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谷和家政在温哥华告别后一路飞回多伦多,由女儿开车接回家,这天,已是平安夜了。 若谷由女儿接到家中。一进门,妻子就迎出来,帮他脱衣,换鞋,不温不火地打点着,行为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合家团聚的喜悦。 在她帮他挂大衣时,若谷如往常一样地从背后抱住她,久久吻着她的颈部,声音微微嘶哑地说:“亲爱的,苦了你了,实在对不起你,让你忍受那么孤独。我曾经非常非常想念你,天幸我们有假日可以团聚。” 陆宜也回过身去拥抱他,在他怀抱中陶醉,感觉着她久已向往的,拥有他的身体对她特有的安全感。 儿子跑出来,大叫:“爸,爸爸回家啦。” 停了一下,注意到父母在拥抱,回头招呼姐姐:“姐,你看,爸妈在亲热呢,好像演电影。” 大家哈哈大笑,若谷抱起他,走进客厅。 嗨,这小子沉得很。 小子已经十一岁了,被父亲抱着非常不好意思,挣扎着下了地。 趁着若谷在和孩子们嬉戏,陆宜很快地端出一碗面条,若谷其实是在机上吃过晚餐的。但看到妻子做的面;青葱,红色的薰肉,大汤,少少绿色的面条,不由得食欲大振,三下两下吃个精光,吃完后用纸巾擦拭着嘴,笑道:“走遍全世界,吃遍各种食物,最难忘的是你天天做的家常菜肴。” 陆宜带笑皱着眉说:“不是讲,男人的爱连着胃的吗?我做你的专职厨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什么时候我病了,你照顾我归西去时做点儿吃的东西回报我。” 若谷沉下脸:“不许讲不吉利的话。”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经上了床。他们的卧室连着浴室,若谷洗了澡,全身一丝不挂走进房间。陆宜正披着浴袍看窗外的雪景呢,一见丈夫这样,又羞又好笑,忙赶着过去为他穿上浴袍:“这是干什么,哪学来的这种放肆行为呢?万一孩子们进来看到可就嗅了。” 若谷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和家政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好在妻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小声问他:“累了阿?睡了可好?” “机上睡了一天一夜呢,陪你看看雪,再睡。” 他搂着妻子的腰,拧一把,说:“最近瘦了啊,是想我想的吗?” “现在工作时间少了,闲瘦了。” “对不起你,这样年纪还要夫妻分居,让你受苦。我这次一定干出点名堂来,挣够一辈子要花的钱,让你不用为经济操心。” 陆宜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幽幽地说:“这事我想过好久,其实我们的经济我久已不再操心,有了不少的储蓄,房子,车子也已经付完贷款。钱再多,房再大,人不过吃三餐饭,睡一张床。但是,你一定在目前的工作中得到了成功的满足吧?还有可以达到的社会的地位,这些都是吸引你呆在大陆的理由。对吗?” “哦,我倒没有这样想过,大概有道理吧?但你怎么想到的,老婆成了心理学家 了。” “你忘记了我的工作对象是社会的弱势群体?这些理论都是系统地学过的。” “说说看,这些还有理论,学科?” “人的要求分为四个层次,最高层次就是;对于事业的满足,对于社会地位的追求。” “哦,其他的三层次呢?” “最初级;空气,水,食物,栖身之所,性欲。 第二级;安全,教育,对下一代的抚育,健康和福利归于安全类。 第三级;文化,娱乐,精神享受,如;音乐,文学作品等。 第四层次,就是我刚才讲的了,你有机会追求最高层次是很运气的。 西方发达国家,一般保证人民前二层次的要求。” 若谷不做声,细细品味这人生的需求。陆宜看他一眼,微微撒娇地要求:“等我们有了足够的钱财,可要满足我对此生的追求。我并没有大的要求。等你厌倦了争名夺利,要安顿下来度晚年时,我希望能够买一个小农场。要有一所能够看到夜间星空的有视野宽广的玻璃顶的房子,还有一片不大的田地。我们种花,菜,还要养两头老鹰。” “养鹰,匪夷所思。