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川此时任职驻法国大使馆,突然间带着女儿回沪来了。晚饭后他与小夏一起到若谷在金茂的住处。亲兄弟多年不见,彼此有些生疏。倒是家政和小夏,一下子聊得十分热闹。 李若谷,清癯而挺拔,举止之间有些官气。言语不温不火,与人在无意中有着距离,发间有些银丝,使他显得颇有点沧桑,孤高的感觉。 李若谷,却有些发福,对唯一的亲弟弟意外来到,明显地非常开心。 男人很难表达感情。俩人泛泛地谈着。家政来到若谷身后,端详着当年的李帅哥。心中暗想;要是现在陆宜与他重逢,俩人可会旧情复燃? 她说:“李若川,你鬓角有点白了,但人更加有魅力,在人堆中可显眼了,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朱家政,哪里话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有年岁了。在国外,我无聊时常想起你们,那年,我们一起为你做媒。哥,你还记得那时?” “记得,那时陆宜水灵,她艳丽,俩女孩真是一时的风景。” “嫂嫂现在可还好?” “她当然也老了,不复旧时模样。但看上去还是比一般女人顺眼。那么多年在国外,辛苦她了。” “记忆中的陆宜,真是美丽啊。” 若谷笑道:“我和陆宜生活在一起时,怎么也想不起她年轻时的样子。现在分开生活,却想起来了。陆宜的容貌在最盛时,也不过中上之姿吧?她很清秀,但不美艳。熟读诗书,看起来不俗;娶妻娶德,这点她倒也没让我失望。” 若川回忆起离别的那一幕:“我最后见陆宜时,她怀着侄女儿,还操劳。那时真为她担心。” 小夏插进话来:“女人都要生儿育女的。陆宜生孩子被那么多人记住,可划算了。她生了个儿子,去年回国时公公为她请遍亲友。” 若川看看妻子,叹口气,说:“你说话老是不得体,看来以后也不会改变了。” 他转头对兄长讲:“哥,有时间回家啊。我带了侄女儿回来,因时差,她熬不住,睡了。明天定要她来拜见大伯。” “她十九了吧?记得比娅如长半年。明天我回家看妞妞。顺便一家团聚。” 若川夫妇告辞了。 李若川驾车回家,不发一声地开了会儿,突然在路边停下。问妻子:“朱家政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哥哥的住处?她丈夫呢?” “她离了婚,你哥工作的那公司是她父亲开的。陆宜会魅惑别人的男人,想不到自己的男人被人魅了去。” “这话当真?” “还用问?你自己去想。” 若川低头想了一会儿,不发一言,开车走了。 车停下来后,小夏发现又回到了金茂。若川问:“你有他们的电话吗?” “手机里有。” 她拿出手机给他。 “不,你打,打通不要讲话,先告诉我,是谁在回答。” 是家政回答。 李若川一把抢过电话:“朱家政,你叫我哥下来。” 他窜出车,猫着腰捏着拳蹲在车旁。李若谷和家政一起下来,若川脸色铁青盯着他 哥看着。 若谷哑声说道:“老二,你打我吧,我决不还手,这是我应得的。” “我不打你,你欠得的决不仅是一顿揍。” 他拉起妻子要走了。 若谷追上去拉住车门:“老二,一切都待以后我对你解释。但陆宜身体不好,生了老二她就一直没有恢复,后来又硬撑着苦干了很多年,全靠意志熬下来。你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怎样?还有我那俩孩子,那都是你的侄儿女。你可要三思而行。” 若川推开他的手,关上车门。对妻子说:“你来开车。” 他坐到后座。车开走了。 若川在后座,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妻子暗暗在后视镜中观察他。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决心,脸色平静下来。 “这事”,他说:“先不要让嫂嫂和爸妈知道。” 那晚,李若川一夜未睡。把二十多年努力封存在心底的往事一一回忆,陆宜的样子鲜明生动地出现在眼前。原来,他从未将她忘怀。 老哥,当初我们牺牲了真情来成全你的婚姻,却换来我的孤独和她的被欺骗。他心酸地想着,这么多年的时间都被浪费。现在,我定要找到她,争取本该属于我们的所有。 第二天,女儿由于时差,五点多就起床了,她看见父亲一夜抽的一大堆烟头。父亲在听一首歌,那是一支她不知道的歌。中文,她听不大懂,但那幽然惆怅的音乐中,她感到,那是一种有期待,有遗憾的情感: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她摒住呼吸,专注地听着;终于,乐声停了。 “爸,这歌听起来好像若有所失。” “是,”父亲淡淡解释:“是讲一个人,向往一个女子,无论如何努力,总也得不 到,隔着水,无法达到。那位美丽的女子,在那水的另一方,可望却不可及。” “很美丽,爸爸,但那是年轻人的情感。你为什么那样的沉醉?” “哦,听听而已。而且,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有情感。” 孙小夏出了房间,对女儿笑道:“你父有位梦中情人,二十多年来若即若离,俩人 都有情,但现实阻断了他们,如隔水相望。” “那么,为什么不争取?” “哈,他俩人都无勇气。” 若川白了妻子一眼,一人进屋去了。 小夏问女儿:“你和你堂妹有联络吗?我要和你的伯母通电邮。” “那容易”, 女儿说毕立即做到。她马上打电话向堂妹要来伯母的电邮地址给母亲。 孙小夏烦透了多年情感的纠葛,她要解开这死结,为自己的生活开辟新空间。 家政收到陆宜的电邮, 看一下,叫若谷来看,全文很简单; 家政; 我收到弟妇的电邮,说是若谷在上海有了外遇,而且你是知情的。请你告知 我真相。你不必为难,只需告诉我:是,或者否? 宜 若谷对她说:“你不要为难,我给她回信。” 李若谷最最不愿坦诚面对的,是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 陆宜是他生活的基础。儿女,家业,古稀年父母的期望,白首谐老的未来,他都与她共同拥有。 家政是他生活的精彩。年轻时他局限于家庭中做了一个又闷又累的好男人,所有错过了的刺激,奇妙都在家政这儿得到补偿。