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谷看看表,該是去機場接妻子的時間了。他坐進他那輛花了四百八十塊錢買來的三手車,水星。三兩下就開到從新澤西州開往紐約的高速公路。 陸宜,現在看到丈夫肯定要大大吃驚的。他變了很多很多。但他自己並不在意。 李若谷,一年多前來美國時,口袋裡面僅帶着三千多美金。他是有獎學金的。那獎學金正好相當於他的學費。租房子,買必要的學習用具,一下子花了多半。 他感到了金錢的壓力。積極地向學校申請兼職工作。 學校給他每周二十小時的清潔工作,每小時五塊錢。 他有五門課要上。那些課程,應該對他不是難事,但,那是英文的。他往往要花幾倍於別人看書的時間先弄清英文意義,然後再進入正式的學習。他為了他的獎學金,要為教授做實驗室的工作。做設計模型,繪畫製作幻燈片,準備一切實驗用品。如今,多了一份清潔工作,他的時間緊迫到睡覺如午睡般,眠一下而已。他累到整天好像在雲霧中生活,失去了真實感受。 有一次,他在學生餐廳做清潔工時,碰到了一位從北京來的中國學生。他靜靜地看 他工作。等他做完,他用國語對他說:“我看見你好幾次幹這,這不是我們中國人能做的工作,你怎麼幹的下來?你看,老美的桌,椅都是鋼鐵做骨架子的,那台面比棺材板還厚,你怎麼搬得動呢?只有那些黑白洋鬼子,從小胡吃蠻玩,才能幹這,他們是粗人。” 若谷聽了大笑一聲:“老兄,你當我是喜歡幹這的?但為了我親愛的美刀,我不得不干啊。” “這些時候你吃慣老美的東西了嗎?” “就吃那二毛九一磅的火雞腿啊,比抹布味道更差,再吃下去我要殺人了。” “聽起來你的錢很緊阿。” 若谷很久沒有機會用中文和人推心置腹地談心了,這時也不管這人是初次見面,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困境說了出來。說到末了,他高聲痛罵:“缺他-他-他媽的錢,簡直就是我脖子上的繩子。” “別急,錢來了,繩子快斷了。”那北京學生笑道。 他自我介紹姓劉,在附近一家中餐館打工。做侍應。老闆是台灣人,最近要請個打雜的人。而且最好是中國學生,請他留意介紹。 “你去幹活,別的不說,先就能解決你自己的吃飯問題,那火雞腿是可以永別的 了。第二可以解決住房問題,老闆在餐館附近買了房子,在餐館打工的都提供住宿,你就又省下二百多美刀了。干不?” “這麼好的事?當然干,除了販毒,有錢就干。” “哥們,看你新到的,你要清楚,這是打黑工,收入不交稅,可別對老美張揚。” “有錢進我的口袋就成,沒理由去對別人講吧?” “那是一份打雜工作,是餐館的最累的工作。” “比搬那鐵椅鐵桌呢?” “那當然好多了。” “那我們幹嗎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呢?劉哥,開路,去見工吧。” “你倒是個急性子,不象別的上海人那麼黏糊 。” “我在黑龍江兵團呆了七年,其實是半個東北人呢。” 那份工定下來,平日兼職,周末全天,月薪一千。 若谷興沖衝出來,對劉說:“劉哥,你是我的大救星阿,我要唱東方紅了,原來世上真是無絕人之路。” “嘿,哪個大陸來的自費生不這麼幹?我看你傻里巴嘰的扛椅子,以為你是公派的呢。所以一開始得問清楚。” “為什麼這麼討厭公派的?” “嘿,他們靠拍馬屁搞了公費名額,拿着國家錢,不用打工謀生,就死讀書。那獎學金咱是搶不過他們的了,這餐館打黑工還能讓他們混進來?咱哥們還活不活?” “有道理!” “那幫小子平日高唱大道理,到該回國了,就出壞水。在美國要求政治避難,稱在國內無人權,無自由的都是公派的。共產黨花錢送人來這齣它的洋相來了。” “就是!” 李若谷從那時起開始混錢為主了,作業靠抄,蹺課亦常有,好在英文閱讀能力漸漸 提高,考試憑小聰明還能夠混到及格。 他從來不曾做過家務,但繪畫的手幹活亦巧,在餐館不出幾天,就學得一小時能切一大盆雞肉。那胡羅卜,土豆,青椒,洋蔥刨起來,更是如飛一般,一忽兒一筐。 