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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朝露 第十五章 埋骨異鄉
   

陸宜從巴黎飛返多倫多,女兒開車來接。她們來到陸宜事先為自己準備好的結束生命的地方。這是一家多市中心的護理院,她住進一間私人套房。

女兒就在附近的大學宿舍居住,交通十分方便。

“媽媽,在巴黎玩的開心嗎?”

陸宜羞紅了臉,轉開頭去。她根本沒玩,兩腿間到現在還感到腫脹着。

 

她轉移話題:“你家裡事辦得順利嗎?”

“一切都按你的意思辦了,家裡衣物書籍都捐完了,租客也搬進來了。要保留的東西我全搬到地下室的儲藏室。”

“哦?真有效率。”

“哪裡,我打電話叫家務服務公司辦理的。”

“也好。”

 

她打開櫃門,女兒把她的衣物都搬來了。

“媽,這件大衣新的,幾百塊買來的呢,我沒捐。”

這是件山羊絨薄大衣。

“孩子,這是件好衣服,但你母親沒機會穿了。”

她舒展口氣,輕鬆地笑道:“從此,我要休息了。”

 

陸宜那間房間,有個小小半圓形陽台,每天下午五點,她都倚着欄杆在陽台上等待,不出十分鐘,女兒就來了。母女談會兒話後,女兒就陪她去浴室洗澡,然後,打電話叫兩份晚餐。吃完以後,喝些茶,十點左右,女兒就回去了。

陸宜獨自一人時就看書,她常通宵看書,女兒總是給她在圖書館借書,借亦舒的作品,小說和雜文。白天,她睡覺,她怕和人交談,最不願與人作泛泛地交談。

 

很快地,她迅速虛弱下去。女兒看到她常常突然睡過去,心驚膽戰,約了時間去和母親的主治醫生談話。那洋鬼子看到這樣一個青春美貌的少女,哀愁無助的樣子非常同情,熱心地問道:“年輕的女士,可以為你做什麼?”

婭如報來了母親的名字,要求了解病情。醫生聽了,思索一下,說:“我對你母親印象很深,不看資料也能夠回答你,但是,為了嚴謹,我們還是打開她的檔案查看一下吧。”

 

他打開電腦,看了一會兒,說:“你母親指定在她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你是她法定授權人,可以為她做任何決定,在醫療上,她只接受解除痛苦,增強體能的醫療,換言之,她拒絕主動性質的治療。”

“那麼,主動性質的治療對她有好處嗎?”

那醫生聳聳肩,做個無奈的姿態:

“她本人是護士,有着專業知識。癌症能夠根治的很多,但不是這種。她錯在於沒有每年做例行的婦科檢查。這病灶發現已是太晚了。刻意延長生命,過程非常痛苦,她的抉擇是正確的。”

“為什麼她衰弱得那麼快?”

醫生直接了當地說:“因為,她最多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了。”

看到婭如的眼淚,他加一句:“對不起。”

“那麼,有什麼可以為她做的?”

“據我所知,她目前在護理院的所有費用都是由她的保險公司負責的,如有經濟能力,為她增加一個私人護士吧,還有,儘量滿足她一切要求吧。”

他安慰道:“人來自於塵土,歸於塵土。我做為醫生,會設法不讓她痛苦。”

他站起來,婭如只好告辭。

 

她為母親請來了陪她去巴黎的黑人小護士,白天護理。

儘管傷心,懼怕,婭如還是保持鎮靜,如常生活。

 

這時,女兒是陸宜唯一的親人,朋友。她們在陸宜精神好的時候常常閒聊,有時聊

愛情:

“女兒,你美麗,強健,又學業出眾,但你要學會嬌媚。”

“有什麼用?對付男人?”