性欲,物欲,权欲,家政满足了他各方面的欲求。家政给他机会上升到一个他从未达到过的社会层次。 他需要同时拥有她们两个。但他目前要面对的是必须要选择一个。 他还想回避。他回家时对着若川打开电脑,给他看陆宜给家政的信。 “你们到底对你嫂嫂讲了什么?” “我绝对不知道,是小夏干的。但是,既然如此,你就对她实说了吧。陆宜做人做事是有底线的,她对你,是恪守信义,责任的。你不能欺骗她。” “有时生活在欺骗中要比现实中幸福的多,何必让她难受?” “但那毕竟是虚假的。生活中注定要来的磨难她是逃避不了的。你告诉她事实,她是一个有勇气和能力面对现实的人。” “你讲的太离谱,好像我会和她离婚似的。我是不会放弃她的。” “你已背叛她,她会离开你。据我对她的认知,她不会容忍这。因为,她对你和你们的家庭是忠诚尽责的。你告诉她实情,不然,我告诉她。” “这与你何干,你为什么反应那么强烈?” 李若川走开了,表示这问题已经结束讨论。 李若川这次回国,想不到结束了困扰他二十年的婚姻。 那天若谷走了以后,李若川私下问孙小夏:“你为什么要给嫂嫂写那信?” 小夏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若川,我们离婚吧。 我们结婚,是我用了计谋让你娶我的。我知道我们不相爱,但是平常的夫妇都不是 为爱而结婚的。婚姻就是生活,生儿育女,吃喝拉撒。我真心真意愿与你共度此生。我觉得我是有诚意的。但是,我错了。那么多年,你把我冷藏着。一分感情也不给我。 如果你没有感情,那就我也认了,无所谓。但我看到你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那年,陆宜怀着你哥的孩子,你那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百般地痛惜她。而我怀着你的孩子,你却连看都不曾多看我一眼。你不知道,当你扶着陆宜进婆婆房间时,我是多么伤心?我想要那份本该属于我的感情。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伤心。 我一直在默默等,等待有一天能够有一家三口同心同德的一天。但,现在看来,是无望了。那晚,你在你哥的婚外情那事上,我明明白白地看出;你对陆宜的情,那么多年都没有变。能够经历那样时间和空间考验的情,是爱情吧?我决定放弃你。我把真相告诉陆宜,让你得到她吧。而且我敢预言,一旦你得到她,你就该知道你心目中的女神,和我没有什么不同。你把她痛痛快快干一下就会明白,女人的实质都是一样的,你那么专情是白痴。 我决心离婚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本来希望女儿大了,我可以依靠她,虽然你我不合,但我老了有女儿相伴。没想到,女儿大了,多年不在一起生活,母女之间生疏到讲话都无找不到共同有兴趣的话题,将来还有什么指望?我该趁早为自己谋自己的路了。” “哦,这是你的离婚宣言?你不必来这么长篇大论的,我同意就是了。你对未来生活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那不必了。我不要分你任何财产,女儿的学习生活费用也完全由你承担。” “那好,你以后可以和女儿往来,与她做个朋友吧。” 小夏咬咬嘴唇,说:“你对我实在一点都不在乎。现在也无所谓了,但我还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会那样讨厌我?连你父母都不喜欢我?” “嗨,总有些缘故的,但,不要说了吧?何必伤感情呢?” “我坚持要知道,那么多年的委屈。是为了我嫁你时非处女吗?” “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那年你可能流产,我们陪你去医院,医生说你曾经过多次人流。这是一个重要因素。” “你那样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提出离婚?” “我并没有别的女人等着要结婚,多年来我俩并不生活在一起,离不离婚没什么不同。” “那么,现在已经必须离婚了。你哥那事已穿帮,陆宜定会离婚的。你俩那么久的痴念,终于可以有结果了。李若川,我恭喜你。以前,我曾深恨陆宜。恨她毁了我们婚姻成功的一切机会。但,那么多年,你俩也很苦,大家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现在对陆宜也很同情,也乐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川透出一丝微笑:“谢谢你的成全。” 他们很快办妥手续。 这里把小夏的事先一口气讲完。 孙小夏离婚后,若川介绍她到一家国有进出口公司工作,任业务员。她尽心尽责, 心思慎密,业绩出众。年余,就升职成为业务部经理。这时的小夏,亦是人人羡慕 的女金领。 但她有一个追求,她要得到一个爱护她的男人。四十多岁的女人,要找个好男人是多么的不易?她深信,只要坚持,就有机会。 天涯海角觅知音。她把与她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一一用笔记录下来,收集详尽资料, 细心分析。也托亲友,同事为她介绍男友。但是,没有合适的。 孤独的生活中她迷上了网上浏览。常看征友广告。 一则网上消息引起她的注意: 美籍白人男子在沪经商,寻求40-50的女士为伴。 她按电邮地址回了信。 那人其实要找个中年华人女子为妻。但回信的大多是二十多的女子,他根本没兴趣哄小女孩。 小夏成熟,善解人意。在老美看来是美丽而苗条,他很中意。还有很关键的是;小 夏在李家做儿媳时,积极准备当外交官夫人,多年来坚持学英语,与那老美沟通没有一点语言障碍。先友后婚,她顺利地作了史密斯夫人。 后来,孙小夏有一次来看望女儿,精神焕发,装饰夸张,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 光是滚圆的珠子就挂了三串。 