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珂:我为什么反对京剧上春晚? 京剧与商业融合,这是梅建平教授振兴京剧的愿景。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和史姐姐来到长江商学院学习,可能是当代京剧复兴的发轫。到下一届,王佩瑜和王艳两位名角来到长江,这将是一个跨时代的开始。@凌珂 这几年,凌珂常去台湾演出,台湾的观众懂戏,看戏没有固定角度。而在内地的一些城市演一出《四郎探母》,永远是那几个地方在叫好,有些观众不是懂戏,只是懂得在哪里叫好罢了,到了那个点儿,必须喊个好才显得是内行。这是熟戏,如演一部生戏,很多人就不知道在哪里叫好了。 同样演一出《四郎探母》,在台湾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咦,怎么这个地方也会有叫好,那个地方台下也有掌声?凌珂查找京剧的老录音,原来这些点过去都有叫好声。 台湾观众看戏那个状态很对,他们会跟着演员一起嗨,知道跟着剧情走,跟着角儿的情绪走,演员也能领得动观众。在内地演出,反差很大,有的观众坐在台下跟塑料人似的,正襟危坐,不像来听戏,到像来开会,台上的演员戳不动观众的兴奋点。 所喜,年轻观众的领悟很赞。2014年11月,北京小剧场艺术节,凌珂演了《琼林宴》。《琼林宴》是一部很老的戏,连业内的人都嫌之“温”,可一帮小年轻在小剧场看得嗨极了,还有评论说“《琼林宴》是一出后现代的戏剧”。凌珂看到就乐了,觉得如果把传统走通了,再回首一瞧,传统其实是一个圆,传统和当代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现在的人只要愿意看戏,你一定会看得懂。子雯女士是凌珂的同学,同在长江商学院EMBA文创班学习,她从美国回来,初到剧场看戏,一样看得懂看得嗨。 凌珂说自己是一个“反着的人”,他是湖南长沙人,少时,看到周围的人穿着新潮,他偏要穿一件对襟大褂。既长,到天津京剧院学戏,身边多是穿中式衣服的,他又脱了对襟大褂,穿青春鲜亮的衣服。 凌珂从事的是传统艺术,传统艺术一定要做到极致,“把自己锻造成一件艺术品”。但是“京剧演员绝不是古代人,我们是现代的研究传统艺术的人,现代的事情和你都有关系,网络、淘宝、微博、微信、足球赛事和你都是有联系的,你要参与到这个社会里来”。京剧也离不开公益,凌珂和班委公益委员子雯商量,怎么为白血病儿童做义演,为流浪狗呼吁演出,京剧是社会的一份子,要参加到社会的角角落落里。联合国定义京剧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可是京剧是活着的遗产,从业者也是活生生的当代人。 凌珂最恼春晚的京剧节目,请你尊重京剧,不要把京剧搞得面目全非,只为凑数上演,京剧可以离开春晚,或在综艺与戏剧晚会播出。电视里全然看不到京剧,也OK没关系,如果乱排混搭,反而坏了大家的胃口。电视里没有,剧场里有啊,要看的人自然去捧场。 京剧源于茶馆、小剧场和勾栏瓦舍,剧场容纳五六百人算大的啦,一般是二三百号人,天津的中国大戏院最大,一千来号的座儿,次之是北京长安大戏院。遥想当年,慈禧太后好这口,京剧进了庙堂之高。京剧进了宫,有好有坏。京剧本是草根,忽忽成了贵族艺术。不过归根到底,京剧是市民戏剧,即便说宫廷王侯的事儿,也是市民化的处理。 有出戏叫《龙凤呈祥》,演的是三国时候孙刘两家结亲,一方诸侯嫁娶,仿佛隔壁邻里喜事,家长里短,烟火气多,富贵气少。京剧有些剧目,梅兰芳、余叔岩、杨小楼诸位老先生身边的文人参与创作,提升了京剧的审美,将之做到了书斋艺术。书斋艺术提高了京剧的调儿,赚钱的还是市民化的剧目,角儿不要老是眺望庙堂之高,忘了江湖之远,千万不要得瑟,一得瑟就没观众睬你了。 京剧的根儿,大部分受众还是市民,不是一小撮雅士。曾经,凌珂有过误区,刚刚接触到这些书斋艺术,受其影响,觉得“京剧应该这样,应该得瑟”,前辈人一旁提醒他,艺人应做到雅俗共赏。过了许久,凌珂才想明白什么叫“雅俗共赏”,不单单是舞台的表现,多拉一板少唱一句就叫“雅俗共赏”了?要紧的是,心里时刻揣着这四个字。 你掌握了书斋艺术,可提高从艺的格调,但这只是一部分,远不是全部。梅兰芳、余叔岩、杨小楼这几位先生是京剧的理想高度,马连良先生当年走的就是商业大片路子。尚小云先生演过《摩登伽女》,带假发,穿裙子,杨宝忠先生穿着燕尾服在台口拉小提琴。科班一旦没钱了,急急贴这出戏,一演就叫座。“无论哪个时代,吃方便面的人比吃鱼翅的人多的多”。 2011年,国家实行文艺体制改革,各地戏剧院面临改企。国内有家剧团,雪藏挂靠到某个艺术研究所,为了保留事业编制,放弃了演出,演出就有盈利,盈利还是企业嘛。凌珂听到这个消息,虽然与己无关,但感到了深深的侮辱,作为一个从业者,这是不可容忍的。 《狼图腾》有句话:狼,宁可失去生命,也不能失去捕猎的尊严。“我可能不是一头猛虎,原可逐一头鹿,追一只野猪,今天可能是病猫了,那我逮只耗子行不行?逮只耗子也是自己的本领,不是圈养的”。 这件事刺激到了凌珂,与其消极惶恐,不如主动求变。