陸宜笑道:“抓住男人的目光啊。要得到他們的心,先得抓住他們的目光。”

 

“有什麼好處?你倒挺有嬌媚的姿態,也能夠抓住男人的目光。但有什麼用?爸還

不是背棄你?我不願在愛情這一類我自己一人無法控制的事情上作任何投資。我要把每一份資源都投入對我自己有切實好處的地方,如;學位,素養。”

“這話也對,但人生雖短,一天天捱過卻也長。冷冰冰的學識阿,地位阿,事業阿,無趣。所以我多麼希望你能夠擁有一份真愛,伴你終生。”

“你不是說愛情是很難得的嗎?而且是福是劫難定?那你還希望我得到?”

“我說的那是事實。但人生,若無愛會多麼空白!”

“我們和男人一樣有能力,有資格,而且我比一般的男人要優秀很多,一定要男人

扮着嬌媚態來討好我,你不必操心。”

“好極,可惜媽媽看不到了。”

 

有時勸女兒學打扮;

陸宜翻着 Vanity fair》(浮華場所),看時裝,化妝,那些淑女們的姿態,對女兒笑道:“這雜誌是為你訂的,想讓你學些貴族習氣。但你從無興趣,只好我自己看。結果呢,你還是運動鞋,牛仔衣褲。老媽我,卻學會了打扮,化妝,擺姿態。你以後還是要研究一下這些竅門。”

“我對此毫無興趣,貴族女子一無所長,只能通過婚姻來實現人生的追求,無聊到研究這種儀態阿,衣飾阿為正事。”

“這樣打扮起來不是好看得多嗎?”

“這樣做是沒有一點意義的,在我那麼緊張的學業生活中,衣着簡潔就可以了,我今後的一切所需所求,都要向社會索取,我的地位是由我的資格和能力決定的。不會靠婚姻。”

“但,一切靠自己是件多麼累的事情呵,如果能找到一個好丈夫依靠,生活將輕鬆得多。”

“依靠丈夫,也要付出代價的,我寧願依靠自己。我以後選擇丈夫,是一個夥伴,

而不是依賴對象。你的觀點也太過時了,成功的男人現在結婚也是找伴侶,而非花

瓶。”

也許女兒是對的,做母親的想到;在這離婚率近百分之五十的國家,唯有依靠自己

是最安全的。

 

陸宜漸漸不大有精力看書了,她要女兒拿些碟片來聽聽音樂,她點了些歌手名

字:Ceiling Dion  Sarah Brightman  Elton John  Enya

 還要:《藍色多瑙河》《天鵝湖》《命運》《田園》

她嘆口氣,道:“可惜你不大聽中文歌曲,我還想聽鄧麗君的歌。”

“這容易,我知道她的英文名字,是特蕾莎,我到網上去下載”

“哦,你真行。”

“這有什麼,其實看書太累,你早就可以聽音樂了,省精神。”

“哎,我還是喜歡看書,精彩處可以仔細品味。音樂是連貫流暢的,不容我停下思

索。”

“可惜我中文不大精,否則可以念給你聽。”

“傻瓜,人辦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為這也值得遺憾?”

 

母女倆常常一起聽音樂。

陸宜細心地聽着Elton John Circle of Life

 

From the day we arrive on the planet
And blinking, step into the sun
There's more to be seen than can ever be seen
More to do than can ever be done

Some say eat or be eaten
Some say live and let live
But all are agreed as they join the stampede
You should never take more than you give

 

(生命的循環,艾頓。強 作:  當我們來到這顆行星  睜開眼睛,步入陽光   事物存在遠勝於我們看到的  可做的遠多於我們曾做的

有說;吞食或被吞食  有說;生存或被允許存活  但所有生命均需遵循這一法則  你不能獲取超越你的奉獻)

 

生生不息,無窮無盡。所有的付出與獲得,冥冥之中皆有道義。傾聽着芸芸眾生的存亡之道,她平靜地看着自己生命的漸漸流失。

 

女兒在旁聽着,對母親說:“Elton John 寫的是所有的生命,甚至不專指人的生命,你不要聽得太投入。”

“眾生平等啊,這英國人倒有佛家思想。我去後你傷心之餘要想到,媽媽是你唯一的,但也是眾生之一,就容易捱過去了。”

