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说明:近日本人有要事,无暇写博。特将本人至交好友的小说作品呈上,以飨知音网友。该小说2008年将五年的中国国内版权卖给出版社。故恳请网友不要转载;如流至国内,将导致官非。 小说共十五章,每日一章连载,献与读者。正文如下: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旧日华洋杂处的租界,有了社会新统治阶层居住。南下军人,市府中层干部,中央各部委的派员,取代了在解放时走了的洋人和资本家,成为这区域的新居民。 原居民在新时代,在公共场合,跟随革命潮流,在阶级斗争理论指导一切的政治高压下,战战兢兢地做人;关起门来在家中,却还保持着旧日考究的生活习惯。特别是对子女,精心教养和宠爱。本故事从这样家庭的两位女孩子开始说起。 陆宜和朱家政,从外貌,性格各方面来看都是绝然不同的俩个女孩子;陆宜柔弱,娇小,安静,梳着两条光洁的小辫。人们看见她,都要忍不住抱她一下,像只温柔的小猫咪。 朱家政,却高挑,爽朗,健美,蓬松的童花头。人们看见她,都要忍不住拧一下她的脸,像只外国洋娃娃。 七岁,她俩进了小学,在同一个班级。一年级的时候,陆宜在课间休息时,拿出自己收集的包糖果的玻璃纸,平平整整地一张张夹在书里面的,细心地欣赏着。她的同桌,一个粗鲁的男孩子,一下抢过去,说:“给我一张。” 陆宜摇头不肯。那男孩举起书,威胁:“不给,就要扔到窗外去了。” 陆宜紧张地盯住那书看,就是一言不发。就在那时刻,那男孩背后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那书,被朱家政抢去,还给了陆宜。那男孩怒骂:“小娘皮,你敢打人?” 朱家政立即在他后脑勺上爆了个栗子,回骂:“就打你,矮冬瓜,你去告诉老师吧。” 她是全班最高的孩子,骂人都是矮冬瓜。因为,她知道,小朋友私下都叫她长脚鹭鸶。 男孩儿不出声,估计形势:她们有两个人呢,打,好像是打不过的。告诉老师呢,是自己先抢人东西,也告不赢的。只好忍一忍,溜了。 陆宜笑着亲昵地靠拢家政,神情亲热而崇敬,就是不说话。家政看看她,拧她一把,老气横秋地说:“真可爱。” 大人对她表示喜欢,就是这样的动作,她学着对自己喜欢的小朋友做了。从此,陆宜老是跟着家政。 二年级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孩子们不能穿着皮鞋上体育课。家政忘了那天有体育课,穿了皮鞋。体育老师给她一个解决的法子:“先上课,回家请家长写张纸条来,保证以后不在体育课穿皮鞋。” 家政的家长在香港,家里和她共同生活的是一她的奶娘,不识字。她为难地看着老师,说:“恐怕不行,我家情况特殊。” 体育老师不知道她家情况,以为她有意顶撞。怒极,罚她:“朱家政,你到操场的那边角落去站一节课,下次就不会再忘记了。” 家政走到角落站好。她窘得差点要哭出来,她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很柔弱,很好强,平时在班里,算是有威信的好学生,现在被示众罚站,多么丢人? 她刚刚站好,陆宜也来到她身旁站好。她问:“你来干嘛?” 陆宜答:“陪你啊。” 这时老师也问了:“陆宜,你干嘛?” 她怯怯地回答:“我陪朱家政。” “不可以,回去上课,否则算你旷课。” 陆宜不出声,固执地站着,动也不动。 家政悄悄说;“你去吧,他要算你旷课,还会到你家告状,你妈妈会打你吗?” 陆宜轻声回答:“不要紧,我妈妈是医生,巡回医疗到农村去了。我爸,在大学教书,每天很迟才到家。他来我家,只会碰到我家阿姨。她最喜欢我,不会告诉我的爸妈的。” “哦,如果你爸妈还是知道了,要打你,你怎办?” “到那时才说嘛,现在不去想它,现在只管立壁角。” 虽然有好友相伴,家政依然感觉狼狈,沮丧。 陆宜却悠然张望四处,过了一会儿,悄悄对家政说: “你看老师,他气死我陪你了,白我们眼睛呢。他那长脸更长了,整个人都那样细长,简直像条带鱼。我常看我家阿姨洗带鱼的,那鱼就是那样长。” 家政看一眼老师,脸确实长,整个人都极端瘦长,但说是像带鱼,也不免太夸张,不由得笑出声来。 俩人轻松地立完壁角。 从此,她俩的感情更好了。 她俩住在相邻的两条花园洋房的弄堂。一般的小孩子,放学以后是会串门玩的,但她俩,从来没有邀请任何人来家里玩。那天立过壁角后放学,家政带陆宜去她的家玩。 家政家住的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静静的,家中只有一个穿着大襟衣服,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家政叫她:“娘。”介绍:“这是我的小朋友。” 那被叫做娘的妇人看着陆宜:小女孩抿着嘴对她微笑,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她不由得开心地笑起来,转身去拿糕点来招待。 “是你妈妈?你叫娘,我不知如何称呼了。” “她不是我妈妈,是我奶娘。” 她困难地将家庭情况对陆宜解释。 朱家政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香港。她的祖父是上海有名的棉纺业大老板,上海解放时,带着家小迁居香港。留下长子,也就是家政的父亲在看管产业。后来上海风云变幻,公私合营后,在上海的产业除了家居的房子,其他的就等于没有了。她父亲申请全家迁居香港。但那时,上海公安局对他家表示,要走,可以,但家中需留下一人来。考虑再三,他家留下了最小的女儿,家政,由奶娘照顾着。 她委屈地对好友说:“我父母不喜欢我吧?我是女儿,他们喜欢儿子。留下我,看也不大来看我。我奶娘很胆小,不许我带小朋友来家里。她怕外人知道我家就只俩个人,会来欺负我们。我很想很想有来我家的朋友,可以陪我玩儿。今天,我带你来,我娘看上去也蛮开心的。你也叫她娘好了。” “叫她娘,听上去像狼。我叫她朱家政娘吧。” 这时候,奶娘端来点心,都是非常精致高级的糕点。还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 饮。当时,很少家庭能够拥有冰箱的。 陆宜站起身,微微行礼,道谢。 奶娘眉开眼笑,连连拉她:“坐,坐。吃东西。不要客气。” “娘,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带她来你不要生气哦?” “哪里,我不许你带野蛮小鬼来,这位斯斯文文的漂亮小姐,求还求不来呢,哪里会怪你。” 她对陆宜说:“小妹妹,以后有空就来玩。我们的家政,孤单着呢。” 她一面招待陆宜吃东西,一面仔细打听陆宜的家庭。 陆宜有点儿为难;她家的事情她不愿告诉他人,但是,家政已经把家事源源本本告 诉了她,她不讲自家的事情好像不大公平吧? 她的为难的神情被家政看到,家政对奶娘撒娇:“阿呦,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不好?” 想不到奶娘很坚决地说:“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你交什么朋友我当然要了解清楚的。小妹妹,不怕的,我外面都不出去,你对我讲什么我不会出去传话的。” 陆宜缓缓把家事交待。 她说她住在隔壁弄堂。家有祖父母,住三楼,她有一个姐姐,和父母一起住二楼。 一楼后间,是做家务活的阿姨住,有个姑母,常在周末带表姐,表哥来玩。 “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 “妈妈是医生,爸爸在大学教书。” “那是很好的人家啊。” 陆宜难堪地沉默很久,终于说:“可是我爸爸,以前做过右派分子。” 奶娘说:“那又怎么了,这年头,被冤的好人多着呢。” 陆宜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但是我爸,就此一直不开心。” “在外面不开心,回家就好了,有你这样的女儿,他看见你就开心了。” “他回家也不开心,妈妈对他要求很高。” “哦,我知道你家了,你们家阿姨是湖州人,对吗?她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一起排队买菜,看戏的。听她说过你家的事。她说你的祖父母,和你爸爸,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年头,好人受罪,作孽啊。” 她不再问下去了,让女孩子们自己玩。 她听说;陆宜的母亲是个很追求上进的人,因为丈夫成了右派分子,影响了她的前 程,故而,夫妻感情非常不好,是分房睡的。她与大女儿睡一房,丈夫另一房,小女儿睡一间很小的杂物间。 她听说;这家的老夫妻,因为儿子成了右派,感到对不起儿媳,对儿媳百般迁就。她也知道;陆宜的祖父是社会知名人士,在一所大学校任教授。为了他的缘故,政府没有让他儿子远赴边疆劳改,而是留在了上海继续在做些编篡性质的工作。与父 亲一所大学。近来,陆宜的父亲好像又恢复了教书。 她印象中陆宜母亲是个冷酷的女人,但今天看见陆宜就有点动摇了。女儿那么温 柔,母亲不会差吧?或许是那湖州女人看中了少爷,对少主妇有意污蔑?她想着那 个湖州女人精明,利落的样子,谈论起东家少主人十分热忱。心中觉得大大的有可 能。 家政奶妈不识字,但却是越剧戏迷,可以整段地背下越剧那些文诌诌的唱段,非常 着迷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情。这时,她一面看着女孩子们玩,一面在心中暗暗编排着 着可能的陆家女佣爱上少爷的浪漫故事。 那以后,俩女孩就常到对方家里去玩。家政始终没有见到陆宜的父母,只认识了她家的湖州阿姨和年长陆宜五岁的姐姐。 那年的五月,家政的父母来沪,看到了女儿的好友,陆宜。两人非常喜欢这小女 孩。