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当事人,她姓克林顿。与美国前总统与现任国务卿同姓。每次她给我打电话,如是我先生接电话,就会打趣说:“国务卿夫人,你的蜜糖已经可以吃了” 她,总是叫我蜜糖。 第一次上她家访问她,她的先生刚往生。她躺在长沙发上,非常虚弱的样子。我轻声细语将该问的问题问了,输入电脑,就打算走了。 我刚合上电脑,克林顿太太一下坐起来,两眼放光,满面深动起来:“蜜糖。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我暗中大乐:老天,你是我的当事人,我建立你的档案是拿政府工资的,难道是:排排坐,分糖果,你吃完,论到我? 表面上,我当然很友好,我早就学会西方人的虚伪了:“阿,亲爱的,无论什么都可问,我是一本打开的书。” 她果真问了:家庭情况?个人爱好?最盼望的事?最担忧的事? 我俩谈话间,她的女儿来了,稍听一下,就对她母亲说:“妈,她是为工作而来,后面排队等她的人多着呢。以后再谈吧?” 也不等回答,就拿了一大把花送我出去。 在门外,她歉意地说:“我的母亲问了你很多你的个人资料,她实在是不该这么问的。她以前的职业是教师,开学前就将每一学生的个人资料了解得清清楚楚。现在她孤独,寂寞,搞错状况了,将你当作她的新学生。请原谅她吧。” “没什么,我也是很愿对人坦诚相交的。她是一位理想的朋友。” “阿,你这样说,我真是开心。” 她将手中大把的花递给我,解释:“父亲的丧礼上很多花,我搬了一车回来,太多,你拿回家吧。” 我谢了她。退休的女教师,丧礼上用过的花,那天起,我有了一位新朋友。 下一次访问她,时近中秋。我买了很好多小号单个包装的莲蓉月饼,送给我那些当事人,那天,我进门就送给她。 她立即打开尝新。老人都爱甜食,她一面吃得“亚米,亚米”,一面问:“蜜糖,给我说说你们那个吃那么好吃的点心的节日。” “那是中秋节,秋日唯一的节日。那时节,我的家乡,风清,日丽,气候怡人;秋收后,家家户户粮满仓,没有匮乏之忧。秋收忙后,农户都空闲下来了。晚上,那时没电视,电影,推开窗门,唯一能欣赏的就是一轮明月。中秋节,是赞美月亮的节日。” 她尖叫:“The harvest moon! 和英格兰风俗一样。” “怎么,英国也有这样的节日?” “当然,秋收后,衣食丰足,气候怡人,又知道冬天将临,大多数民族都有节日欢乐一下的。北美洲,是感恩节。” “感恩节,是感谢上帝呀。” “屁。感谢上帝,天天可感谢的。是为了收获后,吃吃喝喝开开心心乐一乐。” 我仔细想了想,也大叫:“对啊,是为了收获后乐一下。” 她得意地大笑道:“蜜糖,你上了一课。” 她意犹未尽,说:“蜜糖,说说你的家乡。” 我的家乡叫上海,那是中国最最繁华的大城市。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常常梦魂系绕。我想念家乡,不是她繁华时髦,纸醉金迷;我情之所牵,是我的旧时的家。我的家住二楼,房前有一大大的洋台。夏日,我老是躺在阳台的一张躺椅上,看月亮,数星星,云彩变幻,星斗迁移。 楼下,有个花园。花园一角有口井;我们在井里冰镇西瓜,提水浇花。井畔有课无花果树,那树,从来没人理它,它却年年结很甜很甜的果实,是我最爱;园中还有一葡萄架,那葡萄年年大人精心修剪,打理;那葡萄树结的是我所尝过的最最酸的果子。不过,我也爱吃。 “你爱吃酸葡萄?” “是啊,因为不吃,就没别的吃了。” 她听了没笑,沉静默想。好一会儿说:“蜜糖,我也想我的家乡了。你说说,你对英国的概念?” 温莎堡,白金汉宫;伦敦塔,大笨钟,还有永远流动的泰晤士。 蜜糖,你说的是英国的标志性景物。我想念的是我的儿时的家。那是中部的小镇。我最最思念的是家对面的小山坡。上面是希疏的树,草地上有小鸟,松鼠,野兔,狐狸。 那,不是这儿也有? 不,蜜糖,那草地,我再也找不到与它一样的。 我知道:那是英格兰最绿最绿的草地。 亲爱的,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念? 那是英国巨星:艾顿。强悼念戴妃的诗句阿:你的足迹留在英格兰最绿的草地,你的传奇远长于你生命的烛光。 克林顿太太问:“你喜欢流行音乐?” 老太太意甚不悦。 “是。也不单流行音乐。凡美丽的,我都爱。我甚至爱玛丽莲。梦露。” 天,那是性感巨星;她是男人的冰淇淋,作为女人,你的爱好真是奇特。 我爱她那首1954年唱的歌:The River of No Return 阿,这老歌,我也会唱。蜜糖,我们一起来唱它。