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鹤长松何处去?天风吹你诗书。 泠泠水月照清儒。青芙十二,往昔洞庭湖。
自古功名多落寞,无为无实无虚。 谪仙子美也荒芜。谁听天籁?虫鸟结成庐。 ---- 赠舅舅,调寄临江仙
话说小时候,也就是我上幼儿园之前,我和这里许多人一样,父母亲都很忙。母亲要去河东上班,养家糊口;父亲则是天生地喜欢穷折腾,从单位辞职出来,好歹挂
了个职位,去折腾自己的那片小天地
(大家都知道,那称为停薪留职。只不过我经常口误成停职留薪而已),于是我被送到乡村小镇的舅舅家。其实父母舍得让我暂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那里我有年龄
相仿的一个表姐青松和表哥申儿,表姐比我大四岁,表哥只比我大两岁。舅舅是他们六位兄弟姐妹中最大的,我母亲则是最小的,但舅舅膝下儿女众多,所以我最小
的表兄也不过比我略大点而已。有年纪相若的小朋友在一起,按照父亲的理解,我就不那么容易患上儿童孤僻症。再说舅妈在家闲著,舅舅平反后挂名主管县
(1986 年改称市,至今都是个小城市)
的某个部门,实际上舅舅挂的是个空职和闲职,细活都移交给大表哥打点,因此舅舅常常在家落得清闲,沉迷于他的琴棋书画和花草树木。我去的时候大约是四岁,
在小镇读了幼儿班;虽然父母也会去舅舅家看我,我也偶尔回家,但是在乡村“全日制”地生活了几乎两年,然后再回家上小学一年级。母亲总觉得小镇的教育质量
不行,她不敢让我去冒学业可能荒废的风险,哪怕这种风险很小,但在慈母心中,那是不能饶恕的。我想举天下慈母之心应该是差不多的吧?现在自己早就成家立
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正走着母亲当年走过的路,鼻子就忍不住泛起一丝酸楚。自己以前跌倒了,母亲肯定是扶着将我抱起来;而现在自己的孩子跌倒了,人们却告
诉我要袖手旁观,让孩子自己爬起来。我不知道这是理智,还是对母亲的背叛。
最开始的几年我是怎样度过的,现在已是模糊了。老家还有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我穿着一件绿色的上衣,据说还是我夭折的姐姐留下来的。照片背景则是一树洁
白的梨花,美得令人窒息,洁白得让人觉得它会汩汩溢出,而我则在梨花前吃吃地傻笑。也许是因为春风吹拂过吧,地上能见到一些吹落的梨花,孤单无助般的,被
尘埃污染,那种无声无息,我都能嗅出。这株梨树是舅舅亲手种的,十多年里据说年年花开灿烂,但是总共就结了一个梨。当地人说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是不吉祥的
象征,建议舅舅舅妈将它砍掉得了。舅舅不信这些,不肯砍,笑笑说,我的前半辈子已经很凄凉了,让它开花吧,就算一个梨也不结,我也不会惨到哪里去,说不定
它兴许还能结一个梨呢。后来它果然结了一个梨。可惜梨会坏掉,舅舅不能将它永久地保存下来。
舅舅的家在湖南中部的某个小镇,几条小街有模有样。特别是每逢赶集
(当地人称为拐塘----拐塘二字是谐音,到底是不是这两字,我也弄不明白),小镇就会突然变得很繁华。舅舅家离镇最多只有大半里路光景,绕过一个小湖泊
就到了镇的街头。那个湖泊大约有十几或者二十几亩吧?据说这个湖泊以前是一个荷塘,养殖的是湘莲;但是如果仅仅养殖湘莲的话,虽然说夏日里能有一番湘莲碧
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的景象,美则美矣,但是产值利润很低,远不如养鱼合算,所以满湖的荷叶全部被割死了,好好的一个荷塘变成了无趣的鱼池。绕过那个