家政母亲笑道:“一直未能为家政添个妹妹,怕她孤单。这下她自己找了个,可好了。” 奶娘插上来打趣说:“那样的斯文,讨人喜,等她长大了太太讨来做儿媳。” 陆宜听得羞红了脸,家政便发怒说道:“你们都瞎三话四,我以后再也不要听你们的谈话了。” 家政母亲笑着,心里却有些失落。她一直为女儿的漂亮,活泼而得意,但今天看见陆宜,就感到女儿太粗。女孩儿长大了要嫁人的,要是做媳妇,显然女儿要比她的小伙伴差。不过,没关系,她想,凭家中的财力,女儿也会有舒适的人生。 那年的夏天,中国开始了持续十年的文化革命。 暑假的一个清晨,陆宜被窗外的高喊声惊醒。那喊声,很清楚叫的是祖父的名字。在陆宜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人用姓名直接来称呼祖父。人们总是称他陆老,陆教授等。今天是怎么了?她直觉到要有大祸临头,刚要出房看个究竟,母亲就急急走来,一把抓住她,带到母亲和姐姐住的大房间,紧张地说:“这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一句话也不要讲,啊?” 她俩点头,没有一个人可能猜到,在危急关头,这“一句话也不要讲”在她心中所造成的深刻影响。从此,在她的人生,每逢危急关头,她都独自在沉默中捱过。 整栋房子涌满了人,上上下下来回不停地走动着,搬动着东西,抄查一切角落。那些都是很年轻的人,祖父和父亲教学的大学的学生。 下午时分,他们全家被带到花园里。家中的东西都杂乱地堆在一起。有人过来问她们姐妹俩:“你家里的金银,武器,四旧藏在哪儿?” 姐姐说:“我家没有那些东西。” 顿时,有人狠狠掴了她一个耳光。她姐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这时遭了一巴掌,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有人说:“问那小的,小的没有那样狡猾。” 陆宜被拉倒人群中央,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她问题,她一句回答也没有。 有个女学生问:“她大概是哑巴?” 她尖刻地对陆宜的父亲问:“姓陆的,你的小女儿是哑巴?” 她父亲不作声,那女学生狠狠抽他一个耳光,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陆宜走到父亲前,用手绢为他擦拭血。 有人叫:“揍那小的女孩,不信她不怕。” 人群中突然响起呼天抢地的哭声。她家里的湖州阿姨扑过来紧紧抱着陆宜,顿脚大 喊:“这是我抱大的孩儿,我的宝贝。谁动她我就撞死。我是劳动人民,你们逼死劳动人民也罪该万死。” 这下那些学生愣住了。这样的超越阶级的情感超过了他们所能够理解的,但那保姆毫无疑问确实是属于劳动人民,他们能够把她怎样? 他们只好转移注意力,把视线转到陆家上一代那父子俩身上。 没想到那湖州阿姨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又出怪招。她顿脚大喊:“我家老陆教授,小陆老师都是好人,你们敢动他们,我也寻死。” 那些学生们都气得大骂:“这泼妇,滚出去。” 几个男生上来把她往门外拖。有个女学生担心地问:“她真会寻死吗?” 学生头头回答:“死在门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拖出去。” 湖州阿姨被拖出去后撞门怒骂了一会儿,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那些学生被这一打岔,有些扫兴。准备结束了事了。他们把抄来准备带走的财物, 古董,画的清单拿给陆宜的祖父签字,老爷子看也不看,大笔一挥,签了。 园子里面堆着大量的书籍,他们准备要烧毁。 在点火前一刻,陆宜的祖父突然厉声问:“这里有的书籍是绝版,孤本,烧毁了就没有了,你们可知道?” 在场的都是大学生,很有几个是有这方面常识的,听到问,便停下来,用眼光询问地看着头头。那头,十分不耐烦地说:“烧,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他走过去,对着老教授就是一个耳光:“你闭嘴!” 陆宜的祖父气得发抖,老祖母求他:“老爷子,你就不要再讲话了。” 在这场中国史上有名的浩劫中,真正对一部分知识分子进行的残酷的迫害的,都是 由另一部分知识分子策划与参与的。真正对珍贵文物造成大规模破坏和流失的,是具有文物专业知识的人。 火点起来了,火光中,很多书籍文典,还是由陆宜祖父的祖父收集遗留下来的,渐渐化为空气和灰烬。火光中,陆宜看到了她从小收集一本不缺的杂志;《小朋友》《儿童时代》《儿童文学》。看到了她珍爱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有很多很多有着美丽图画的连环画图书。 