他到朋友开的茶楼唱戏,古色古香的茶楼,两百人的座位,五十元一张票,一场比一场好,五千、七千、一万二,乃至座满,加售站票。末了,二楼不堪拥挤,不敢再添人数,怕塌了。 牛刀小试,叫好又叫座,可是凌珂不开心,朋友的茶楼不收场租,没有成本,“我要的是真趟水,这和在京剧院演出有什么区别?”朋友不解,刚见盈利,为嘛走人?朋友戏谑凌珂一根筋,是“南蛮子”,凌珂回复他是湖南人,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就是长沙一刁民”。 后来,凌珂在天津人艺找到一个小剧场,场租两千五。三个伙伴跟着,琴师、鼓师、服装师,玩真格的,犯过难才知道挣钱什么味了,天天给大家订工分算分值。由此,凌珂对体制与市场有更深的思索。如果真趟水,就要把京剧院的工作辞了,事实是,你的一脚还抻在体制内,虽然工资菲薄,但是毕竟有一份薪水啊,有了这个腰里还是硬气。尝试过,他多了一份平和与感恩,过去有个心劲,这有什么难?爷干一个让你们瞧瞧。趟过水后,深有感触,“爷什么呀,眼底下,在小剧场一起打拼小伙伴的工资,还没着落呢”。 别牛,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体制与市场不是绝对的冲突。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干事创业也要讲究策略,放弃个人英雄主义,只要京剧好,就要团结一切团结的力量,孙中山先生干革命连黑龙会都拉到统一战线。 凌珂有一个师弟,善意劝告他:大家伙儿都把你当作清流领袖,一丝不苟继承传统的代表,怎么现在要求改变了呢? 凌珂答: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一丝不苟地学习传统,是为了什么? 一则掌故。画坛大家张大千蓄须,留一大把美髯。朋友或问:您睡觉的时候,这胡子是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当此询问,张大千深宵还在琢磨,犯了佛家常说的“我执”的毛病,一把胡子,放里面也不妥,置在外边也不好,思量来思量去,一夜未眠。 今天的艺术界,有几许正在激辩之事,就是胡子放里面还是外面的问题。继承了这么多传统的戏,学了一百出,干嘛用的?不见得每一出都要演的,Ta是你的营养树,输送思想,学戏的意义不在于学这一百出戏,如果你没有学到思想的话,一百出戏是死的。你要找到规律,找到审美根源。就像陶瓷,不仅只会收藏,还要学得烧陶制瓷的绝艺,倘若技法过硬,你今天烧的斗彩瓶,若干年后就会和康熙年间的青花一样陈列。 凌珂的格言是:“正视自己,面对现实,勇猛精进,知思知止。”经典也好,大师也罢,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当下有太多的人着急火燎地奢求当大师,踏踏实实做好一个艺人才是最实在的。“在这个社会,京剧是可以没有的,没了京剧,不会影响国民生产总值,京剧院团也可以没有的,不过,即使所有的院团都解散了,京剧也不会消失,这门艺术扎得根太深了”。 凌珂反对乱改传统戏,姥姥九十岁了,难道还要穿着摩登?京剧圈把创新叫作“造魔”,你怎么造魔,没人管你,你再走远点也没关系,可有一样,就要看你自个的功力,你扎的根越深,你走的越远。没有那个根儿,你想折腾也白扯。样板戏就是造魔代表,是特殊时代的经典,但终究是一帮高人做出的活儿。 回顾出土的文物,古人善于把舶来品融入传统,为我所用,中国艺术很有包容性,不管怎么拿,拿过来就可以变成“我”。 中国人的审美传统是“物我两忘”,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是没有关系的,为之谓优美。欣赏一副古画,只是陶醉,但不一定融入这幅画中。油画、西方戏剧不然,推崇力量,强调澎湃,观之,视觉或心灵有冲击,有刺激性。 中国的艺术是轻歌曼舞、浅吟低唱,把戏情、戏理镶嵌在艺术里面,达到一种平衡的美、中和的美,这是中国戏剧独特的魅力。 京剧在现代几经曲折。样板戏把西方歌剧的形式硬拽到戏剧中,非共存,独大之,这是一种畸形的经典。文革时期,艺术领域走极端路线,独尊一个,杀掉一个,甚至勒令老艺人们忘掉从小就唱的传统戏。直到今天,很多人的审美也出现偏差,认定闹的、强的、刺激大的才是艺术,有的选秀节目PK飚高音,把所有的高音搁在一块儿唱,还有什么意思? 振兴京剧不是天下唯京剧是听,才算振兴。在今天众多的艺术形式里,有京剧的一干受众,凡来必买票,京剧从业者“一直在捕猎”,不愁温饱,不虑未来,从业者过上粗茶淡饭的小日子,运气不错的话,偶尔挣一回大钱,这就叫振兴。今天,京剧从业者必须正视现实,同光十三绝京剧繁荣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也别对照日本歌舞伎的生存现状,国情不同,重在看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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