女儿奇怪地问:“妈,你这是干吗,摆阔?” “哪里,阔什么?还行就是了。” 她不由得自鸣得意几句:“妈现在因事业关系不能太寒碜。你继父是场面上人。” 女儿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继父?那洋老帮子在美国大概是混福利金过活的,来中国骗钱罢了。你好歹也受过高等教育,这么没眼力。爸比他不知高几档次呢。走到街上多少年轻女孩子瞄着他。” 小夏低头不语,女儿的话深伤她的心。 这时李若川走过,客气地打招呼:“史密斯太太,气色很好啊?” “女儿嫌我装扮太夸张呢。” 若川一脸诚恳地称赞:“贵妇人么,该打扮醒目。” “哪里,我是那种一味摆阔的无知无识的女人吗?我丈夫做人造珍珠的生意,要我随时出门带着,做做广告的意思。但女儿,看来是很看不起我的了。” 李若川觉察到她语句中的悲伤,深感有负于她。这个被他家轻视的女人,将她一生最美好的岁月虚掷在他身上,连离婚都没有一点财产上的要求。她的亲生女儿,她唯一的骨肉亲人,年幼即远离她被带到国外,与她十分疏远。近年来几乎每年,他都会带女儿侄子回国探望祖父母,但从未想到让女儿去看望一下居住在同一城市的 亲生母亲。 他拍拍她的肩,第一次用感情地对他说:“你是个出色的女人,女儿有你这样的母亲是她的福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 他问前妻: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吗? 这问题对小夏来说,正是求之不得,马上要求李若川为她打通商场关节。 他后来托在上海经商的哥哥和家政帮助小夏夫妇的生意。 小夏是个能干的人,有了这些人脉后,按照周密计划稳步发展丈夫的事业,生意慢慢红火起来,那洋老帮子娶妻意外地娶了个商业人才。 陆宜站在屋子后院的木台上,五月中,天气一下暖了。院子里郁金香盛开,春草茂盛。她抬头看着天上北归的候鸟。 女儿从车库出来,她在多伦多综合医院为一位癌症专科医生做暑期工,这天提早下班。 春日明亮的阳光下,女儿一下子惊觉,母亲怎么瘦的那么快?心中有非常不祥的预感。她扶住母亲,走进屋子。 陆宜靠在高大健美的北美成长起来的女儿的胸前。阿,孩子真已长大成人了。 “妈,你上次做CT 报告没来吧?我为这事不放心,特赶回来听消息。” “娅如,你还才十九岁,已经为妈妈担心了。” “问一声罢了,没有消息就好。我心里害怕得紧,怕你已经接到通知。” “为什么?” “因为没问题,医院按照常规,要二星期后才通知家庭医生,告知结果。” “那么要是有问题呢?” “哦,那要紧急处理,一边通知家庭医生,一边通知你本人,要火速和家庭医生联系。那,你前天做的CT,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有问题,医院要通知了。” 陆宜沉默良久,对紧张地看着她的女儿轻声说: “今天,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医院打来,一个是家庭医生的秘书打来,都要我快去家庭医生处。我约好,明天一早九点钟去。” 女儿的脸色一下子血色全无,陆宜冷静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女儿平静下来,轻声说:“不怕,这种病现在大多能医好。我陪你去,明天我向我的医生请假。” “不要,我自己去。你去了,我还要考虑照顾你的情绪。这是不必要的压力。女儿,你将会很快长大了,因妈妈的缘故,你在十九岁要正式成人了,我对不起你。还有弟弟,今后靠你照顾他了。” 女儿掩饰不住惊慌,哭了出来。 陆宜紧紧搂住她。很久,告诉她; “好孩子,妈理解你,妈妈在八岁时,亲眼看见你外祖父自尽后的身体。” 女儿放声大哭:“你不要讲了,这太可怕,妈妈,这太可怕。我给爸打电话去。” “不要打了,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陆宜和女儿到她的卧室。打开她的电邮信箱,给女儿看一条消息,娅如看到是她的婶婶发来的,很简单的几个字; 嫂嫂; 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大哥在上海早已有了情妇。你的朋友朱家政深知内情。 小夏 娅如这时倒冷静了:“妈,你怎办?” “我已发了则电邮 给你家政姨,叫她确实一下。” “你怎笨到这种地步,会问她”! 哦,是她!原来女儿是有察觉的。她突然醒悟过来,心痛如被利刃穿透。家政,这世上的男人都由得你挑选,为什么偏挑他?她大笑出声。 “妈,你气糊涂了?” 女儿瞪视着她。 “不,不,妈一生看了很多小说,这样戏剧性的情节倒也少见,你想,丈夫背信, 朋友弃义,自己命在垂危,这样蹩脚的小说情节,却真实地同时发生在我的生命 中,还不能笑,难道哭吗?“ 娅如对于母亲这种危机时的幽默感哭笑不得,但却轻松不少。她听到母亲在安排。 “你等下自己吃饭,下午接弟弟,今晚我会打电话定晚餐,明天看过医生再说以后的事情。我要一个人呆一阵。” 她顿了顿; “娅如,妈妈在艰难中,你想帮妈妈,是吗?” “当然,你要我做什么?” 李娅如握紧拳头,几乎准备为母亲与人拼命。 “好孩子,现在我要你尽量不要让家里的变故影响你,照常念书,工作。照顾弟 弟,尽量不要让他接触我。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病对他产生影响。我需要什么,会 告诉你。你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也要让我知道,自己做决定。千万要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做一个弱者。可好?我们不能改变现实,但可以用理智,冷静的态度去面对它。也要允许我保持一点隐秘。我已经很累很累,你如果过分关心我,我还要对你解释很多事,就更加累了。你理解吗?” 女儿点头答应。 “好,现在,妈妈要睡一下。” 