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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公社按:深圳著名文化学者南兆旭先生在书城“深圳晚八点”上讲述深圳大时代中触目惊心的往事:镇反时期,34岁的深圳版余则成被枪毙,地委要求“你们宝安至少得杀二百人”;深圳红卫兵过界批斗港英官员;“白皮猪事件”240人受牵连,下象棋的学生因一句“拱卒过河”被当作特务暗语被捕殴打致残,因牙关打抖被认为是在发电报而被打掉全部牙齿只为找发报机……深圳公社全文转载,以飨读者。
这是两年前在“深圳晚八点”的一个讲座,因为内容有点多,当时没有讲完,一直有听众希望看到完整的内容,这些日子用心整理了一遍,做了一些增补和精简,题目也做了修改,发出来和大家分享。 感谢书城的“深圳晚八点”,感谢南翔兄,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在这个安静而温暖的晚上,一起回望我们这个城市的历史。
今天讲的内容是我写的几本书和纪录片里的一些素材,时间跨度是1949年建国到1979年深圳建市。 从1949到1979这30年,在座的年青人可能不太熟悉,这段时间我们国家发起过数十次政治运动,始终没有停息过,对国家、对每个家庭,对个人都带来巨大的冲击。今天,我就讲,在大时代的变故中,深圳这个小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的事,讲一些人物的命运,探究一下我们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
档案:《宝安县敌情调查报告》目录及内文
这是我在档案馆读到的一份档案,我下面讲到的宝安县就是指我们深圳市的前身。这份档案是1949年10月份潜伏在宝安的地下党送出的情报,厚厚一叠,印刷后发到部队的指挥员手里。
这个情报非常详细,完全像写了一本书,整个情报分26个部分,有宝安县警察局的人事表,有宝安县警察武装调查表,甚至还有深圳20多个商会的财产登记表。
这份情报详细到什么程度?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它在记录警察局时。不仅有人员、武器,装备的记录。还有这些警察的家属是什么政治态度,哪个家属喜欢打扮,哪个家属和广东省的公安局局长是亲戚。它不仅把国民党党员和官员的基本情况造了表,还把他们的家属情况都造了表。
那么,收集这个情报的是谁呢?这个人叫温巩章。
温巩章是我们南头人,1930年代末,温巩章是国民党第六纵队司令部的上尉译电员。当时这个纵队驻扎在东莞,温巩章身体不太好,总去一个诊所看病。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诊所就是共产党开的,我们党留意到这个人的身份,就开始布局,特别安排了两个漂亮的护士。大家注意不是一个,是两个,以确保万无一失。
大家可以想象,年轻的小伙子那能绕得过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很快就和其中一个叫罗慧舒的姑娘恋爱了,接着就是正式结婚。结婚是在1940年,结婚那天,罗慧舒就告诉温巩章:我是共产党,将来希望你给我们收集情报。温巩章也是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温巩章和罗慧舒夫妇
我后来看孙红雷和姚晨演的《潜伏》,就想起深圳的这两个人,他们的经历是典型的深圳版《潜伏》。
在接下来的多年里,温巩章就一直给我们提供情报。他后来被提升为国民党第六纵队电台的台长。大家可以想的到,在这段时间里,共产党基本上掌握了国民党驻广东军队核心的军事动态和政治动态。
在阅读档案的时候,有两个细节我记忆特别深刻。布局温巩章加入共产党秘密战线的时候,正是国共联合抗日的时候,即使在国共关系最好的时候,共产党已经安排在国民党中间安插自己的人。第二个,温巩章虽然从1940年就开始给我党收集情报,但是真正允许他加入共产党是到六年以后,1946年才批准他入党,这里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们党的确要求比较严,还有,就是对他其实并不放心。
抗战一结束,温巩章就退出了军队,在宝安县做了国民党党部的组织部长和县政府的参议员。继续潜伏,所以三年的国共内战时期,共产党对宝安县国民党党员的了解是超过国民党本身的。因为组织部长是共产党。