老闆娘看得目瞪口呆,問:“小李子阿,你家在大陸是開餐館的?” “不是,我爸他,是設計監製軍艦,潛水艇的。” 老闆娘看到他臉上有羞愧之意,馬上說:“好,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今後發展肯定比令尊還好,你看見我們干油鍋的小伙子了吧?” “當然。” “他父親是炮兵司令員。” 後來,餐館一位侍應走了,若谷就跟着劉哥干起了侍應的工作,每晚六點到十一點,小費好的時候月收入超過兩千。 那年的聖誕,餐館休息兩天,那劉哥不知哪兒搞到兩份美差,到紐約的一家瓶酒店為客人送酒上門。 “小李子,平安夜和聖誕節,咱二人去當聖誕老人,給人送酒去吧,干不?” “有錢就干。” “當然有錢。但是我們得先把地圖研究透,否則幹不了啊。” 酒店在曼哈頓第一大道,周圍的街名全是沒有特點的數字。他們倆硬是把東西南北記得七七八八,連標記,門牌號都不放過。一段時間裡,他倆腦子裡全部是數字。 平安夜的中午,劉哥開出那輛起碼有十五年車齡的水星車,一下子開上高速公路。那天路上車流洶湧,人人趕着回家團聚。這倆小子駕着一輛老掉牙的車,也在車流里高速行駛着。雪紛紛下着,一輛輛高性能車從後面紛紛超越。那劉哥被超的火 起,大叫一聲:“他媽的,老子開的是大馬力房車,不能滅了威風。” 狠踩油門,那車發出巨響,一下子沖得老遠,超了好幾輛車。 若谷大笑道:“你豁出命了嗎?我可要留下小命養活老婆孩子呢。” 但路上的車怕了他們的老爺車了,一時乖乖地讓道,沒人敢來惹他們。 若谷到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是在曼哈頓古老與現代的高樓,石牆,積雪中,雙手捧着酒,一家家地跑着,送着酒度過的。 兩夜,工錢加小費,他賺了四百八十美刀,他把那輛劉哥的老爺車買了下來。用它學會開車,考到駕照。 若谷在拼命混錢的同時,學習成績大大下降,差不多門門都是勉強及格,而且其中有兩門課還是大學的課程,而不是研究生課程。這樣下去,他第二年的獎學金就保不住了。那麼,妻子伴讀的簽證就不可能簽發。常常深夜孤衾獨眠,他就想起這惱人的問題來。 也許是他的運氣好,他的教授接到的項目中,有一項目要求用數控機床製作一件藝術品,為一項機械設備設計提供實物廣告。 他是幹過美術的,在國內設計院附屬工廠曾經私下用數控機床銑過一隻鳥兒玩。 這次他用的是世界一流的電腦程序控制的全能機床,理論上是可以做出任何形狀的東西來的。關鍵是要讓人印象深刻。 他做出一隻硬木的孔雀。那孔雀毛羽畢現,栩栩如生,神態活躍。看到的人無不驚嘆。 他的獎學金得以保持。 陸宜在紐約拉瓜地機場下機,出了關。第一眼看見丈夫,就在心中暗暗驚訝:他怎麼變得好像混江湖的那樣?現在如叫他演《水滸傳》,可以不用化妝就上場了。 若谷在上海時,衣着打扮都有陸宜提點照料着,連理髮師都認定人的,所以看上去總是個比較整潔的個知識分子樣。 現在,他的頭髮是和劉哥對刨的,衣服是洗畢烘乾馬上套身上的。時間要用於賺錢,哪有閒暇考慮外型呢? 那時,餐館老闆娘快要分娩了,急着等陸宜來替代她做收銀,她就可以在家待產了。那天,辦完海關出關手續,已經深夜了。若谷連夜開車回新澤西州。到家已是凌晨二點。 第二天若谷從學校回家,因為時差,陸宜正睡得雲裡霧裡的。 “快,快,老婆;快起來梳洗一下,我要去打工了,順便帶你去見工,你和老闆娘面談一下。” 陸宜忙忙地跟着他。 藍天白雲,路邊修剪整齊的草坪,花樹掩映的一棟棟二層樓房,陸宜在車窗里看出去,不由得贊一聲:“真美,童話世界啊。” “嘿,太太,這是金錢世界,沒錢一點也不美。” 他們到了餐館。 老闆娘迎上來,客氣地打招呼:“李太太,請。” 定睛細看,驚訝地說:“真水啊,美女。我聽說上海多美女,總算是見識到了。” 若谷笑道:“哪是美女,貓女罷了,象貓。以後就叫她Kitty(小貓)吧。” 劉哥端上一盤炒飯,甜酸蝦,雪豆的拼盤,說:“老闆親自特別做的。嫂子請隨便用吧。” “那怎麼敢當呢?我先去道謝吧。” 