女儿一出房间,陆宜的眼泪就汹涌而来,与家政童稚年代就开始的友情,与若谷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点点滴滴随泪水涌出。她一生最珍贵的爱情曾为与丈夫的婚约而牺牲,但回报她的居然是友情和亲情双重的欺骗与背叛。 这一哭,直哭了一个多小时。哭完,她觉得混身痛,好像被人打伤似的。她吃下两片安眠药,她要睡一觉,醒来,她没时间,也没必要再伤心了,再再珍贵的情与义,她都绝不强求。 六月,陆宜和女儿正式谈论他们一家面对的事情: “娅如,有两件对你们姐弟俩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是你们的父母将要分离,还有就是你们的母亲身患绝症,这些都是人生最残酷的事情了,但都是你命运中将出现的事实。弟弟太小,你已成人,妈妈要详细告诉你。” 她看了女儿一眼,女儿非常平静,她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现在我必须让你知道真相了,你要先知道哪一样?” “你先讲你的病,到底是在什么位置?第几期了?” “是卵巢癌症,第二期的中期了,已开始转移。” 女儿吃惊地看着母亲,她在为癌症专科医生工作,有这方面的知识,知道这病意味 着什么。她到母亲身后,从背后抱住妈妈,不让母亲看到她的表情,从来一帆风顺 的她,开始品尝人生的苦涩味。一滴眼泪滴在母亲的头颈里。 陆宜感到女儿的眼泪,她把女儿搂到怀里,轻声说:“要哭就哭出声来,不要闷坏了。人长大了要面对多少无奈何,你以后没有了母亲,将会靠在谁的肩上哭泣?” 出乎意料,女儿马上擦干眼泪,平静下来: “哭也没用,你倒说说,医生建议做什么治疗?” “先动手术,切除病灶,然后大剂量化学药物治疗。五年的存活可能是百分之五 十以上。还有就是大剂量化学药物治疗,生存期限医生不愿评估。” “你选择哪一种?” “你觉得哪种好?” “动手术听起来好一点,但有可能对体力影响很大,反而使病人更加衰弱。” “那么,那个药物治疗呢?好像对正常细胞杀伤很大,也对体力有很大影响。 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女儿,我不想接受任何治疗了,种种治疗可能延长我的生命,但是治疗所引起的痛苦实在是受罪。而且妈做了很久的护士工作,知道那样的活着是一点的尊严都没有的,那样的生命其实已经不是生命。我要我有尊严地活着过每一天,享受我的生命。我已经正式告知我的主治医生,我希望得到的治疗是能够减除我的痛苦,增加我的体能,缓解我的病情,不必延长我的生命。” “那样,医生说;能有多长生命?” “六个月左右吧。” 女儿低下头想了好久,她知道母亲有权做这样的选择,也知道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她亦在多伦多综合医院看到很多癌症病人在痛苦中捱日子。但,这次是她的母亲,她觉得不做努力,就放弃生存机会实在不甘心。 “妈妈。可不可以让我和医生再谈一次,我们再做决定好吗?” “不必了,我已经决定。而且,你不必插进来。不管怎样,我的生命都不可能会有别的结果,你就让我自己做主,以后,任何情况你都不会自责。是我自己愿意那么活过生命的最后时期的。” 女儿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这个暑假不工作了,下学期休学,陪你。我们开开心心过一阵子,我们去卢浮宫,我们去戴妃故园,最后再到迪斯尼公园再做一次儿童。” “这些都是我以前想去的,但我的生命已经不长久了,我愿做我最想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 “什么也不做,不必做家务,不必工作,不必为考虑未来,也不必为家人委屈自 己,我要随心所欲地过一阵,看野书,听音乐,睡觉,轻轻松松地离开这世界。旅 行对我来说太累了。” “妈妈,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不要你陪,你在一旁我就得考虑你的感受。如果你牺牲自己的学业事业来照顾 我,这压力对我太大了。我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叫你来的。我要彻底自由地活 一阵,你最好按照你原来的方式生活,把妈妈的事情当作生活中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这样,到时候你失去妈妈不会无所适从。你是不是要想报答妈妈?” 女儿连连点头。 “你活得快乐是对妈妈的最好报答。” 陆宜看看女儿,心中知道,这是女儿很难做到的。人生实在是没有多少快乐的,何 况她的女儿又马上要失去母亲,这样一个天然的爱她的至亲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另一件事情:“女儿,我要和你父亲离婚了,这些天和律师把文件 都起草完毕,告诉你一声,然后就要通知你父亲了。” “妈,你和爸爸谈过他那事情吗?他愿意和你离婚吗?” “我没有和他谈过任何一点关于他那偷鸡摸狗的无聊事,这是他的事情,他要为他的行为负责。离婚,是我的选择,根本不必考虑他是否愿意。” “你现在病了,爸爸知道了一定会赶来照顾你的,他虽和别人好了,那是男人逢场作戏罢了,他还是爱你的,何况还有对弟弟和我的感情。” “女儿,你说到哪去了?妈病了,但还是有尊严的,我绝不会因病而放弃我的权利,我不容忍背叛的行为。离婚,是我的选择,我不要在虚伪的婚姻中离开这个世界。” 女儿沉默很久,叹口气说:“这是你俩的事,你按照你的意思办吧。只是,妈妈, 这个世界上可有真爱?这个世界上可有真正美满的家庭?我从小就崇拜我的父母, 可现在,实在太太太遗憾。非常非常痛恨爸爸,为什么这样把握不了自己呢?他以 后会后悔的,特别知道了你的病以后。” 但真爱和家庭美满是两回事啊,陆宜想:真爱,在她的生命中只是剧烈燃烧了一瞬 间,但使她在它的余烬中痛苦多少年? 而美满的家庭是需要夫妇二人持之以恒的付出的。她想起她那二十多年来,做妻 子,做母亲,做主妇,平凡的生活,她付出多少? 丈夫亦有同感吧?