 

她順勢囑咐女兒;

“我願沒有痛苦地離去,所以要求醫生在我痛苦的時候,用大劑量麻醉劑,到那

時,你要那小黑女替我保持非常清潔,我要保持尊嚴到生命最後。到那時,我已處於昏迷中。你自己就不必來陪我了,我不願你親眼看着母親死亡。我要你以後回憶起我來永遠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具病體。這些安排我都簽有正式文件。你照做就是了。”

 

那晚婭如回居處,打開久久關閉的手機,鈴聲馬上響起,她父親找她已很久了。

 

若谷在多倫多時間凌晨趕到。早上八點左右,帶着兒子,隨女兒的來到陸宜的病房。陸宜在沉睡,神情安詳,臉色紅潤。床邊的小桌上一瓶紅玫瑰,混插着一種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枕邊是一些中文的小說,空氣中流轉着交響樂曲聲;貝多芬的《田園》。

 

兒子掙脫父親的手,急步到母親床前,輕輕地摸一下她的手,見她並沒有被驚醒,這才放心地將頭埋在她的床上,貪婪地呼吸着母親的味道。

 

若谷看到這樣安靜,舒適的氣氛,不由得將懷疑的眼光投向女兒。女兒拉他一下,到陽台上輕聲說話。

“看起來很不錯,根本不像人家得這病將走的樣子。”

“這就是媽媽的聰明之處了,她拒絕一切對她體力有損害的治療,只是輸液,昨天

還輸了兩袋血,並不痛苦。”

“難道不能試着治好她嗎?現在的技術能夠做到很多。”

“這是她的意願,技術能夠拖延她的生命,卻不能讓她享受生命,一直在死亡邊緣掙扎是很痛苦的,媽的選擇是對的。”

 

若谷不語,靜靜流下兩行淚。

這是婭如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她轉過身去不忍看。怕自己也隨着哭出來。

風很快吹乾了他的淚。他清了一下嗓子,對女兒說:“好孩子,真難為了你,把媽照顧得那麼好,現在爸爸回來了,你的重負由我來承擔了。你放心吧。”

女兒回答:“其實,她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的,我要工作去了。”

她關照父親:“中午前有私人護士來,喚醒她起床。吃喝,休息,都不要勉強她。她願怎樣就怎樣。音樂不要關,她最怕寂寞無聲。”

 

今朝喚醒她的是一雙小手,一把童聲。陸宜懶懶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她坐起身來,兒子把頭深深埋在她膝頭,良久,他抬起頭來,開心地叫:“媽媽,媽媽,我回來了。我一直在夢中見到你,好像你一直沒有離開我。”

陸宜低頭輕輕擁住他,頭髮披散下來把兒子和她與世界隔絕,心疼地說:“兒子,媽媽也常夢見你,但你一定要習慣沒有媽媽的生活啊。”

 

《田園》依然在空氣中流動着,她憂鬱地抬起頭來,多麼嚮往能夠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在田園?但這種生活這輩子她是無法享受了吧?

 

臉上怎麼被水滴着了?她抬頭看見若谷正在她身側。

她抬起手來為他擦乾淚,笑道:“真沒用,你看兒女們,都是笑着的。”

“你知道我們會來?”

“不,但我已經學會一切都不意外了。”

“我來陪伴你一直到最後。”

“可是,這是你本人的選擇嗎?”

