谢菊说:“这样吧,你去和房东商量商量,厕所归我打扫。每个月我少交10元钱房租。让他们二人每人每月多交5元。” 听到这话,坐在那边饭桌边上吃早饭的杨华和楚筱雅都笑了起来。楚筱雅说,那不就10元钱吗?夫子说:“我不是这儿的困难户吗?在印刷厂打工赚的钱太少了!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现在是穷而不达,自身难保啰。”杨华又忍不住了,挖苦奚落了夫子一顿: “夫子啊,想不到你还真是个‘儿时的神童,青年时的才子’,这么会算计!不过嘛,在这点小事情上算计这十块钱,只不过证明你现在的确已经人到中年,成了个‘凡夫俗子’,离‘老不死’也不太远了。” 谢菊听了这话,心想这个杨华,一张嘴也太刻薄了。不过,却不见夫子生气,还自己说自己,是老了,是老了。廉颇老矣!哪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呀!不过嘛,我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也还是曾经有点小名气的呵,那时候…… 谢菊见夫子又要唠唠叨叨提起他的过去,也忍不住顶了他一句:“哎,别像祥林嫂似的,总重复那几句话。今天赶快去打扫卫生吧!你那十块房租钱,你自己去和老齐说。你不是已经和他商量好了,等你的老婆来了和他一起开餐馆的事情吗?你自己和他谈谈,我可管不了。” 原来,夫子脑海中正在盘算着一个好计划:老婆张君香是江西饭店有名的厨师。擅长川菜。而房东在纽瓦克的餐馆正需要一名川菜师傅。老齐还说不仅仅是找大师傅,实际上是想找合作伙伴。因为老齐本人正在筹划一个他更感兴趣的进出口公司。这时,夫子的老婆和儿子的签证都已经办好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来了。这不正是‘瞌睡碰到了枕头’,现成的好机会吗?夫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心想,下午老齐过来这边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定下来。10元钱的房租的事就暂且不提了。想到这点,才起身弯腰驼背地上楼打扫厕所去了。 上一篇:想佯装糊涂,思山边别墅 返回目錄頁 下一篇:猜神秘数字,观房东一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