所以有免费的精彩热烈的婚外情可玩,怎舍得不玩? 她不愿在儿女面前批评他们的父亲。 她对女儿吃力地解释父亲对他们姐弟俩的爱和责任。 “妈,你讲了那么多,直接讲,爸最爱谁?” “当然他自己。” “第二呢?” “你们姐弟俩。” “第三呢?‘ “不知道了“。 “他为什么对俩个女人同时产生爱情?” “这些和爱情全无关系,孩子,爱情是一种非常激烈的感情,愿为对方做出一切牺牲,很少有人生命中有这样的奇遇,产生这样的感情。这,实在不知道对人生是祸还是福。 平常的夫妻是大家看得上眼,觉得是好伴侣,能满足双方的欲望,能携手荣辱与 共,进而生儿育女,这就是好夫妻了。你的父母是好夫妻。 但人生很长,这样的生活很闷,好像小学里的好学生,那些小男孩课后会扔石头打破人家玻璃,女孩人背后讲粗话一样,需要发泄一下。平凡的生活要刺激,你父不能抗拒婚外情的诱惑,他依然是好父亲,也可以再做好丈夫。但我不想再继续扮演他妻子的角色了,我厌倦了。我的生命已不长久,剩下的日子,要活的真诚,自由,随心所欲,不再委屈自己。我们婚姻破裂,你要知道这是母亲的原因,不是父亲的责任。” 她打开自己的电邮信箱,给女儿看她父亲来的信息。 女儿看到她脸上的倦怠之气,说:“我自己看,你去躺一会儿。” 陆宜点头,她累极了,疲乏地倚在沙发上。 娅如看到父亲发来的很多很多信息,都是恳求母亲原谅,希望家庭不被影响;从五月初,父亲每天一至两封电邮来给母亲,这是最后一封: 宜: 我不想辩解,请看在孩子们的份上,让我们的家庭不要破裂吧,哀求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耻辱的,但是,我在这哀求你,无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可以考虑,让我们保持旧日的家庭吧,我准备最近回来一次,与你讨论安排今后的事情,好吗? 若谷 这封信的回信母亲保存着: 若谷: 很多事情答应是容易的,但是履行就难了。如果我要求你回到多伦多来生活,再找一份小小技术经理的工作,一门心思做个好父亲。你已过惯了在上海那种精彩热烈,生活有人侍候,举动有人拍马,工作上一呼百诺,举笔可决定千万元资金流向的日子,从刚刚开始的灿烂归于平淡,你可甘心? 至于儿女,他们的生命来自于我们,但他们的未来不由我们决定的,不远的将来他们独立了,离开了我们,你可会因为今天的牺牲后悔? 至于我,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今天的裂痕的。这事无关对与错,你有需求,也有机 会,小小的不忠,又发生在数万里之外,一般是可以原谅的。 但我在这方面不是一般的女人,曾经恳求你千万不要欺骗我,我也许会为种种的原因,答应你的请求,但不会原谅这件事情,你愿意面对一个对你心怀芥蒂的妻子吗? 还有,你的情人,不管怎样,她是怀着一个女人寻求爱与依靠的愿望来与你发展这段情的,你何以面对她? 我认为我与你在婚姻上是平等的,绝不允许你享有齐人的特权。考虑清楚,如还是坚持你的哀求,回信吧,我会考虑,但不一定同意。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你回信会很为难,要你亲手写信结束二十多年的婚姻,太残酷了。你不要回信了,我理解你,一星期没有回答,我就开始处理家庭的未来。 今年暑假开始时,可不可以回多伦多一次?想让儿子去上海跟你生活一段时间。 陆宜 这封信是两星期以前发的,那以后,父亲没有消息来了。娅如懂得,那意味着什 么,她流下了眼泪。今天是个伤心日,她心中忍住了多少泪水?她的母亲和貌似完 美的家庭,都将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流着泪,不愿给母亲看到,背着母亲,无聊地翻阅着母亲旧日的信件。无意中打开一封信,只几个字; 宜; 你怎么了?给我一个回答,说点什么,让我放心,好吗?太想得到你的消息了。 结尾没有署名,只是画着一个吹口哨的男孩儿的脸。 那是谁? 家政看看床上躺着的男人,心中打不定主意,怎么开口对他说?若谷工作之余这样消沉,易怒,一人独自陷入思索中,已是很久了。她知道;他们夫妇将要分离,她知道,对于他,这是非常痛苦的,若谷近来常对她很冷淡,好像把离婚的事怪罪于她。她捱着。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默默咽下。 但,这值得吗?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她想起儿时和陆宜共度的她俩无限珍惜的时光。 人生有得就有失吧,眼前的男人并不完美,但却是她唯一想与之共度终生的人。为他,她背叛了友情。关键的是,她爱他,所有委屈只能捱着。 她小心翼翼地推推他:“有件事要告诉你。” “讲吧。” “陆宜有信给我,她托付我照顾你们的儿子。” 若谷一下子坐起来,说:“给我看一下。” 那信很简单,语气很诚恳; 家政; 若谷与我将要离婚,女儿已大,可以独立生活了。但是儿子却让我为难,他是李家唯一的男孙,祖父母视为珍宝,而且,以我的能力和体力,也不能妥善照顾他,我准备让他跟着父亲。学业呢,我和娅如都在网上查了,香港有加拿大政府为在港加藉儿童办的国际学校,我准备和若谷商量一下,送他去住读,假期跟父亲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等到姐姐有了能力,就可以让他回加拿大生活了。 但他毕竟是孩子,需要母亲的照顾。你一直很喜欢他,我可否请求你代我履行母亲 的责任,照顾他,教导他,关心他? 你我都是一诺千金的人,你仔细考虑后才告诉我你的决定,你答应后我会和他的父亲商议的。 亲爱的,命运有时会恶作剧。我把你送我的《命运》听了又听,没听出有滑稽的内容。贝多芬,看来不大有幽默感。 陆宜 若谷一下子铁青了脸,说:“这狠心的女人,连儿子都不要了。” “你是什么意思?” “离了婚,我难道就不负责他们母子的生活了吗?他们完全可以照目前那样生活下 去,我赚钱,她管家庭。什么体力,能力,难道她又要做护士谋生吗?