“我現在是單身。”

“那好,一切與人無尤”。

她嘆口氣:“我其實,非常害怕孤獨,特別是孤獨地面對死亡。多麼盼望能再有人把我緊緊擁在懷裡啊。”

若谷把她緊緊擁抱。

 

陸宜在若谷懷中陷入昏睡。這時,她已經很瘦很瘦了,一米六十幾的身子體重才七

十多斤。若谷抱着她輕輕的身體,淚如泉湧。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若谷抱着骨瘦如柴的前妻,心如刀絞。二十多年家庭生活中的大部分重擔,都由她承擔。日積月累的操心操勞,把一個青春少女消融成病婦。眼前浮起她懷着兒子時的情景:她帶着沉重的身孕,每天站立十多個小時工作。回到家,默默料理家務,管教女兒,侍奉他。

 

他對着她那昏睡中的臉,在心中問她,也問自己:“她一定是長期不快樂的吧?積鬱才會成這惡疾。而且是那麼堅決地拒絕治癒的希望。”

若谷抱着沉睡的陸宜一直流淚,直到小黑女護士來上班。

 

從這天開始,若谷一天也沒有離開她。

每天的生活瑣事均是他打點,和小黑女一起細心周到地侍候着她。

上午,他為她讀書,小說,雜文。下午,他將她抱到窗戶前。天暖和的時候,他將

她扶到輪椅上,推她到花園中去。聞着花香,坐在草地上,藍天白雲下,默默享受

將要離去的生命。學校放學後,若谷接了兒子來,坐在母親的病房裡做功課。

家政在附近酒店長租了套房。每天由她管着凱文和狗。但她從不出現在陸宜面前;她自知,從她與若谷同床那天起,她與陸宜的友情已絕。

 

晚上,他陪她聽音樂,很多次,他倆一同在《藍色的多瑙河》《天鵝湖》的旋律中沉沉睡去。

 

大多數陸宜醒着的時間,若谷都將她緊緊擁抱。數十年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匯成流水,靜靜淌過他們的心底。相惜,相守,相濡以沫,他們之間從無激烈的愛情,那麼多年的長時間,維繫他們的都是家人的親情,平常的夫妻情。這平凡的情也如流水,流淌過他們整個的生活。那麼多的坎坷艱辛,都在水底沉澱。

 

回想往事,若谷驚異地說:“我倆,居然一生兩次建家立業。”

陸宜悵然道:“兩次都由我們自己毀掉,親愛的,請你珍惜你的第三次家業。”

若谷聽畢,流露出歉意;他對於背叛妻子,最終導致家庭分離,始終覺得對不起她。這時,陸宜輕輕拍拍他的手,調皮地笑一下,以示不在意這事。

 

她確實早已不在意。

在人生走到終點時陸宜回想起這一往事,當時那種一生為之付出所有的家庭突然間

崩潰的苦痛,婚姻遭到背叛的憤怒,如今已經成為淡淡的傷感,亦有一點如釋重負

的感覺。畢竟,她獨自越過了家庭分崩的坎。

人,僅因信守遙遠的婚姻,維護大洋另一方的家庭,而放棄實實在在眼前的男女歡

愛,是不可能的吧?當年,她也曾經因激情準備放棄丈夫,背棄婚約。只是命運的

作弄,她不得不作了個忠實的妻。

 

10月的多倫多,秋意很濃,大片大片的樹林,樹葉開始轉為紅黃二色,間雜着頑強殘存的綠色,斑斕繽紛。這是多市一年中最美的一季。

 

在陸宜最後的日子裡,親人們還是盡力為她保持容顏和風姿,只是較常人瘦些而已。由於她沒有經歷過一般癌症病人所經歷的殘酷治療,病,沒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特別顯著的痕跡。若谷和小黑女護士為她天天洗澡洗髮,她渾身總帶有淡淡的清香。婭如和小黑女天天為她淡淡化妝,醫生用麻醉劑減輕她的痛苦。音樂聲在她的房間裡流轉,她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安靜地流逝。

 

在她清醒時,若谷抱着她坐在陽台的玻璃門內,倆人無言地看着窗外的秋意越來越濃。有一次,她突然清晰地講:“看,樹葉紅了,當樹葉都落盡的時候,我將逝去。”

若谷靜靜擁抱她。輕輕吻她的發。

 

他趁她有精力交談的時候,問後事:“你願孩子們留下些話嗎?”