我俩学做老郭靖,黄蓉?” 俩人大笑一阵,携手归寝。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陆宜悄悄披衣下床,正巧若谷因时差,睡不着,一把揽住她,问道:“干吗这么早就起来?” “孩子们要去参加教堂的圣诞仪式,我照料他们去。” 他还是不放她,调笑道:“你丈夫昨夜表现怎样?” “喝,宝刀未老阿。” 她笑着出房去了。 若谷在黑暗中细细回味昨晚与妻子做爱的一点一滴。长久以来,他和家政的做爱紧张,激烈,精彩,花样百出,每次尽情发泄。但这样的做爱次数太多令他感到疲劳。现在回到妻子的身边,一夜的爱欲;默契,从容,熟悉。妻子曾经数次分娩的酮体温馨,松弛,柔软,带着二十年来同甘共苦的情,慰抚他劳累的身与心。妻子所在的地方是他息栖的地方,无限温情的家。 “原来”,他贼兮兮地想:“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够的。” 圣诞过后一周,若谷正和儿子玩电脑游戏呢,陆宜进来说:“接到家政的电话,节日很觉孤单。回中国呢,机票已经定下日期了,不能改。” “你怎么回答?” “她的意思是要来玩几天,我请了她了。” “唉,你这傻女人。” 若谷把她拉过来坐在腿上,和儿子狠狠打了几次游戏,都大败,气得耍赖:“不来了,除非积分不算,重新来过。” 陆宜笑道:“我帮你,我比你还行。” 俩人联手,形势改观很多,凯文开始输了。若谷有暇,问陆宜:“家政怎么不识趣呢?我们一家团聚,她一个外人夹进来多么不合适?这女人,不知些进退,没半分温柔。” “她不必对你温柔,她是老板,你是雇员,你该对她尊重才是呢,是你需要知道些进退呢。” 李若谷深深看一眼妻子,感叹道:“我所有熟悉的女人中,你是最笨最迟钝的了,我实在找不出比你更蠢的人。” 陆宜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丈夫:“这个评价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我当然是个普通女人,天分不高,后天努力亦不够。但是,离最蠢的女人还有距离吧?为了不枉你这一特殊评价,我一定向愚蠢的方向去努力。” “得了,疼你,才觉得你笨。我总不会因你笨而欺你。总会对你公平的。” 陆宜疑惑地看看他,心中想:“欺我,谅你没有这本事。” 若谷去机场接家政,看见她就沉下脸,问:“你怎么来了?” 家政颤声说道:“我想你阿,我无法忍受和你分离。特别地,想到你是和她在一起。” 他看见她的眼圈红了,心软了下来,轻声说:“来了,好好玩,不要出意外,我们 马上要去上海了,留下她一人多孤单?这几天,千万不要让她起疑,不能伤害她,记住。” “你非常维护她啊。” “傻话,她是我老婆,哪能不顾的。” 车开近李家时,家政突然说:“若谷,我去住酒店吧。我想过了,住你家,看着你们夫妻恩爱,我受不了的。而且,要我演一个多星期的戏,太痛苦了。特别是,我心中明白,我对不起她。” 若谷想一会儿,开车送她到离他家最近的酒店。离开她回家时说:“你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回上海后补偿你,绝不辜负你今天的委屈。” 若谷的圣诞假期其实在这天结束了。接下来的一周,他周旋在俩个女人中间,比天天二十四小时工作更累。 娅如在假期结束时送父亲和家政姨到机场去。当俩人在后座坐下后,家政随便地往 若谷身上靠拢,若谷对她摇摇手,往前指一下女儿。这动作被女儿在后视镜中看见 了。娅如想:“他们有什么秘密?” 当他俩坐上回沪的飞机时,若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累啊,生活在背叛和欺骗亲人的罪恶中。” “我害了你,你可后悔和我好上了?” “不,为了拥有你所得到的欢乐,我愿意背负任何罪责,绝不放弃你。” 他们紧紧拥抱。 朱氏老夫妇突然来到上海的公司中。 若谷招呼他们:“总裁,夫人。” 他心中疑惑:“这场面也太大了吧。” 朱老爷子笑道:“若谷,是内人想念女儿了。我陪老伴来探望女儿,顺便和你谈你的报告。” “先休息下再谈吧?” “我们已经在家休息过了,谈吧,先了结正经事情。” 