那些读物连着她童年的梦,童年梦断在火光中。 火熄灭后,学生们走了。 老祖母拉着两个孙女,进了屋子。百般痛惜地查看女孩儿被打的地方。一大家子都 沉默着。好一会儿,陆宜的母亲不耐烦地说:“妈,够了,她俩以后被打得机会多 着呢,得学着习惯才好。” 老太太被这话呛得焖住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白了儿媳一眼。 祖父慢慢说:“这都是我的罪孽,连累了妇孺。” 陆宜的父亲沉痛地说:“爸,是我问题。你已经很久不上课了,如果没有我,没人会想起我们家,不会上门来抄家的。” 儿媳看到气氛实在太低沉,拉着两个女儿回房去了。 房里乱得简直像发生过地震一样,姐姐问:“妈,我们怎办?” “睡觉,睡过再说。睡死最好。” 姐妹俩面面相视,不敢出声,看着母亲横睡到乱七八糟的床上。后来陆宜才发现: 母亲在危难时刻,老是痛睡特睡。醒来,就勇气恢复,可以面对困难了。 在这以后,长辈们连话也不大说,家里的气氛紧张,沮丧。社会上出现非常无秩序 的现象,比较重视家教的家庭都把孩子们紧紧关在家里。 家政家里却依然如故,那时,还没有人想到要对这仅剩下一个女孩儿的人家动手。但是,她的奶娘紧紧把她盯在家里。她个性活泼,好动,几次大叫大闹要出去玩儿。但奶娘总是一句话:“你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家政虽倔,想到身后老跟着个穿着土里土气,出口都是过时语言的女人,怕丢脸,就作罢了。她很想找陆宜作伴,但奶娘告诉她,陆宜家出了事,不会再有兴趣和她玩儿。 出事,她想;什么事呢?她不觉得害怕,心中倒蛮盼望出点事情,日子不致这么无聊地过下去了。 暑假将要结束,一天,陆宜家的湖州阿姨突然来到,进门坐下,放声大哭。奶娘紧张地关严门,连连劝:“有话好说,不要哭啊。” 湖州阿姨停了一下,又猛拍一下大腿,说:“我家先生去了啊,他是服了毒的,冤 啊,这样的好人,我宁愿代他死的。” 奶娘还要问,但她只是哭,什么也问不出。 家政拔脚就跑:“我要去看陆宜。” 湖州阿姨拉住她:“不要去啊,朱家政妹妹,我家陆宜,我的宝贝,连她娘,她姐,还有六七十岁的老爷子,老太太,都被逼着到学校去了。我要跟去,那些人推着不许。做这恶事的这种人,定要下地狱。苍天无眼啊。” 抄家以后,陆宜一直在家陪着父亲,她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随到哪里。有一天,屋子里只有他们父女俩,她父亲突然露出笑容,轻声问女儿:“宜儿是不是很可怜爸爸?” 她摇头,后来想起该对父亲讲些什么。她说:“不是可怜,我知道爸爸是最好的好人,我恨那些伤害爸爸的人。” 父亲带着悲伤缓缓地笑了,用手摸索女儿的头发,眼神飘忽着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陆宜拉拉他:“爸,你听吗?” 父亲说:“在听,也在想,爸在想,我不知道自己能算是好人吗?但肯定是个无用的人,连累你们母女受罪。还有你的祖父母已是高寿,也无法保护。”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 “是没有办法。” 他又想了一会儿,突然郑重地对女儿说:“宜儿,你不可以恨这些人。他们做这些事情是自认为正确的,是为着非常崇高的事业的,你懂吗?” “当然。” 她当然懂得,这些都是在学校听得不要听的大道理。 “造成今天这样的悲剧,是那无人敢责疑的教条。懂吗?” 陆宜似懂非懂,她摇摇头。 父亲笑了:“瞧我,没地方讲话,就和小孩子讲。” 他无限怜悯地看着小女儿:“宜儿,今后无论怎样,都不要放弃独立思考。” 他叹了口气,:“要开学了,开学以后会怎样?” 陆宜觉得,爸很怕开学。 但父亲的恶运在暑假结束前就来临了。 和陆宜交谈后两天,他就被一群学生叫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家。 陆家全家被叫到学校,是为了要开一个对她的父亲敢于自绝于人民的现场批斗会的。但那会,草草了了事。因为,很多学生,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稚龄的女孩儿,突然失去了至亲,怎么也狠不起来了。 他们全家,被带到陆宜父亲的停尸的房间,一张墨绿的乒乓球桌上,白布盖着身体。 当白布被揭开的时候,陆宜看到一生都不能忘怀的可怕景象。她父亲皮肤黑紫,口眼未闭,那最终表情流露的极度痛苦和绝望,死亡将它永久地定格。 那是她一生第一次看到死亡。姐姐尖叫一声逃出门外。陆宜死命拉住母亲的衣角,脑子一片空白。 鲁迅说: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这稚龄的女孩,绝对不是猛士,却被逼直面最残酷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