儿子托付 你,虽然你喜欢他,但世上有谁能比母亲照料更好?” “但你愿意他归陆宜抚养,和你断绝来往吗?” “怎可能断绝呢,假期不能来这儿探亲吗?以后回多伦多,父子也能团聚。血缘关系,不可能断绝的。就像你无论如何照顾我儿子,不可能在他心中取代他母亲,她这样做,只是要和我一刀两段罢了。” 家政这才理解他的意思:他准备离了婚和离婚前一样地生活。 她提醒他:“这样对宜不公平。离婚后,她该从旧生活中走出去,寻找新的感情。陆宜内心很柔弱,需要感情支持。” “胡说。”若谷突然胀红脸:“她是个规矩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事的。离婚也不过是赌气,就算离了婚,我也会顾念她的。感情支持,她不会缺欠。” 家政十分生气。 规矩女人,那么意指自己就是不规矩的女人?你那心目中的规矩女人,二十多年前就早已恋上你的亲弟弟! 她以前一直对若谷十分崇拜,现在忽然发现原来他有时就是一个一厢情愿闭着眼发梦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陆宜这次是铁了心要和他分的。以后绝对不会与他藕断丝连。 她暗中恨恨地想;让他去碰老婆的钉子,我不必告诉他实情。 口中语气依然温婉:“你自己把你的意见告诉陆宜,我暂不回信,好吗?” 若谷说:“我已经对不起她了,还有什么脸来和她谈我的意见?一切按照她的意思办吧。我知道这儿子是她爱逾生命的。跟我以后,有机会就让他去多伦多和母亲团聚吧。护士收入虽可以,工作却辛苦,我也无权叫她不工作。只能以后私下给女儿些钱,让她照顾母亲。况且陆宜中年遭此家庭巨变,一下子孤独下来,呆在家里也不好,先让她工作一阵吧。” 家政听他为陆宜所作的打算,问他:“你家难道没有存款吗?她不致那样急着去工作吧?” “存款当然有,只是她的性格,肯定为孩子们打算,自己不会留的。这个女人相当自虐,平日连吃东西都挑我们不喜欢的吃。你准备答应她吗?” “当然,我一生没孩子,自觉是缺陷,有了这个孩子真求之不得。不管你说什么血缘关系,我只认: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而且,我真的喜欢他。” 她给陆宜回了信。 陆宜请她暑假前学校关闭前去多伦多,办理孩子转学的事情。 断断续续地,陆宜把他们的离婚事宜办理得差不多了,委托律师办理文件,把财产按自己意愿分割清楚,传给若谷看,征求他的同意:房产,价值四十万加币,所有权归女儿,儿子有居住权。股票与存款,十五万加币。陆宜和若谷各取二万现款,其余以儿子的名义成立基金会,委托银行代管。 女儿经济自给,不足时可从基金取款。 儿子由父亲扶养,到女儿有全职工作后,儿子可以自行决定,跟父亲或姐姐生活。 双方协议离婚。 若谷看了文件,回信:房产应该由俩个孩子共有。陆宜收入低,他愿每月付赡养费。 陆宜回信:房子全归女儿,是让女儿有一份自己的产业。无论今后境遇如何,她都有安身立命之处。儿子嘛,男儿该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关于赡养费,多谢想到,但她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若谷看了,想起陆宜婚前因家中居住困难所受的委屈,也就同意了财产如此分割。 家政在六月中的早晨到达多伦多,娅如开车接她到家。陆宜淡淡地微笑着迎接她。 陆宜比去年夏天到上海时明显地消瘦很多,精神体态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家政 被目前心中常有的羞惭,悲伤击垮,抱住陆宜,止不住的泪下。 陆宜轻轻拍拍她的背,温言安抚:“有悲伤,有委屈就哭吧,家政。哭完,我们还有命中注定的责任要完成呢。” 家政哭完,无言地擦干泪。 陆宜说:“要送儿子上学了,你愿在家休息呢,还是陪他走一圈?” “走走吧,机上闷死人了。” 凯文响亮地吹一声口哨:“鲍勃。” 一只半大的黑狗从地下室奔上来。顿时,气氛活泼起来,狗和男孩儿欢快地向学校 奔跑着。家政远远落后,跟随着。到了学校,凯文大幅度地对家政挥手,告别。鲍 勃奔回她身边,和她一起回家。 不管家庭的悲剧,孩子还是茁壮地成长。和他的小狗一起。 多伦多的夏日,温暖而悠长。家政和陆宜,午后坐在花园中,慢慢品茶。空气中满 带青草的香味。 家政想对陆宜讲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 “家政,你要讲什么呢?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言?” “要是我劝你不要离婚,你能够考虑吗?若谷非常非常想保持这个家庭。我愿尽我 所能来使你们的家庭维持完整。” “这与你无关,这家庭,永远只是由若谷和我负责。我非常非常不愿意再生活在这个家庭。 你是富家女子,不了解普通家庭的主妇的付出。但你想一下:我为这家庭,光煮饭就煮了二十多年。为丈夫,光擦鞋,熨衣化了多少时间?他连盛饭洗碗这类事情都从不干一下。我累了,厌倦了。 本以为,一辈子会这样沉闷地活下去。但,他那欺骗,不忠,是压垮我过这种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不愿担这重负,你不要劝我了。” “但,宜,那是你的家庭,你的亲人,你对他们是有爱的吧?会厌倦如此?” “光靠爱承担不起那样长久的付出,何况我对李若谷从没有热烈的爱。” “你对我的感情现在是如何?” “我对你的感情如我们小时一样。你还是那为我抢回玻璃纸的朱家政。” 但她俩从童年起就开始的互相坦诚彻底消失了。俩人在长长的明亮的夏夜坐在园子里,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家政有时试着讲些心里话,陆宜只是温和地听着,一言不发。她的姿态清清楚楚地表明:亲爱的,你的事我是一概不会再理会的了。 在李家呆着的时候,家政把凯文的学校文件办好,连那小狗出入关的手续都办妥。 陆宜在家里的收拾细软。家政惊异地发现;陆宜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打点得差不多 了,好像马上要搬家似的。 