若谷要秘书打电话到楼上去,请家政下来。一面请朱氏到小会议室去。 家政来后,朱老总直接了当地说:“我们谈主要的,细节我带了律师和会计师来, 让他们做文章吧。” “第一,做英特尔的专卖代理商。做得成,当然好,但是,美商凭什么让我们做?我们的优势在哪儿?” “我们总公司有长期和他们合作的经验,有足够的信誉。关键,我们有在中国销售的网络,必要时我们可以保证销售额。在如何能够争去得到专售代理,我有详尽计划。” “你有把握保证销售额?” “总裁,我拥有的是国家企业的客户。只要和他们的老总有私下协定,是非常稳定的销售保证。而且,价格高些也能够销出。” “好,这事你和我们香港方面的专家和美商谈吧。” “你的第三,要在上海当地融资,这当然好,给当地一定的利益。我听说,中国的金融界信誉不大好,要有私下的利益才能做成生意。怎么做我们才能不陷进不名誉的事情中去呢?” “不管怎样做成生意,每年我们请国外有信誉的会计事务所做经检查的年结帐。” “这事你和我们会计事务所讨论决定吧。” “这事,和家政商量吧。现在财务由她管。” “至于第二,牵涉到我们家族的利益分配,谢谢你提醒我,我已经和小儿商量了。会考虑你的意见作决定。” 当若谷离开后,父亲对家政说:“他是一个精明而且诚实的人,在工作中对你特别 地维护,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你哪里看出来?” “他要求这里公司要有完全的独立营运,这牵涉我们家族的利益分配,特别地照顾你的利益。一般雇员是避之不及的。他那样做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我猜不出。还是为公司利益吧?” 家政的父亲最后批准了若谷的所有计划。他还送给了若谷公司的百分之十的股份。 公司的业务慢慢开始火了。 他们的私情关系,也越来越令他们享受。 若谷与陆宜的夫妻关系,有着要终身相守,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要她为妻为媳, 侍奉公婆,承担家族的义务。飘扬过海,来到新大陆,更要与她一起含辛茹苦,建 立家业。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她是伴侣,是亲人。 与家政,是单纯的情侣。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单纯性爱的享受,令他十分着迷。 家政从小就远离亲人,孤独地生活,长长久久寻找爱。但在她成年后所有的恋情中,男人们都在寻求利。若谷给了她爱护和保护,他是她的归依。 俩人尽情享受爱欲。探求肉体能够得到的快感的极致。常常赤裸着身子,家政坐在若谷腿上,男人的器官从下插入她的身子,俩人共披一件浴衣,一同在网上起劲地寻找更新奇,更有快感的花样。 在她的花心深处,若谷感到了男人的满足。在她的身体上,若谷感到彻底的愉悦。 这是他的男性的栖居之地,是他温柔之乡。 他们度着漫长的蜜月。当夏季来临时,陆宜带着儿子来探亲了。 若谷去浦东机场接了妻儿,沿路向他们介绍新上海。 陆宜淡淡地听着,惊异地看着:这城市整个地变了。 若谷问:“感觉怎样?” “哦。我们蛰居北美乡下,不知世事变迁。这真是奇迹,现在的上海,比起东京,香港,甚至纽约都不逊色。” “岂止不逊色?这儿是我们的故乡,有我们熟悉的海派文化,你肯定会喜欢的。我看还是你带儿子回来长住吧,合家团聚。娅如早就大了,让她独立生活。” “让我看看教育条件才作决定。” “最好找一间专为外国人子女教学的学校。” 整个城市已经扩张了几倍,所有亲友都搬了家,大都搬到过去的郊区去了。若谷对陆宜解释道:“我们以前居住的中心区域,现在都成了赚钱的黄金地区,全已发展商业,娱乐,旅游业了。剩下不多的住宅,都卖给外国人,或者目前的巨富了。你家的旧居,也卖给了外商。因高速建设,居民们的总体住房条件比以前好多了。” 李家也搬了家。依然是两套公寓,装修得十分豪华。公婆都已满头白发,公公看见小孙子,眼睛都发亮了。一手拉着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婆婆拉着陆宜的手:“宜儿啊,这多年,可辛苦你了。