1949年10月初,南下的共产党军队一路打到了东莞石龙,准备进入深圳。兵临城下,大势已定。温巩章这时候已经完全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了,开始做宝安县警察局长的工作。说你只要放下武器,我们按照起义优待你。所以,1949年10月16日,解放军的部队进了南头古城,五星红旗早已在县政府的大院里升起了,这个五星红旗不是共产党自己的部队升起来的,是由宝安县国民党警察局的部队升起来的。
1949年政权更迭,在中国的好多地方都打得尸横遍野,在深圳没有打一枪,没有流一滴血。
这个温巩章后来怎样了?历史的吊诡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三年以后,1952年,温巩章突然被政府逮捕,很快就给枪毙了,罪名是说他在担任国民党组织部长的时候,不发展共产党员而发展国民党员,就这一个理由。他那年34岁,死时候的职务是宝安县人民银行的副行长,西乡联席会的副主席。
我们政府是1981年给温巩章平的反。他的妻子在香港,女儿也在香港,她们不愿意再回到深圳了,一家人都不能提这个事情。
温巩章被杀是全国镇压反革命的结果,现在看到的史料记载,在这场历时一年的运动里,全中国超过50万人被捕杀。
宝安档案馆里,有一份1951年6月30日宝安县委写给毛泽东汇报镇压反革命的信,信的内容给大家摘录一段:
“毛主席:
关于这里镇反,过去现在作得都不大好,一九四九解放到一九五零年底,共杀三人。今春上级提出镇反,全县在土改,没有专人搞,一月份只杀一人,二月份杀六人,三月杀十五人。地委说:你们宝安至少得杀二百人,于是四月中旬,乘地委在这里总结土改,批杀一百五十五人,计全区性的大张旗鼓控诉公审枪毙的一人,全乡性的控诉枪毙二十人。……”。
……”
档案:1951年6月30日宝安县委给毛泽东汇报镇反情况的信
从这封信里,大家可以发现,50年代初我们杀人,就像我们现在制定效益指标一样简单,几月份要完成多少GDP,几月份要实现多少增长,这是非常恐怖的。
档案:《宝安县中小学教师右派分子谬论集》
1957年冬天放假后,宝安县的全部的882名教师不准回家,集中在深圳中学,要求所有的人畅所欲言,给党和国家提出批评和建议。但此前人们已经历了几次严酷的政治运动,谁都不敢说,大部分人默不作声。组织者反复承诺,这次是真心要听大家的意见和批评,绝对不会因言制罪。结果还是没有人相信。组织者最后就不分昼夜连轴转地开会:小型座谈会、小组会、联组会,用各种方式动员老师们开口。
终于,有的老师抗不住了,就开始说。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小知识分子,说出了一些平日想说的话,说出了一些对国家与社会的思考。
仅仅3个月后,教师们公开和私下说过的话被收集整理,开始定罪。到1958年年底,有107位中小学教师因为他们说的话被打成右派。当年的宝安县,每8名教师就有1名是右派。
我细细看了档案,这些教师都说过些什么呢?他们被打成右派后,是什么样的遭遇呢?我给大家举几个例子:
大鹏小学有个老师叫何志超,他说了一句:“每天有四两酒,四两肉,谁做皇帝都一样。”这句话被他的同事揭发。何志超的罪名是“宣扬资本主义的物质生活,反对和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被定为“极右分子,情节严重,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发配到大西北的青海。1979年3月,要给何志超平反,才发现他早已死在劳改农场了。
公明田湾小学有个教师叫吴监明,说了一句:“香港人说话声音特别清脆,人的肉色(脸色)特别好。”被定罪为“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被定为右派,也被送去劳改。
南头中学有位教师叫黄锦瑞,建国前家里很有钱,是大家族,也有地位。 建国后在历次运动挨了不少整,平时也受歧视。在大鸣大放中,他说了一句:“如再不乖乖地听话,接着可能就被清理回家(不让当老师)。北京这么远,你能向毛主席诉苦吗?”因为这句话,被定罪为“乘整风运动机会,疯狂向党进攻”。发配到罗田水库劳动改造。黄锦瑞受不了这样的对待,上吊自杀了。
最为荒诞的是,20年后,1979年初,深圳要给黄锦瑞平反,翻了半天居然找不到当年给黄锦瑞定罪的材料。最后的平反文件里是这样写的:“黄锦瑞原来就没有被划为右派,不是右派,由教育局通知其家属。”
我看的档案的记录是,在这次运动中,整个宝安被打成右派的是255人。他们的结局是:36人死亡,3人下落不明,22人逃港。
20年后,1979年初,宝安县刚刚升格为深圳市,就成立了一个名字很长的办室——“摘掉右派帽子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叫“摘帽办”。这个“摘帽办”给255名右派全部平了反。
1959年《宝安日报》登载的奋斗目标