在陆宜和若谷的主卧室,家政看到那俩母女长久地驻足在双人壁柜的陆宜的衣柜部 份前。她走过去看到,柜里整整齐齐地挂满了洗净熨好的衣服。她问:“你这么费心打理衣服?看你平时常穿运动衣,不如穿时才熨省事。” “我现在没精力干这,都是娅如送洗衣店去干洗的。我已不用这些了,要送救世军去给有需要的人穿。” “这样的衣物,多少精力才选中买回的。不穿,看看都悦目,怎舍得捐出去?” 陆宜不答,用手细细抚摸一件银灰和月白的镶着黑丝绒滚边的织锦缎薄袄。 “妈,多美的衣服。这种精致的东西真能穿吗?” “当然,你妈那时穿了这件衣,就如仕女走下古画。宜,就穿给你女儿看看。” “青春红颜都已不在,再穿就辜负了这件衣。” 她突然拉上柜门,挽着家政离开。 “家政,看见这些衣服,我才知道,我们曾经拥有过多么美好岁月。” 家政不敢回答。她有种不祥的感觉,陆宜,语气好像在告别人生。 若谷七月初飞抵多伦多,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了,夏日的北国,天还是亮着,他一按门铃,儿女都奔出来开门,最前面的居然是那只圣诞节买的鲍勃狗,已经长得很大了。 他一面和孩子们拥抱一下,一面拍拍小狗,以示友好,家政此时也跟在孩子们后面,他略点头算是打招呼,用眼光寻找妻子:“凯文,妈妈呢?” “在这儿呢。” 陆宜正站在家政身后,家政高大,正好遮住了她。 她背着光,窗外的暮色从她身后照过来,身上披着一圈光环,盘着发。 “怎么头发长那么快?都盘起来了。” “也没多快,以前胖,是卷起披着的,现在瘦了,看起来不合适,就盘了。好看吗?” “来,开灯看看。” 若谷习惯地搂住她的腰,顺手打开灯。 三百瓦的顶灯一开,若谷脸上的笑容和血色一下褪尽,他颤声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女儿在他们说话间,把弟弟带上楼去,那小子争扎几下,跟着姐姐带着狗走了。 家政坐在厨房喝茶,聚精汇神地听着,夫妇俩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你不老说我太胖吗?我减肥呢。” 一语未毕,突然流下眼泪。家政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若谷抱住妻子,坐在沙发上,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让她能够舒畅地哭。 这一哭,整整哭了半小时,很久,家政还听到抽泣声音。 在她渐渐平静下来时,若谷拥着她连连吻她; “好了好了,谁要离婚呢?我的妻,这些天来,想到要分离,我伤心到无法入眠。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被撕裂。今晚,我好好疼你,别的事,以后再说,绝不让你委屈,好吗?” “胡说什么?”陆宜疲倦地道;“离婚是我要离的,为这离婚,我已经耗尽心智和 气力,你就签了吧。” “刚刚哭得那么厉害,怎么就这样坚定地要离呢?” “两回事情,不费力对你解释了。” 若谷还要说些什么,陆宜朝他摆摆手:“我累死了,你饶了我吧。我二十三岁开始和你一起生活,今年四十六岁,这二十三年中,我有什么事是一定要你按照我的意志做的吗?” “没有。” “好,今天算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你就依了我吧。” 若谷叹口气,说:“既然这样坚持,我依你。” 陆宜也呼出口气,累得靠在若谷肩上,喘息。 若谷突然笑道:“马上要分开了,倒有些疑问要问你。你这样决然要与我离婚,与我一起生活时肯定就有非常不满的地方。女人都喜欢讲爱。老缠住男人,要听这种肉麻话。我是实在人,从不甜言蜜语哄你。是不是因为这?如为此,我倒问心无愧。我对我的女人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我想这其实也算是爱了吧?” 陆宜低声说:“我从不在你那儿寻求爱,因为我知道你对你的女人都没有爱。就看现在吧,你真爱我,不会忍不住情欲,去和别人发展婚外情。你真爱她,愿为她牺牲家庭,给她名分和尊重,不会舍不得离婚。我与你离婚不为这。” “多年夫妻,你竟把我想成那样一个自私的人。” 陆宜轻拍他的肩膀:“不要生气,亲爱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无嗔无爱,但付出耐心和责任,享受天伦之乐,有机会偷下情来解闷儿。你是很正常的男人。我坚持要和你离婚,是我有点不正常,不愿欺骗和被欺骗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你是好情人,好父亲,好丈夫。” 若谷哭笑不得:“你到底什么意思?那么好,你又坚决要和我离婚。” 陆宜浅笑道:“我自有道理,但不告诉你。我实在累死了,你可以抱着我,让我睡一觉吗?我曾经多么习惯你的拥抱。” “当然”,若谷咽哽道。 她立刻陷入熟睡,头发散开,泪痕莹然。神情好像还是二十三年前那个他一见惊艳的女子。若谷偷偷吻她一下。再不舍,他们也将离异。 第二天,李若谷去律师处签了离婚协议。 别离的时候终于到了。那天,陆宜一早做好早餐,放在烤炉里低温保热着。自己去洗澡了。女儿在院子里的长桌上,铺开台布,放上食物。 一会儿,若谷和家政来了,桌上摆放着豆浆,稀饭,葱油饼,油条,咸蛋,馒头。娅如招呼道:“先吃吧,弟弟和妈一会儿就来了。” 家政喝了口豆浆道:“这样好喝,你妈哪里买来的?” “这是妈昨夜自己磨的。” “哦”,家政惊叫一声;“她这人真是肯费心费力阿。若谷,来吃阿,以后要吃也吃不到了。” 若谷没应她。离开桌子在院子里踱步,压着心酸。他记得在婚后不久,他吃到陆宜 为他做的饭菜,曾笑道:男人的爱是联着胃的,每个男人都会为你的做饭手艺而爱你。她今天还记得这话吗? “爸,来吃阿,想什么呢?” 父亲答:“哦,实在是心中放不下很多事。” 他清醒过来,问女儿另一个问题“我看你妈精神很差,常常突然睡着了,以前,是很难入睡常失眠的,她身体有问题吗?