支撑着个男人,还生儿育女,孩子们教养得又那样好,我家可怎么报答你呢?” “妈妈,总算是过得还顺利。你不见老,只是头发白了。” 婆婆看着陆宜:“你还是好看,只是比以前老些了。” “妈,我已是四十五岁了。娅如都十九了,哪能不老?” 第二晚,李家在餐馆宴请亲友。宴开五桌,若谷夫妇带着儿子轮番为长辈敬酒。席间上的菜叫陆宜看直了眼,有大蠓蛇,中华鲟,澳洲的龙虾,泰国的蟹,陆宜悄悄问公公:“这酒席要多少钱?” 公公笑着指餐桌上的蒸鱼:“这鱼四百块钱一斤。” “这不是太花费了吗。” “宜儿你回家,为你请客花钱越多我越高兴。若谷一人来家我是从不为他铺张的。 你在国外和男人一起辛苦建立家业,还生儿育女,把孩子教育得那么出色。实在有 功于我家。” 公公带着酒意大声告诉亲友,孙儿女学业如何,品行又如何。大家高声夸赞。听得陆宜窘得闷头吃菜。 小夏正和陆宜坐一桌呢,笑道:“你看老爷子多给你面子?看在孙子份上嘛,我家 好事都被嫂嫂你占全了。” 陆宜对小夏轻声说:“别酸了,少个孩子省多少心思?弟弟也是有为之人,听俩老说起,事业发展得很好呢。” “他好与我何干?女儿中学起就跟着他在欧洲念书,多少年我孓然一身。实际上就是单身。你和他可有通消息?” “他们弟兄间可能有,我不知道。哎,老夫老妻,分开也罢了,我们不也分多聚少吗?” 她去探望母亲,母亲家已经迁移到离市中心很远很远处,新居在一栋大厦的底楼, 三室二厅,装修豪华,母亲对她展示新家时候颇有自得之意,也对她介绍了家庭的 经济情况。 母亲的退休金是家中最大的一笔收入,姐姐才五十岁,却早已退休几年了。姐夫工 资也很低,甥儿正念大学,光学费就是他父亲一年的工资。但由于房子是自己的,开支就不大,而且陆宜数量不大,却源源不断的汇款,也很有效地帮助这个三代大家庭。不管一生曾经历多少打击,如今母亲对晚景还是满意的。她一再对女儿说:“总以为文革时期失去了房子,这辈子就得挤着过了,哪知国家收购旧屋,我们还是得到了我们需要的呢;虽然现在远离市区,但是一家总算是居住得宽敞了。旧房子,听说卖给了外商,一百万美金呢。” 陆宜走到窗前,放眼看出去;窗外都是水泥地面,随手抛弃的垃圾,过路的人群。 她是多么向往童年,少女时期的故居啊。那宽阔的大阳台,茂盛多产的花园,无花果树下的井台,还有那口养活金鱼,小乌龟,夏天冰西瓜,一年四季灌溉植物的老井。 那旧日的上海已彻底在现代化中消失了。那种悠闲,舒适,考究的生活再也不复相见。 她想起小时过暑假:空中的云变幻着形象,老式收音机播放着软绵绵的越剧,她坐 在小凳子上和家中湖州阿姨一起剥毛豆,盼望着门口有叫卖棒冰的走过。 还有那梅雨季节的栀子花香。 故乡,在她心中就是这样的一张永不腿色的精致的画。 她的母亲来到她的身后,看见她脸色若有所失的神情,轻声问:“你在怀念儿时的故居?” “是啊,但是,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既明白这点,就再也不要去怀念了”。 她母亲也为她在大酒楼宴请亲友。 她在母亲家里住了一夜。当家中只有母女俩时,母亲忽然沉下脸问她:“你记得你走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你说,除了旅行和探亲,千万不可回国久居,是这事吗?” “嗯,你倒还没有忘?但是为什么让若谷回国工作呢?” “妈,这是不一样的。若谷已是加拿大籍,作为外国人在中国,无论何时都可以离开的。再说,中国现在变化很大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很快的。我看到的是,几乎人人都有钱。” “你和我争辩?我只和你讲实际的。多伦多人民生活好不好?” “当然不错的。” “钱是怎么赚的?” “很辛苦,很努力,每一种专业工作都必须经过专业训练,考核,才能取得专业工作资格。一句话,钱能赚,却混不到。” “那么你看上海怎样?” “人人有钱的很,一掷千金。我们在多伦多出外吃饭几十块钱就行了,会客一般也不过二百多块钱,哪像这儿,都上万的花。” “那么,你看到人们在努力工作吗?” “这倒不清楚,反正李若谷是在努力地干活。” “因为他还保持着国外的习惯。