她回答:“願他們做好他們自己認為合適的事。人生苦多於樂,儘量快樂些吧。”

“你願葬在哪?”

“不要擠在墓地,我喜歡孤獨。看到如林的石碑我就害怕,將我葬在一塊農田上吧,要一個最最簡單的墓。多養小動物,我愛田園生活。我將有一筆人壽保險賠償,將它買這塊農田吧。”

“你願什麼樣的喪禮?”

“不要喪禮,我幼年曾親眼看見我父親的遺體,從此一輩子沒有消除這陰影。不要

讓我的孩子們生活在相同的陰影中。直接火化,不要任何儀式。”

他答應她:“我一定辦好。”

一滴淚滴在她頸中,她抬頭驚訝問:“傷心什麼?人生太累,我已做完我命定該做的,等待離去呢,我要息勞歸土了。若谷,請為我放鬆你的心情。不要在我最後的時間裡,還看到你在悲傷。”

她靠在他懷裡,不多時又熟睡了。

 

她的神情並不如她所說的那麼輕鬆。

陸宜的精力已經很差,說話已經常是單音節的了。由於大劑量的止痛劑,她常常昏睡。醒着的時候,她睜大眼睛,視線飄蕩到很遠很遠,好像在看很久前的事,又好像在期盼很遠處的人。精神時而集中,時而渙散,人在生死兩界之中。她的眼睛會對兒女和若谷視而不見,閃閃地流露出深深地孤寂。

 

她在盼望什麼呢?為什麼會有那麼孤獨的神情,特別是她的親人都在她身邊?

若谷苦惱地對家政說:“她的眼中老是在盼望,盼望什麼呢?我願滿足她所有願望。但我實在不懂她還缺什麼。”

家政說:“你快幫助李若川來,她在等他。你不要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

 

李若川在北京絕望地徒勞着。怎麼都無法辦妥到多倫多的手續。他擁有的是外交護

照,他的任命還沒有下達,按照官場的作風,他不知道要等待多久。他申請了私人

護照,但沒有一個加拿大領事館可以簽發入境證件的理由。他向家政打電話求助。家政說:“我早已把李家的身份證件,稅單,財產的文件找齊,但申請你來需要你哥的簽字,他把你和陸宜的這份感情,視做奇恥大辱,我不敢刺他痛處。有機會我會盡力說服他的,你要給我時間,耐心等待。好嗎?”

 

等待,到何時?她能等嗎?他在絕望中向上帝日日夜夜地祈禱。

上帝沒讓他失望。家政用美國快遞公司的服務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火速送來去加拿大移民局批准探親所需的文件,並請律師給加使館傳真了醫院的證件,請求加快簽證。

 

當李若川趕到病房時,陸宜在昏睡。白色的枕上,如雲的黑髮上枯槁的她。他抱起她,深沉地呼喚:“宜,陸宜,我的小貓咪。”

 

奇蹟般的,陸宜在大劑量的鎮痛麻醉劑中醒來,看到他,眼睛突然迸發出光彩,映得骷髏般消瘦的臉異常動人:“你來了。”

“上帝憐憫,終於趕到。我知道;你盼望在我的懷抱中離去。”

她費力地抬手撫摸他的頭髮。

“只幾天,你的頭髮就已白了大半。若川,我害了你一生。”

 

他不答,低頭深深吻她。這時的陸宜,於兩月前在巴黎同他約會時全然不同了。但在他眼中,仍是二十多年前他初見的那月下的女子。

 

她閉上眼,恣意享受他的熱吻。

當她再睜開眼睛,滿目儘是不能釋懷的心事。

他問:“親愛的,請告訴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

“我還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

看到她講話那樣吃力,他接下去說:“知道了,我定把他當我的親生孩子。”

她聽了點頭笑笑,但神情依舊焦慮。

 

“你還有什麼擔心呢?”