老闆娘說:“昨天深夜你才來,累了,不用費心專門去道謝。用完飯去熟悉一下周圍環境。明天上午我們來開工時我載你一起來,學着做吧。你們連念洋書都行,這點小事不幾天就全會了。” 陸宜黃昏時分第一次溜達在這安靜的新澤西州小鎮。 在餐館不遠處,就是陸宜昨晚的住處。那是一排很新的鎮屋,是老闆投資買了出租用的。其中有一棟,是專給餐館雇員住的,若谷夫婦和劉哥,現就住在地下室。說是地下室,窗戶高出地面很多,房間寬敞,也有全套的衛生間。 陸宜慢慢打點這新家。 深夜,若谷回家。但見:房間舒適,整潔;妻子溫柔而慵懶地躺在床上。笑道:“啊,幸福的生活,有老婆就有家。” 陸宜笑道:“你的要求不高,這就是幸福生活了?” “上哪山,砍哪山的柴。在美國,能夠白天吃中國餐,晚上有老婆睡,就是幸福生活了。” “你,怎麼越來越粗俗了?滿口粗話。” “哈,我是越來越真實了。難道,你還妄想我彈着月琴,唱着情歌來哄你嗎?” 他壞壞地笑着,不理妻子的白眼,忙忙地洗了澡,急急享受做丈夫的樂趣了。 若谷沉沉睡去,陸宜卻因時差而睡不着,睜着眼睛等天亮。 第二天九點多鐘,若谷跳起床,一面飛快地梳洗,一面急急地交待:“你今天跟着老闆娘學收錢。有一事你必須記住:在這個國家,你無論如何不能說自己不行,什麼事情都要顯得很有信心的樣子。老闆娘等一會兒教你無論什麼事,你都應承下來,不懂,再慢慢問她。在這兒,謙虛不是美德,自信才能立足。” “但是,要是真的不行呢?” “不可能的,這是最簡單的工作了,從事這行業的人平均素質比你不知差多少倍呢。” 他扔下話就走了,陸宜追着問:“早餐你還沒吃呢?” 若谷嗤笑一聲說:“我從來到美國後就沒吃過早餐。得趕着上課呢。” 這是一家規模很小的中餐館,僅有十二張桌子,生意卻是非常好,上午十一點開始營業,做午餐和晚餐。晚上七點到十點,基本上一直是滿座的,周末的時候,排隊等候的人在候座廳等滿,有時候要等候半個小時以上呢。餐館有二名侍應,老闆娘收銀兼帶位,老闆做大廚,還有一幫廚,即司令員的兒子。一個墨西哥洗碗打雜工人。除了老闆娘,所用員工都是男人。初來到時陸宜很為都用男人感到驚奇,後來才知道,原來工作勞動強度很大,女人一般是應付不了的。 第一個星期,陸宜是屬於試工的,沒有工資。第二周起,老闆娘就正式僱傭她,月薪一千五。老闆娘在最忙的時候來看看,和客人聊聊天。有時給她一點指點。 陸宜問丈夫說:“老闆娘說是月薪一千五,說的是美金嗎?” “當然,這裡你哪兒掙得到人民幣?” “那,你可以賺多少?” “兩千左右吧,我是在瞎混,讀書賺錢都不行。” 陸宜用人民幣兌美元一算,大吃一驚:“我們發財了,我們倆每月能夠賺下兩萬多塊錢。” “唉,老婆,你真是不知所云啊。你要回中國去還是要想法留在美國?如準備回國,那就狠狠賺錢,回去任你買個幾大件,然後安分守己,過比別人好的生活。如果要想辦法留下來,我們的艱難才開始呢。” 陸宜看着他,聽他講他們的艱難。 “唉,老婆,我其實想讓你開心幾天才和你談現實問題,但你實在不讓我矇混過去啊。 我們當然是要留下來的,不是嗎?回去,無顏見父母親友。要留下,正規的途徑是念書。先把碩士念完,找工作。找到,那是實習的工作簽證。拿着這簽證,一年年幹下去,簽下去。找到願意為您申請綠卡的老闆,排隊等移民局的名額。這是最快的了,我認識很多來了六七年的人還在排隊等綠卡,注意:這期間,不算失業。 碩士念完,找不到工作,或者再念另一門的碩士,或者就念博士吧。一面念,一面 找工作,找到就不念了,因為書總是能念下去,但真正當博士是要通過博士資格考試的,那是非常難考的。碩士,很普遍,沒人會為難你,一般都能過。博士,算人才,是不會輕易放人過的。你的丈夫是小聰明,當博士是不可能的。 “那要幾年得到綠卡?” “遙遙無期。最主要的是要找到工作。我這行業很難找到工作,現在最缺電腦人才,但我一點電腦基礎知識都沒有,要從大學念起,時間和金錢都不是我們能夠承受的。” “不正規的途徑呢?” “媽的,乾脆黑了。猛打黑工,狠勁賺錢。以後花錢請律師,走歪路子,假結婚啊,稱國內受迫害啊!