我看到很多人暴富,开奔驰车,买大房子,却不知 道是干什么得来的。宜儿,你还记得文革吗?” “当然,但那时代是过去了。” “你还记得,那时对毛泽东的崇拜和迷信吗?” “是的,如没有那种疯狂与不理性,不会发生那么多悲剧。” “那种崇拜和迷信,现在更加变本加厉了,只是对象变了。以前是对毛泽东,现在是对金钱。人人想发财,捞钱,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要钱到了疯狂地步。宜儿,这是不正常的,和以前的大跃进,文革是同一种狂热。后果,你自己想象一下就知道了。” “但和若谷有什么关系?后果来时他回加拿大就是了。” “这不是理性的社会,不是你用逻辑思维可以推理的。潜移默化,李若谷也会陷入对金钱的疯狂中去的。这比毛泽东思想更有魅力,因为有实在的利益。宜儿,听我一句话,叫若谷回加拿大吧,一家团聚,钱够用就算了。” 陆宜听母亲这么说,有点胆寒,回答说:“我试试,但也要让他完成手头工作,不能说走就走吧?还有,怎样对家政交待呢?” 她本想在母亲家多住几天的,但若谷来接她们母子了,祖父母想孙子想得利害。 陆宜一家三口,在上海摄氏38度的高温下流水似地赴宴,有时一天赶两场。山珍海味都吃怕了。特别是儿子,对外出吃饭厌透了。 家政问凯文:“干儿子,最喜欢玩什么呢?家政姨带你去。” “我不知道上海有什么好玩的,但我最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了。吃饭,吃什么都行。三明治阿,炸薯条阿,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陪那么多陌生人,讲那么多没意义的话呢?而且,吃什么蛇阿,野鸟阿,非常可怕。这个无聊的地方我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大人听说都笑了。 家政说:“这是大人的聚会,你确实不会喜欢,我今夜带你去浦江游览吧,到江上玩去,好吗?” “为什么不是白天去呢?” “白天很热很热,不能外出的。” “我爸爸妈妈去吗?” “不,就你和家政姨,让爸妈休息一下,好吗?” “不,我怕,我要爸妈一起去。” 若谷奇道:“你从来敢玩,为什么现在长大了倒胆小了?” 儿子撅着嘴用英文说:“It is so far from my civilization 。(意为:这儿远离我习惯的文明)” 陆宜打断了大家对儿子的嘲笑,说:“我们晚上一起去吧,凯文,现在去睡午觉,晚上可以多玩玩。” 她站起身来,搂住儿子的肩,送他去午睡。 家政看着若谷专注地盯着妻儿离去的眼光,一下子心酸得差不多要掉下泪。吸一口气,她努力掩饰妒忌之意,装作淡然地说:“陆宜真宠孩子阿。” “很自然,母亲嘛。” 及至想起家政口气中的醋意,笑着搂搂她:“不要犯酸了,我心中自然有你。她和目前的上海格格不入,母子俩都不习惯这儿的生活。我估计她不会留下的,呆个夏天而已,你要招待好她。” 陆宜回来后对大家笑道:“他对这地方不熟,文化背景更加生疏,没有安全感,所 以不敢离开父母。你们不要笑他。我们初到北美,曾经拼命赚钱,不敢浪费一分钱,不愿享受一天的悠闲,其实也是因为文化背景不同,没有安全感。” 那天晚上,他们坐上游览船,呆在三楼船头,遥望两岸景色。一边是世纪初这冒险 家的乐园的开发时期的历史佐证,另一边是中国告别闭关自守,走向世界,融入世 界经济的新时代的标志。 灯火辉煌,照亮了滔滔江水,凸现了各时代标志性的建筑群的精彩。有趣的是,所有著名的标志性的建筑,都是外国人设计的。上海,名符其实地是中国最洋化的城市。 一小时游览很快结束了,凯文随大人们下船,奇怪地问道:“完了?我还没有玩过就完了?” 家政问:“你到底要怎样玩呢?” “我不要什么特别的阿,在山路上骑车,在平地上溜旱冰,随时去游泳,在草地上和狗玩,还有在沙坑搭沙城,树林里逗浣熊,松鼠。很平常的,不要花钱,不要整天吃啊吃的。” 若谷听了叹口气说:“儿子,你的要求不高,可惜这儿办不到。这儿的所有玩意儿都是为赚钱的。也没有我们北美洲那无尽的资源。你是加拿大的儿子。” 家政笑说:“凯文,你真是加国人。” “当然,”男孩说:“加拿大,My homeland”(我的家国) 。 