“我實在不能把你放下,最最擔心的是你啊。你要,”

她停頓。

“你講。”

“你要快樂,要平安,要善待自己。”

“當然。”

“再努力試試,找到你的真愛,你的人生還很長,不要孤獨地渡過。”

“這辦不到,即使在長別時我也不能騙你。親愛的,這一生僅能愛你一人。何必再去耽誤他人呢?你等着我,你我不會永久地孤獨。終有一天,我們會重逢,再也不分離。”

陸宜回答:“我信你。”

 

這是她最後一次講話,言畢,眼中蓄滿了淚。漸漸,她咽下淚水,帶着悲哀對他盡力一笑,李若川痛徹心肺地看着她最後的笑容,那笑容如晚霞般瑰麗而淒涼。

晚霞易散,她又昏睡過去。

 

家政是到機場接了若川來的,她將李若川帶到病房後就一直停留在那裡。看到這時

的李若谷還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兄弟和前妻,就將他拉出去;“李若川來了,你就歇

着吧,不要在這裡看西洋鏡了。”

 

他們倆在護理院的蕭瑟秋風中漫步,坐在紅葉堆積的草地上。家政突然淚流滿面。

“你哭什麼?他們二人甜蜜的很。”若谷氣憤憤地問。

“這一生,僅愛一人。等了二十二年,相聚僅一夜,現在將永別。這樣的愛情令我無法不流淚。陸宜的一生很少快樂,但因為有了這段情,還是很令人羨慕。”

 

若谷聽到此,忍不住發火,漲紅臉高聲怒罵:“什麼狗屁愛情,男女之間,就那回事兒!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我弟弟看上陸宜,因為那時基於道德,倫理和現實,他都無法得到她。他從小愛高難度的玩意兒,想不到,對女人也這樣。

陸宜一輩子對我拿腔拿調裝矜持!我以為她是天性冷淡。要是後來沒有你,我根本不懂女人熱情起來是怎麼回事兒。可,可是你看,她居然,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拿着我的短處,硬逼着和我離了婚,到巴黎和我弟弟去幽會。真正是犯賤。做這事,我弟弟和我有什麼不同?”

 

家政吸吸鼻子,嬌憨地將頭靠在他肩上:“親愛的,當然大不相同。因為她愛他,與他,她會盡情投入,獲得極度歡樂與滿足。”

“你怎會知道他們的這種亂倫的情事?”

“因為我曾經有過那種無情而有欲的男女生活。自從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享受兩性生活。親愛的,我愛你,也同情他們。不管你現在是如何地痛恨他倆的愛情。”

 

李若谷聞言冷靜下來,摟着家政的腰,久久不語。

家政怕他生氣,婉轉地勸他:“這事你知道的太突然,但時間緊迫,請你原諒他們倆人。一個是你親兄弟,而陸宜,曾是你妻,她就要去了。”

 

“這事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上次我弟弟說,陸宜曾到巴黎與他相會,我就已經知

道大概了。她病成這樣,我不會再與她計較。只是今天親眼看見,感覺太刺激,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他倆有情,你是早知道的吧?”

“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的了。但我既已和摯友的丈夫偷情,哪能再出賣她心中的秘密,離間你的夫妻情,兄弟情呢?如今真相大白,為你今後不至後悔,還懇請你現在原諒他們,接受事實。”

 

“陸宜要去了,到這地步,天大的仇怨都要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她為我生兒育女,操心操勞,建家立業。我哪能對她記恨呢?我只為他倆傷心。這份情,害了他們倆一生。我弟弟以前是個多麼活躍,瀟灑的人,追他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可現在,你看,五十不到的人,白髮滿頭了。

陸宜,如她安分,我就算是個好丈夫了。她所有的要求,我都儘量滿足。一雙兒女也都掙氣。但因為她心中有我弟弟,她多年來就是不快樂。這病也是憋出來的。我覺得,這愛情是他倆的劫數。如果他倆此生不相遇,倆人都會生活得好的多。”

 

“但你我相遇,卻是幸運。我能在中年遇到你,從此終身有伴。”

若谷想一想,突然聲音出奇地柔和,說:“人生情緣都有份數的。我這一生,份內擁有的是你的情。已是足夠,他倆有情,由得他們吧。”

“你曾經非常喜歡陸宜。”

“那是以前,娶她是準備和她白頭到老的。現在有了你,此生再無別求了。”

 

家政顫着聲音萬分期待地問:“那麼,你愛我嗎?”