反正胡鬧。” “胡說,那哪行?騙人的鬼話。中國現在都慢慢好起來了,我們在這裡罵祖國謀私 利,成什麼人了?” “那麼,咱就念書吧。我老實告訴你,我去年為了賺錢,是瞎混的,五門課兩門是大學課程,兩門是和提高英文有關的課。只有念完一門正經的研究生課程。真的走念書的路子,我得放棄餐館打工,一心念書,並且做好教授的一切工作才行。” “那好,我賺錢,你念書。先混着吧,別想綠卡。” “倒也不是那麼可怕。最後總是能夠留下來的,你可看到有人自費到美國念書,又回去的嗎?這裡是移民國家,蝦走蝦路,蟹走蟹路,總有法子留下來的。我們再猛賺幾個月錢,聖誕後我就得一心念書了。說不定我們特別有福氣,會得到意外的機會呢。” 聖誕以後,若谷辭了餐館工作,全力以赴念書和為教授干項目。 若谷的教授要開課,要帶研究生,要做項目,要寫著作,還要設法申請到研究基金,非常忙碌。 他把為他工作的人分為幾組。若谷被編在專門搞造型,美術的一組,組裡三個人。一個德國留學生,還有一個是他們這組的頭,是個從埃及來的客座教授。 那埃及人取了個英文名字叫史蒂夫。他對一切西方國家的人都點頭哈腰的,唯獨對若谷十分挑剔。 他不會發若谷這音,幾次要若谷取英文名字,若谷說:“要取,就是史蒂夫,和你一樣。其他不考慮。” “那好,你也取史蒂夫,那麼你們叫我X教授吧。” “我稱你X教授,你必須稱我李先生,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道理。” 那埃及人被若谷占了上風,不大甘心。 他常譏諷中國人道:“中國人,只會注意表面功夫。我聽說中國人雖聰明,國家卻搞不好。沒有紀律,只會相互斗,聽說,你們有過文化革命。” “中國是有過文革,但埃及人殺死過自己的總統。怎麼不去殺猶太人的總理呢?” 那埃及人語塞,這下傷了他脆弱的自尊心,從此變本加厲給若谷製造麻煩。 一天若谷回家,躺在床上痛罵:“我他媽的呆在美國,卻窩在埃及的矮檐下,怪事。” 陸宜正要去打工,聞言回身笑道:“奇怪事還不止一件呢,我收到一封加拿大移民局給你的掛號信。在美國,美國移民局不來找你,加拿大移民局找你,怪。” 若谷歡呼一聲:“太太啊,運氣來了,快拿給我看。” 原來若谷到美國後曾和朋友在紐約的加拿大領事館參加過一個移民加國的講座。會議結束填了申請表。如今,排隊輪到他了。 若谷用學校里做課題的勁頭準備文件,做足功夫去紐約加拿大領事館面談。 他通過了面談,取得了必要的移民分數。 陸宜和他一起去面談,但她只是陪着,對着加拿大移民官微笑問好而已。 美麗的微笑為移民加了分數嗎? 他們總算可以和美國移民局道別了。 那天,他們第一次心情輕鬆地在紐約逛街。 來到第五街,陸宜生平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俊男美女。 若谷說:“這是全世界最貴的商店雲集的地方,醜人底氣不足,不敢來吧。” “哦?我們來做遊戲,你挑美女,我選俊男。” “胡說。”若谷假裝發怒:“外國人再美也是動物,是畜牲。他們哪有美人?身上儘是金毛,皮膚粗的像沙紙,大多數都有狐臭,看什麼看?我閉着眼都知道,現在第五大道最美的女人是我老婆,看來看去被人看跑,我就虧了。” 倆人大笑一陣。 真的,那是陸宜一生最美麗的時候,成熟而青春。為了移民他們去照了相。那是普 通的證件照,照片上陸宜微微低頭,垂肩的捲髮,無領的白色絲綢衣,一雙貓眼晶 瑩閃爍,口角帶着含蓄的微笑。三十歲,華人女子最美的年華。 他們辦妥一切手續。等待去加拿大的移民簽證。若谷拼命念書,努力在移民前把學位攻下。而陸宜,則拼命賺錢。 大概十個月後,移民紙抵達。他們先去加拿大辦好定居手續,陸宜回國接孩子,而若谷趕回美國念完書。 若谷在十一月完成答辯。在十一月中,若谷駕着那輛四百八十刀買來的四手老爺車離開了美國,轟鳴中前往加拿大,他們一家定居多倫多。這時離若谷出國已過去了三年有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