他们下了船,走过外白渡桥,去看经过治理的苏州河。 沿途红男绿女,热闹非常。陆宜细细观察途人,笑对家政道:“上海女孩子打扮倒花俏,只是扁脸,小眼睛,低鼻梁太多,没有西方女人那么高挑抢眼。” 若谷插话道:“太太,你的审美观真是变化多端啊。在美加,常听你贬西方女人,粗,放浪,香水味道太浓。回家来,又说上海女人扁脸塌鼻。你意下可有美女?” 陆宜下不了台,白他一眼:“我是对家政说话呢,你瞎起劲什么?男人插话到这种 题材中是合适的吗?听起来简直色迷迷的。你尽管按你的审美观选美好了,来段激情浪漫故事才好。” 家政忙打圆场:“唷,俩人扯哪儿去了?只是评价路人嘛。若谷说话没有不妥阿。 宜,你不知道,这里是原来的纺织厂区,厂都迁移了,旧址大多数住的是外来民工。你看到的大部分不是上海女孩,外貌是差些。” “这城市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连那些女孩子我看来都以为是本地人。” “刚从世代蛰居的乡村来,比几代东南西北血缘混杂的上海女人,当然是有区别的。老外也是混血的好看。” 陆宜想了想,道:“人种倒真是混血的好,黑白混血,几代后漂亮的不得了。” “不混血,光就是文化交融,环境影响,人相貌气质就好多了。你们家娅如的才貌 风度,那种独立自信,上海女孩中就找不出。” 凯文这时才有点听懂了她们的话,他本来就崇拜姐姐,闻言得意地对大家说:“我姐姐是了不起的女孩子,这儿哪有人比得上她。” 童稚之声所讲的清脆英语,在夜间传得很远。闲谈间,他们已深入苏州河区域了。 路边几个脏脏的小孩在拦着向路人讨钱,听见凯文讲一口地道的英文,一个大些的孩子大声说:“这是小外国人,我们问他要钱。” 孩子们纷纷涌来,凯文吓得躲到父亲身后。 家政拿出手机,威胁那群孩子:“你们快走,不走我就招警了。” 孩子们一下全逃远了,只留下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还在毫无知觉地拉着陆 宜的裙边。陆宜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小姑娘,你小小年纪不念书,长大后怎么办呢?真是要误了终身的啊。” 手摸在头发上,感觉粘而且粗糙,不知多久没有洗发了。这孩子的母亲在哪里?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来给她。女孩接过钱,疑惑地看看:“阿姨,这是真的钱吗?我认得数字,这是一百块钱,但是为什么和我平时看到的钱不一样?是假钞票吧?” “是真的钞票,是我们十多年前离开中国时的钱,和现在的版本不一样了,但是真钱。” “但是,我讨到过很多假钱。” 同来的孩子们都涌上来,大声说:“这是真钱,你这傻瓜,快把钞票收好。她是从国外来的,大家拦住她,问她要钱啊。” 一个大男孩抢过那张钱,藏好。指挥孩子们:“大家抓住那小外国人,向那女人要钱,都要一百块一张的钞票。” 路人见状,全远远避开,家政忙打电话报警。 警车几分钟就到了,孩子们立刻逃得无影无踪。警察看了陆宜随身带的护照后,说:“太太,以后千万小心,这里是上海,如在不知名的小地方,你露了财,命都有危险。我帮你们招车吧?” “不要紧,我们就住在金茂,我招自己公司的车。” 家政谢过警察,打电话要来公司的车。 若谷紧紧搂住妻子,家政抓住凯文,一点也不敢放开。直到进了车,才算定下心。 那警察小心地问:“这是你们认识的司机?请原谅,我们不希望出现涉外案件。” 陆宜笑道:“这是我先生公司的司机,我们回国就是他常为我们开车的。多谢你了。” 一进车里,若谷就厉声埋怨妻子:“真是越活越笨了,你以为是什么地方?这儿 是为钱不惜命的地方,你怎会给小垃圾瘪三钱?这点钱帮她不够,害她不浅。要坚 决地一分钱也不给他们,那些孩子才会放弃乞讨这一行。” “这是什么话?人生而平等。这些孩子和你的儿女一样,也有父母亲。造成他们以乞讨为生的,不是他们的错。你真是冷血。” 意外地,开车司机回过头来说:“李太太,你讲得真是外国话。人生而平等?看看 你们的小凯文,满口英文,出入有车,飞机坐来坐去,只嫌饭局太多。再看街上民 工的流浪儿童呢?失学,乞讨的不算最坏的了,还有把孩子卖给人家,被成打残 疾,做专门乞讨,偷窃的呢。