老太太打开钢琴,熟练地演奏起来。音符,如水涌出:我们一起唱起那首老歌。 There is a river called THE RIVER OF NO RETURN Sometimes it's peaceful and sometimes wild and free! Love is a trav'ler on THE RIVER OF NO RETURN Swept on for ever to be lost in the stormy sea Wail-a-ree I can hear the river call [ no return, no return ] Where the roarin' waters fall wail-a-ree I can hear my lover call come to me [ no return, no return ] I lost my love on the river and for ever my heart will yearn Gone gone for ever down THE RIVER OF NO RETURN Wail-a-ree wail-a-re-e-ee She'll/He'll never return to me! [ no return, no return, no return 歌声停了,我们俩都有点伤心。我们都曾有至爱,失落在时间的长河,永不回来。 克林顿太太对我从歌曲中了解英国文化非常地不以为然。她决定要提高我的文化素养。下一次访问,她就直接了当说我的不足。“蜜糖,你总不能天天唱歌学文学吧?别的文学我不了解,英国文学和流行歌曲差别是很大的。” “我当然知道英国文学的深,厚,沉;那是一种脱去华丽的博大。” “有意思。说说你爱的英国作家。” 首先是勃朗多姐妹;《简。爱》,《咆哮山庄》。 你偏爱哪一位? 爱蜜丽。我喜欢《咆哮山庄》多一点。 哼,亦人亦鬼,亦爱亦恨。还有呢? 查尔斯。狄更斯,我只喜欢他的《双城记》别的都不怎样。 好,我也只喜这一部。一个作家,一部出彩也够了。还有呢? 那就是永远永远的第一,莎士比亚。我偏爱他的喜剧,特别是《第十二夜》。 你是个非常顽皮的宝贝。既然读过那么多多,为什么只对我唱老歌?不谈这些? 那是这些书,我都是念的中文。都是翻译的。用英文讨论,我是不会说的。 蜜糖,你为何不试着看英文的呢?有问题,我帮你。 真的? 当然。一言为定;下次开始。 好极了。但是克林顿太太,我来这儿,是从加拿大政府口袋里抽钱的。现在我来学文学,是不是要打电话给老板,停止抽钱? 不,我们要一直抽下去。你来学文学,也是帮助我提高生活质量。政府当然应该付钱,它曾经从我口袋抽了多少去? 后来,我们还是决定选在每天晚上学文学,不揩政府的油。我先在家将要学的作品先读一遍,第二天,与克林顿太太共读。 为了感谢她的帮助我阅读,我常将丈夫带去帮她做杂活。修地板,洗泳池。 在读莎翁作品时,她一定要我大声读出来。我捏忸地说:“我念太难听了,我若你你,不列颠的语调,我一定大声念。” 胡说。每一个人说英文都不同。你听到过两个人说英文是一模一样的?大胆读出声来,读出你的自信。 我真的放声念。 我的丈夫从地下室惨叫:“我听到一个上海女人,用幺喝卖猪头肉的声音在念莎翁诗句。” 克林顿太太严厉地说:“麦克,我没请你发言。” 丈夫走到楼上,笑道:“她确实念得不好听。” “我发现,男人爱忌妒。特别是太太明显超过他的时候。” 我和克林顿太太,都深爱自己的民族文化。我们是出生,成长,习惯这种母文化。 但我们都离开了自己的母文化,来到移民文化的国度定居。 我问克林顿太太,为什么要移民加拿大? 她想一想,说:为了食品。她上世纪五十年代,跟随父母移民加拿大。二战时,她的父亲来加拿大休假,深感加拿大食品的富足。战后就全家移民来此。 “值得吗?” 值得。你想一想那大块的牛排,成品脱的黄油,还有鸡,鹅,火鸡。 蜜糖,你为何要移民? 为了独立的人格。我的故国,曾经用一个人的思想,来统一十亿人的思想。然后,人人追求现代化,后来呢,全体要想富起来;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独立思考的空间。 阿,蜜糖,为了独立的人格,移民确实是值得。 我们都爱故土,我们更爱我们选择的国度----My homeland. 我们向天上的父祈求,求天父保佑我们的家国。但地面上的事我们必须做好。我们对社会索取,也一定要尽能力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