这张图是1959年《宝安日报》制定的理想目标,每人每年能有四百元收入,有四十斤油。现在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温饱的目标,但在当时,也是给老百姓画了一个饼。
1958年的时候,全国开始大跃进运动,开始建立人民公社,全民开始吃公共食堂。在档案里我没有查到全县的数字,只看到了南头的数字,当时的南头一共1200户人家,在1958年的时候,基本上家里的全部财产都要交公,甚至女人们戴的金首饰,金耳环,都要上缴。把家里的炉台都拆了,炉灰拿到田里做肥料,砖头拿去盖公共食堂,全家人,全村人,都去吃食堂。不花钱,管饱吃,要过共产主义生活。
在档案里读到宝安县宣传队编的一首歌,歌词是:“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戴不用钱,鸡鸭鱼肉味道美,顿顿可吃四大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这里的新乐园,就是说人民公社。但是,大家想想看,这是完全违背经济规律的,这么折腾了几个月,就撑不住了,公共食堂就解散了,老百姓们就开始挨饿。
当时,全国都在创造亩产粮食10万斤的奇迹,我们深圳也不能落后呀,举一个例子,万丰村是如何实现亩产10万斤呢?他们的做法是把100亩的稻谷挪到10亩地里,结果稻谷太密了,风吹不进去,没法子授粉。那怎么办呢,有人想出来吸引蜜蜂来授粉,洒糖水!把糖用水化了以后往稻谷上洒,结果糖水把蜜蜂吸引来了,但人们没想到虫子也被吸引来了,开始吃稻谷,没办法,又开始大量喷农药,一喷农药蜜蜂也给喷死了。稻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热散发不出去,很快都枯死了。就这么折腾下来,不仅亩产10万斤没有实现,100亩地的基本产量也都泡汤了。 1959年的坪山全景图
这样,到1959年初,深圳就开始出现严重的饥荒,百姓饿到什么程度,说出来都是泪。档案里,有村干部写给县里的报告,提到开始有人被饿死。1959年县委写给省里报告提到,深圳镇(今东门一带)附近的村庄,那一年每人每月定量供应食油5钱,糖2两,除春节每人供应了2两猪肉外,全年没有肉。受苦最深的是深圳乡村里的女性,因为饥饿和缺乏营养,大量的女性绝经和子宫下垂。
档案里记载,因为衣不遮体的孩子太多,那一年宝安县县长李富林下令:县委里面,除去国务院送的锦旗,其他各地的锦旗全部拿出去,给赤身裸体的小孩做衣服。 因饥饿逃港被关在难民区里的孩子
在枯燥的档案里读到这些细节,有时弄得我神思恍惚,忽然一下就好像穿越了,回到了黑白影片里的年代,50多年前档案里的那些原住民好像活了,站在我对面,直直地盯着我,张着嘴,好像有一肚子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我们的百姓,吃得苦,遭的罪,太多了。
1967年8月10日,文锦渡搬运站工人占领香港文锦渡警署,给港英官员和港英边防军副司令开批斗会。
1968年,深圳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完全到了进入狂热而没有理性的状态。造反派们举着红旗冲击香港海关,到香港总督府贴大字报,甚至越界占领香港警署,给香港警官开批斗会。
深圳人这么折腾,港英政府那边非常紧张,就在深港边界线上竖了好多铁丝网,深圳这边不干了,坚持要过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在这个争执当中,我们这边的民兵干脆就把一个叫胡礼・奈特的英籍警官给绑回了深圳。那个年代,深圳这边把香港的白人警察蔑称为白皮猪。
奈特被抓回来后,关到了当时的新园招待所,也就是今天的迎宾馆,派了4个战士日夜看守。
这么一折腾,就成了中英间的一个外交事件了,英国政府天天和中国政府交涉,要求尽快放人。但当时我们国家的外交部也被文革搅成了一锅粥。北京的造反派甚至直接冲进英国代办处,放火烧了办公楼。总理周恩来也没办法,只有天天给英国人回复:我们不会把事态恶化,我们会尽快协调处理。但实际上也有点指挥不动。
这样,奈特就一直被关了36天,1967年11月20日早上,服务员送早餐进房时,发现奈特不见了人影。12个小时以后,奈特在香港出现了,在香港召开记者会说他已成功逃脱。
这本来是个顺水推舟,各方都能下了台的事。但是我们宝安县就给广东省和国家写报告,说我们防守这么严密,他一个人高马大的英国人,又不会说中国话,怎么就能跑出去?一定是我们宝安县潜伏着大量特务接应奈特。这一闹腾,政府就派了工作组调查,一下子抓了了240多个人,严刑逼问,档案里记载,使用的刑罚有20多种,有坐飞机、吊石头、跪沙子、压大棍、拔头发、放黄蜂、挑枪托、顶刺刀、挂铁饼、扫横腿,其中最后一条就是动员离婚。 档案:《宝安现抓大案要案情况表》