人,哪有生而平等这回事?太太真是外国人,好心是要惹祸的。” 家政坐在副座上,笑道:“你参加人家夫妻争执,要把车开出事不成?专心开车吧。” “是,老板。” 他滑稽地对陆宜做一下鬼脸,说:“当然老板最正确,因为开工资。” 大家都笑了。 那晚,因为在游船上喝多了咖啡,也因为经历过危险,夫妇俩都睡不着觉。 他们拉开窗帘,月光洒满床。陆宜把头枕在丈夫的胸上,幽幽说出母亲的话。 若谷想了一会儿,说:“岳母的话有道理,但她有些老糊涂了,把数十年的积怨都一股脑儿地怪罪国家。中国问题很多,但进步很快。我回国多次,每次都感到中国的变化。你现在看到的上海比你离开时进步了多少?” “岳母不知道;中国的经济确实是在增长。大家确实是在混钱,那钱却不是虚的,是中国亿万民工创造的财富。我亲眼看到,民工们没日没夜地干,但月收入只有数百元。更可悲的是,他们没有一点福利权益。没有退休金,没有医疗保险,甚至连工伤死亡都没有赔偿标准,只靠闹事。他们创造的大量剩余价值,繁荣了大上海,富了上海人。” “那么,我们不要享用民工的血汗钱。你等公司稳定了,家政可以控制了,就回多伦多,好吗?我们工作,交税,生活,心安理得。有灾难也不怕,我们生活在加拿大,有各种必要的保障,不必要积累那么多钱。” “但是,我在这里也心安理得阿,我拿得是朱氏的钱,我为公司工作成绩远不止十二万加币。我刚为公司谈妥与英特尔专门代理国内销售PC 集成电路的协议。朱氏将从中获利多少? 上海的确不是公平的地方,但我却是公平地拿我的报酬。加拿大也不是处处公平的,我在那里工作了十几年,也不过是个小小技术部经理,年薪不过几万。如果我们是出生在那里,今天的地位绝不仅此。同样是不公平,在中国,我们不是弱势群 体,不是生活在社会的低层。这里是我们的故乡,今天发展得这样地精彩。为什么 你不能享受你从小就熟悉的人文风情,容忍它的缺陷呢?” “看到那样巨大的贫富悬殊,实在不能安心。多伦多当然也有不公。但人的基本权 利和生存条件却是有保障的。至于你那故乡一类的话,我觉得我心安处是故乡。” “我们不是干政治的,考虑那么多社会问题干吗?只要洁身自好就尽了本分了。也可安心了。” 夜晚的冷气开得太冷了,陆宜往丈夫怀里靠靠,柔声问:“如我坚持,你会跟我回家吗?” “当然,你是我的妻,我有义务满足你的要求。但不能说走就走,朱家投下了千万 的资金。” 后来,家政和陆宜下午品茶时特别地提起这事:“听说,你希望若谷回去?” “唉,在这里,我实在不能安心,若谷和家庭长期分居也不大合适。儿女们都需要父亲。” “宜,请你帮帮我吧,我父投下巨资,工作也刚见成绩。我不能没有若谷帮助。现在你们每年两次假期,总能有两,三个月团聚吧?等工作上了轨道,不必若谷事事操心,我让我父亲给他更多假期,好吗?” “并不是要他马上走,总等公司稳定,工作可以交代了才考虑走的。你出高薪还怕请不到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一个本地人。这儿骗子太多,无假不作,没有一个文明社会所必需的诚信制度。我只能依靠李若谷。” “男人需要成就感,他在这一呼百诺,我要他回他也不一定听我的呢,慢慢再说吧。但是,我实在不喜欢现在的上海。” “若谷也这样告诉我。宜,社会问题处处都有,我们不是干社会工作者,我们只需保证自己不当弱者就行了。而且,这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能够享受这儿的一切繁华。换作在多伦多,你能喜欢老外的夜总会,酒吧,舞会,文化娱乐休闲活动?” “当然不能。” “所以,对我们来说,上海是最精彩的地方。你也搬回来吧?” 搬回来吗?独自一人的时候,陆宜多次地问自己。 世上最愚蠢的事是听任儿童失去教育,最残忍的事是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没有关爱和信任。 她想到:上海,是我们享受生活的最佳地方。但是,在儿童被忽视的地方,未来是 不确定的,她不能在此安心地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 她也不愿儿子成长在一个社会财富分配如此不公的地方。 