 “男人最怕說,我愛你。不要逼我說那肉麻極了的話。我對你終身負責就了。”

家政悻悻然:“李若川不是說了嗎,一生愛一人。”

“傻瓜,他們一生共同生活僅一天。如果一起生活幾十年,愛就體現在每一天的責

任上了。為陸宜辦了後事,盡了夫妻情份,從此與你好好生活,一切以你為重。”

家政沉默。她知道她最希望聽到那的三個字,他是說不出口的。罷了,她只好忍受,因為愛他。這愚鈍的男人,她倚着他,有着倚着大樹般堅實可靠的感覺。

李若川到後,陸宜的神情徹底平和,她的心願了了。他一直陪伴着她,她醒來,倆

人深深地相望。她沉睡,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幾天后,陸宜在睡夢中去世,那時,樹葉並沒落盡。

 

陸宜的人壽保險賠償金是十萬。若谷與兄弟商議如何為她辦後事。

“她遺言要葬在多倫多北郊農田中,但怎麼能夠買農田做墓地呢?這是不合法的”

“這樣吧,”若川說:“我有些積蓄,今年在北京時也把我在北京的房子賣了。這

些錢加上陸宜的保險金,我們再貸些款,買一個農場,先僱人經營着。我請律師幫我辦理移民手續。以後,我自己經營這農場。陸宜葬那兒誰來管你合不合法?”

“陸宜一直嚮往那種生活。很冷清,沉悶,你能忍受?”

“哥,我厭倦了官場,再也不願說一句空話。這種生活合適我。”

聽出他語氣中極度的疲倦,看到他銀色的鬢髮,李若谷心下惻然,溫言對弟弟說:

“那好,投資可能要超過百萬加幣呢。她是我兒女的母親,入土為安,我倆一起打造她的最後歸宿之處。我負責一半資金,如需要,可將婭如名下的房產抵押,籌措資金。今後那林場就是我們李家後代的產業。”

 

在離多倫多一個多小時車程的休倫湖畔,有一個專種樹苗的農場。李若川帶着侄兒居住在這裡。他還雇了一對墨西哥夫婦和他一起經營這農場。

 

天空中常飛着一雙鷹,地下跳躍奔跑着大黑狗鮑勃。十三歲的少年騎在小馬上,吹起響亮的口哨逗着鷹和狗。

 

李家的一雙女兒是城市的女兒,她們只對紐約,波士頓,倫敦,巴黎有興趣。偶

爾,婭如回來拜祭亡母,看望弟弟,住幾日。

 

若谷和家政也很少來,他們很喜歡這兒的幽靜,樸實。但,他們是名利場中人。小

住幾天,看望一下兒子和兄弟,又到上海,香港,紐約,多倫多賺錢去了。

 

只有那男人和那少年是天然為這地方而生的。少年隨樹苗一同茁壯成長,男人在此變得紅潤而健康。平靜和喜樂刻在他們臉上。

 

在林木深處,有一片花草之地,那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的埋骨之處。有一塊小小的銅牌,上刻:陸宜   兩個漢字。

 

那男人春夏之際天天來此修剪花草,閒暇時躺在草地上默默地望着天際。

他靜靜地傾聽自然界萬物勃勃的生命。他那心愛的女人的生命正活躍在這無窮盡的生命之中。

 

在加國酷寒的嚴冬季節,男人和少年都不得不在戶內生活。這片寂靜廣袤的土地上

唯有風在吹拂。

 

北國的風從何處來?可帶着故鄉的情,來撫慰這埋骨異鄉的上海女兒那徘徊在雪原上的不羈的魂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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