当时有一个学生叫黄克,才十六、七岁,奈特逃走的那天晚上,他和另外一个同学下棋,说了一句:我这个卒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另外一个和他下棋的人说:实在没办法就跳过河去。这是本来是开玩笑,卒子是不能跳河的。这个对话就被别人检举了,说这是接应奈特的暗号。黄克被抓起来,用各种刑法拷打,几年后放出来。人已经完全残废了。
还有一位是鹏城大队的干部何添,被定为“特务头子”,让他站在凳子上接受批斗,因为紧张害怕,何添的身体发抖,上下牙齿打得格格作响,批斗他的人就说他嘴里装了一个发报机,正在给英国特务机关发报。把他从凳子上拽下来,生生把牙齿全部打掉,来找这个发报机。
档案里还记载,有一个新园招待所的厨师,叫刘道生,见到招待所里有一个疯狗,天天咬人,他就把这个狗买回来杀了,给大家煮了一锅狗肉吃。这个行动也被定为是掩护奈特外逃,天天严刑拷问,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就跑到厨房里拿刀往自己头上劈。
这个案子在1976年平反了,是深圳最早平反的冤案,平反报告上看到的数字是:整个案件抓捕240人,判刑坐牢46人,有3人非正常死亡,实际上就是自杀。
奈特逃出去第二天,就离开了香港,香港政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度假,压惊。奈特周游列国,玩了近一年才回到香港。这些年,我一直想把这件事拍成纪录片,想把这个奈特找到,当面问问他:你轻松快活地周游列国的时候,知不知道有那么多的中国百姓,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今年是文革结束40周年,回望这些裹胁着国家与个人的政治运动,回想这片土地上沾满鲜血的往事,现在的我们多多少少要明白一些事理,要对眼下一些蠢蠢欲动准备复燃的死灰,应该有一些起码的警醒。 因为时间关系,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再一次谢谢大家。
1949年10月19日,进入深圳镇的解放军女战士在新政权的牌子下合影,当时的深圳镇政府设在当铺“共和押”里(今东门深圳戏院附近)。左边是一个风水算命馆。
《宝安县志(初稿)》(1960年版)记载:1950年,仅深圳镇,就有旅店有146家,饮食业80多户,运输行业最高时为106户。后全部在公私合营等运动中收为国有,或强行关闭。
档案记载: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全国发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捐款运动,宝安动员全县人捐款45亿元(旧币),可购买三架战斗机。
潘强恩所著的《平常百姓家》记载:1953年,全国实行粮油统购统销,不允许百姓买卖粮食,万丰村民潘连发因为养了200只鸭子,买了一点粮食,被逮捕判刑4年,送往黑龙江劳改。
档案记载:1964-1965年的四清运动(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中,整个宝安干部17550人中,被迫交代“四不清”的人数12375人,占70.5%。在20天的“四清”扩大干部会期间,4人自杀,3人身亡。
档案:《龙岗、坪地公社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自杀报告》
《宝安县志》(1997年版)记载:1959年大跃进全国大炼钢铁,宝安有9000多人上山砍掉树林数万亩,运出木材2924吨,炼出“钢”1225吨,无一斤可用,全部为废铁。
档案记载:1961年12月,宝安县县长吉凤亭在工作报告中提到:1958年-1960年全县共捕获老虎6只,这是华南虎在深圳最后的记录。
档案记载:1979年宝安县升格为深圳建市前,深圳居民购买日用品所需的配给票证有46种,几乎所有的日用品都需要人民币加相关票证才可购买。
1984年前深圳人生活中的部分票证
档案记载:1968—1969年间,宝安县共发行毛主席著作各种版本1685850本,语录257873本,毛主席像章844452枚,毛主席画像3795672幅。按当时宝安县的人口30万计算,平均一个人有5本毛主席著作,3枚毛主席像章,10幅毛主席像。
档案记载:“文革”期间,全宝安县受到审查的人17232人,判刑42人,运动致死275人。
(载来自公众号“南寻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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