而若谷热衷于他从事的事业,喜欢这里的生活,那么就由得他留在这儿吧。她不愿要他因尽丈夫的义务而回加拿大。 故乡,虽然她生于斯,长于斯,但再也不愿长居于斯。 那年劳工节前,母子回了家。暑假结束了。 送走陆宜母子,回到他们住处,家政一下子倒在若谷怀中。 “上天保佑,她不喜欢长居上海。我天天劝她留下来,又天天担心她留下来。看到 你们一家三口那么圆满的家庭,是多么妒忌阿。活到今天才知道;虚伪,欺骗和妒 忌实在是出自不得已阿。” 若谷不出声,只是搂住她,轻轻叹气。 “你是否也盼望她选择回多伦多?” “我是有点希望她留下来的,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那样毕竟全家得以团聚了。但她回多伦多也好,否则你也太委屈了。” 陆宜回家后,身体开始变坏。常常感冒,低热,人渐消瘦。 多伦多的秋天渐渐来临,树叶层层地变成红,黄二色。从市区往北开车二十分钟, 就可看到群群的加拿大大雁,从美加五大湖起飞南下。而河流里都是巨大的三文 鱼,从大洋逆流游返出生地,繁衍后代。 一天娅如回家,看见母亲正忙着网上浏览,问:“你干吗呢?” “我在和人争论呢,大获全胜。你来看看我的战果吗?” “我不要看。见你那么快的打字,就知道你玩得投入呢。弟弟呢?” “哦,这小鬼,又玩野了,回来后要好好教训他。你去接他好吗?” “他是孩子呢,贪玩,不愿回家很正常。倒是你,网上玩得不顾儿子,太疯了。” 说毕,急忙接弟弟去了。陆宜回味女儿的指责,啼笑皆非,暗想:“她简直比我更有资格做凯文的母亲。” 娅如驾着车到弟弟的小学去,还没有停车就听见弟弟的狂笑声,下车一看,弟弟正和一群小孩在学校的草地上和几只大狗玩呢,只见他用力将一块塑料制假骨头抛的很远很远,一只大黑狗飞速奔过去,跳到半空接住了那骨头。 “弟弟”,她大叫一声。 “哎”,男孩嘶哑地回答一声,带着有点儿扫兴,又有点自觉错了的那种表情,慢 慢走到姐姐身旁,那大黑狗也磨磨噌噌地走过来了,弟弟打开书包,从饭盒里拿出 一条红肠给它。 孩子们都恋恋不舍地围过来:“凯文,要回家啦?没劲阿。” 凯文自觉有点扫兴,突然又想到他有一位漂亮的姐姐,马上又得意起来;抬起头对同伴炫耀道:“看看,这是我姐姐,你们看见过比她更加美的女人了吗?她是女士了呢,可不是小孩子了。” 娅如一边闷笑,一边抓起他的胳膊将他塞进车。 车开了,那大狗在车后跟着跑了一阵。 “那狗很可爱,是谁的?” “那是我朋友的妈妈帮人家白天照顾的,它叫罗比,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乖,听话,天天放学之后立即回家,姐姐买一条狗送给你好吗?” “你要买大的阿,买一个大黑狗。” “那要问过妈才能买的,那是一条生命,可不是一个玩具。” 姐弟俩回到家,凯文就兴奋地对母亲要求:“妈妈,姐姐要给我买一个大狗,好吗?” “买狗?以前家里没人照顾,不能养。现在呢,妈常在家,倒可以考虑了,等圣诞时爸爸回来,一起去挑,好吗?” “爸肯定由我自己挑的,拉,拉,我会有一个狗拉,一个大狗,狠狗。”他奔到楼 上自己的房里去做功课了。 陆宜笑着对女儿说:“你看这小洋鬼子,狗,叫做一个!他小的时候,我们忙着呢,都是你带他大的。什么时候,你教教他中文吧?达到能听能看懂就行了,如你的程度般。” “妈,教不会的,你就不要多讲究了,我来加拿大时已经会讲能听中文了,学中文还蛮吃力,学到现在都不好。弟弟听,讲都不会,怎么教的会?白费劲。” 她突然想起曾经听母亲谈起的身体不好的事情,忙换了话题问: “妈,你说身体有什么不好,该看过医生了吧,怎么回事儿?” “娅如,你的语气太成熟了。你以后做主妇,照顾家人肯定比我强多了。 医生说可能是更年期的关系,但是要我去作专科检查。哎,更年期,妈老了阿,那么些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到我们身上了,我们都长大了阿,你的生命,没有虚度。” 加拿大广袤的土地上,时间在飞逝。劳工节后感恩节,万圣节,圣诞时父亲回家, 凯文得到了一只才断奶的黑色小狗,他为它取名:鲍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