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网上遛达,无意中看到一位大学者的短文,恭敬地收藏。这位老先生曾在电视专题栏目《绝版赏析》上留下大量的点评,娓娓道来,真是在点数家珍。从此文中,可以稍微领略梅兰芳在唱腔设计上的功力。吴先生也谈到对现代京剧(即所谓"样板戏",笔者讨厌这一称谓)的卓见,乃是见仁见智,笔者也部分认同。 以下是原文。 从梅先生的唱腔谈起 梨園雜志4-11 10:4 吴小如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今年是梅兰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听说葆玥、葆玖姐弟准备排演梅先生在20年代新编的历史剧《太真外传》,并由葆玖的高足、台湾魏海敏女士和余派传人陈志清(余叔岩先生的内侄)联袂演出。这不禁使我这老戏迷感慨系之。借用《论语》上的一句老话:「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个戏曲艺术流派的形成,虽说包括唱、念、做、打以及剧本、戏路等诸多方面,但唱腔的特殊性还是起决定作用的。人们只要一听某一演员所唱的腔调的特点,便极易察觉他或她是宗法哪一流派,或根本不属于任何流派。而梅先生一至四本《太真外传》,是最能体现他在唱腔上有创新成就的。换言之,研究梅派的新腔,以《太真外传》为最有代表性。 即以头本《太真外传》为例。出场第一句就是个前无古人的创造。一般唱导板转三眼,第一句总是整句唱导板,然后从第二句起改唱慢板,如《汾河湾》中柳迎春所唱「娇儿打雁无音信一段」。而头本《太真外传》里杨玉环所唱的西皮导板转三眼(即慢板),导板部分梅先生只唱了第一句的前三个字(即「杨玉环」三字),从第二个段落(即第一句的第四字)开始,梅先生就转入上板的唱腔了。但这样唱依然不会出传统规范,或者说未离西皮整套唱腔的「谱儿」。这就是梅先生坚持的「移步而不换形」的理论的最有成效的实践。接下来杨玉环入浴的大段反四平调,也是依照导板转原板的模式。但说句不客气的话,在《太真外传》演出以前,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板式、这样的唱法和这样优美动听并且切合剧情的唱腔,可以说,「反四平调」的唱腔唱法是梅先生—大创造。然而到了30年代,梅先生在《生死恨》中又唱了一段反四平快三眼(即「夫妻们分别数载」一段),无论情感、板式、唱法与《太真外传》全不雷同,但观众听了绝对不会产生「这不是京戏」的感觉。这是梅先生歌唱艺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最高境界。 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如前部《宇宙锋》中的西皮慢板「初嫁匡门心好惨」一段,与梅先生所唱的所有西皮慢板都不一样。几乎可以说,无一腔雷同,无—句重复。但这一段唱腔只适合《宇宙锋》里赵艳蓉此时此境的气氛中来唱,所以梅先生再没有把它移入其他剧中。诸如此类,说明梅先生创新能力是很强的。但他唱时,却毫无斧凿痕迹,其天衣无缝的程度,宛如这个腔就是为这场戏、这个情节、这个人物所天造地设的。乍听去似曾相识,细辨别却足前所未有而后难为继。 说到这里,我的感慨和忧惧心理自然顺理成章地油然而生了。从梅先生逝世以后,我们的京戏不能说没有发展,可惜走的弯路太多。从八个现代戏(所谓「样板戏」)以政治手段人为地硬性灌输到全民耳中以来,京戏的唱腔实际上有意无意地又已形成了一种新的模式,即「样板戏」的模式。这种模式之所以能够定型,除了用强加于人的政治手段迫使人们家喻户晓之外,还有另外一面的原因,即对所有的传统艺术(包括传统京昆剧目在内)实行坚壁清野、斩草除根的「果断」措施,迫使年事较轻的内外行(即无论演员和观众,当然也包括新的戏曲导演和唱腔设计者)头脑中除「样板戏」别无他物。于是,从「四人帮」被粉碎以来,多少新编的历史戏和现代戏,甚至连那些歌不像歌,戏不像戏的唱段,只要你多少有点音乐细胞,只要你肯稍稍用心琢磨一下,就会立即品味出来,几乎所有新编的唱段(主要是皮黄唱腔),都没有跳出「样板戏」唱腔的窠臼,都存在符「样板戏」阴魂不散的「影子」。不少新编历史剧和现代剧几乎都不易站稳脚跟,当然其中有这样那样的因素,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没有咬住观众耳朵、能使人百听不厌的唱腔唱段。 纪念梅兰芳先生百年诞辰不只是一种仪式,一次礼节性的回顾,而是应该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把梅先生的丰功伟绩发扬光大,绝不允许单纯纪念一下,热闹一阵,事后又我行我素,把涂炭京戏当作振兴京戏的手段。果真如此,梅先生泉下有知,是会诅咒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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