我问了多少遍,她都不答。”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她当然不答了。这事,与你无关了。” 做父亲的还是想问,这时陆宜牵着儿子的手来了。 陆宜穿着T-恤,短裤,浑身一股才从水中出来的丰润气息。用白色毛巾裹着头 发,对大家笑道:“对不起,来迟了,做得还对胃口吗?” 家政笑道:“太费心了,去了上海,这些随便都能吃到,你何必呢?” “我尽我心而已,以后,再也照顾不到他们爷俩吃什么了。” 她放下手中托的盘子,里面是煎蛋,烟熏肉,烤面包,果汁。和儿子坐下后。她一样一样拿给儿子,自己看着他吃。眼里尽是母亲的慈爱与期望。 若谷隔着桌子,贪婪地闻着她身上随风飘来的洗发水味道和体香。 大家默默吃着。 凯文吃到一半,突然对母亲说:“妈,老是我吃,你看着。今天你也吃,我来看着,好吗?” “宝贝,你走以后,妈一人有的是时间,慢慢吃,现在看你吃。” 大家沉闷地吃完早餐,家政看看表,说:“该走了,机场要求早二小时到达的。” “好,”若谷说:“该走了,陆宜,我还有事情问你。” “虽然我自知没有资格,还是向你请求;如果儿子对香港的学校不喜欢,可以让他回到多伦多吗?那是广东人的世界,我十分不喜欢,跟着你不是好多了吗?世上谁能比得上母亲呢?” 陆宜不答,过了很久,幽幽叹口气,道:“我再也没有能力照顾他了,是我一生的 遗憾。这一生憾事也太多。儿子的事情以后就和他姐姐商量吧。还有,到了上海,儿子去见外祖母,你不要让我妈知道我们离婚的事情。” “是,我们也不要让我的父母知道。我弟弟也刚离婚,俩老虽不喜欢小夏,但对离 婚却接受不了,责备了弟弟很久。我们再凑热闹,老人家更加受不了。” 陆宜淡淡问,声音却带丝颤抖:“弟弟是怎样对爸,妈解释的?” “他一句都没有解释,可能不耐烦听他们啰嗦吧,离国走了。” 家政听他俩还如家人般谈话,心中对陆宜不无几分妒嫉:离了婚,口吻却还是李家妇。还打听小叔的消息,难道要再嫁与李家? 陆宜瞄一眼暗中注意他俩谈话的家政,有些不自在,对女儿道:“时间不早了,他们该动身了。你去开车出来。” 行李放上车后,在门廊上,若谷轻声对陆宜说:“你先进去吧,不要送了。这不是 与你讲虚礼,我不愿让儿女们看到我们离去后他们母亲的孤单。” 陆宜点一下头,走进屋去。儿子突然追进去,用手圈着母亲的腰,不让她走。他家的门前是走廊,门斜对着一个壁柜,壁柜的拉门上装坎着大镜子,是让人出门时整理衣饰的。 这时,门前等候的三人从镜子里清晰地看到;陆宜脸上的泪水泛滥汹涌。她停了一下,低头把儿子的手颁开,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去了。 家政用力拉着凯文坐到车子后座,娅如开车,若谷坐前排,小狗跟着凯文。车子开 了一会儿,凯文始终在舔手背,家政忍不住阻止他:“凯文,为什么舔手背?脏死 了,快擦干。” “我不,那是我妈妈的眼泪,我第一次看到妈妈流泪,她的泪是苦的。” 若谷瞟一眼女儿,见女儿神色激烈。他和她换了位子,自己开车。 在波音767宽大的商务舱中,凯文一早就乖乖裹着毯子睡了,若谷还睁大眼睛看着 窗外,从多伦多到温哥华,到现在又转到太平洋上,一直沉默中。 家政从小,就是很少为别人想,为别人做什么的。和陆宜长久的友情中,常常是陆 宜迁就她的。但是对若谷,她却愿为他做一切,去让他快乐。但目前,若谷是她认识以来最不快乐的了。 她试图开始谈话,让若谷转移注意力。她讲儿子: “若谷,儿子怎么一下子那么听话了,记得以前来你家作客,他是很调皮的。” “还不是家庭变故让他乖了吗?” 若谷疲倦地说。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可知道男人心中最不忍的是什么?” “我不是男人,怎么知道?你想说就说吧。” “我小时候发生件事,现在想来对我兄弟俩一生影响很大。文革时,我父坐牢,但那时,小朋友的父亲都在坐牢,隔离,人家父亲被批斗呢,我爸没有被斗争过,我们都没有放心上。到了十六岁,我下乡,去军垦农场。那天,我妈和弟弟来送我,弟弟和我搬行李。搬完后,妈妈突然找不到了,我正要问别人呢,我弟弟拉拉我,指给我看,我们的母亲,正在电线杆子后偷偷流泪呢。她那孤独伤心的样子,我俩都不忍看她,转过了身子。 从那时起,我俩都不敢违我妈心意做事。那时代,多少孩子堕落呢?但我俩一直发奋图强,洁身自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俩同时考上北大,交大。那么地争气,不让母亲伤心,要让她为我们骄傲是一个原因。我告诉你,男人心中最不忍的是母亲的眼泪。今天,因为我的缘故,我让我的儿子看到了他母亲在流泪。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家政转过身背对着他,无声地流泪。良久,若谷叹口气,从背后伸手过来抱住她,温和地问:“亲爱的,你为什么也这样地伤心?” 家政说:“我本来只是喜欢你,我单身;你远离妻子,本以为这样的感情是对谁都无妨的。哪知道害你妻离子散。” 她流泪问道:“你可相信,我根本没有想到有今天?” “当然,我相信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想到。” “现在,你后悔了吧?” “不,不后悔,这问题我想过无数次。我不后悔。” “哦,你真好,你还在安慰我。” “傻瓜,我是真心话。我一看到陆宜就喜欢她,要娶她为妻。那么多年,她一直是 个好妻子。但因为有了你,我真正懂得了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我如没有你,一辈 子的生活都有缺陷。” “那是为什么?难道陆宜是性冷淡?” 若谷没有回答。他不愿在情人面前评论妻子。但一个残酷的疑问突然浮上心头:陆 宜,到底对他有真情吗?为什么,做爱时她从来没有激情? 也许,她保守,易羞,精力不济吧?他自问自答;那么多年的夫妻,哪会无情? 他更紧地搂住家政,如今他只有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