鱼池,就到了镇街边,而小镇离县城也比较近,大约十几里地,再往南就是涟水(湘江的支流)以及一片森林,那片森林则开辟成了一个以森林为主的公园。后来有
个暑假坐大表兄的公车,穿过城区,去过一次这个森林公园,幻想中自己能像书本中描述的那样,在山上采到许多野蘑菇,回去清炖了让舅舅舅妈吃个高兴,结果却
是空手而归,好不令人扫兴。
其实我外公的老家在更西部的壶天,离娄底不远。我小姨妈当年就嫁在壶天,至今还猫在娄底那个小地方。解放前外公在壶天有一栋大宅院,有不少田地,甚至还有
枪,用枪打死过老虎(是不是真的我就没法证实了)……(略去若干令人不堪回首的字,呵呵)……如此这般就到了那个荒唐的岁月,舅舅从副县长
(大约是这个职位)
位置下来后,就在离县城不远的这个小镇安家务农,那是他一生最悲惨的岁月之一。兴许他人缘不错,并没有受到许多虐待,但是他这个反动派经常被押解去砸石头
修水库挑重担。他原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很少干过重活,但是自此以后,成年累月百多斤的担子将他瘦高的身躯压得弯弯的。
舅舅虽然像个书生,但是性格有顽强的一面,能忍受厄运的折磨,舅妈则不成。家庭这种巨大的反差,本来就足以让没有多少心理准备的人绝望。那时大表哥君儿大
约有七八岁了,颇好丹青,小小年纪就知晓家庭遭遇不幸,大约不胜其忿,瞒着父母画毛主席像,然后在诅咒声中将画的毛主席像烧掉,或者撕毁。终于有次被舅妈
发现,舅妈边哭边把大表哥往死里打。打完后,舅妈就病倒了,神经也错乱了,可怜那时她才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好,舅妈只是间歇性发作。外婆绝望之下,撇下
了未成年的女儿
(我母亲),上吊自杀了(那时外公已亡)。舅舅委托小舅舅、大姨父等将我母亲送到湖北沙市亲戚家寄养,后来母亲又辗转到了在长沙的堂姐这里,当然这都是后
话。
舅舅变成农夫后又生养了四个儿女,加上大表哥君儿,一共五个,两男三女,算是平生最大的慰藉。平反后舅舅在附近建了一栋有十间左右房间的大平房,像四合院
类似的“三合院”,包括两间客厅,几间卧室,还有两个书房、杂物房等。书房卧室客厅等房间是一色的青砖紫瓦,但是杂房则是泥砖砌成的,只是房顶盖着瓦片而
已。乡村反正有地皮,盖房子也不算很贵。客厅、卧室等房间门上都贴有对联,对联不知是舅舅自拟的还是摘录自哪儿的,但是都由舅舅亲自书写在很精致的长条木
板上,然后用钉子钉在墙壁上挂起来。显眼处例如客厅和书房,则挂有舅舅和大表哥的书法和丹青;每逢挚友或者至亲寿诞之喜,舅舅大抵会赠送自己的书画相贺。
平房主大门外的横批处从右到左写着三个硕大的字,金光闪闪:
“芦屋场”。这芦屋场就是以前外公在壶天镇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的那个大宅院的名字。有南乡子云:
a 之曲 调寄南昆,高山流水滞行人。缈缈氤氲听似夏,歌罢,莫问嘉宾昨夜话。 b 芦屋场 忆我芦屋,双飞乳燕看荷枯。怎奈清儒成老叟,残柳,几絮芦花飘渡口。 c 还故乡 燕老人还,流年一梦过潺潺。欲造芦屋赠旧主,归去,浸月寒秋扑簌簌。
新“芦屋场”旁边有一个小水塘,最多两亩大小,一半是天然的,一半则是当初建房子时人工开挖而成的,属于舅舅私有,里面养了鱼,不过养鱼只是目的之一,另
外一个目的则是为了观赏,所以里面种了荷花和红色的菱角,也有一些野生的菱角,刺小但是锋利,很能扎人。荷花和菱角等主要集中在小塘的中央,四周的荷叶则
被割掉,这样鱼就能经常吃到岸边的青草,保证养鱼种莲能有所兼顾。要是夏天在水塘里气闷的话,那些大小不一的鱼就会浮出水面。
记得有天清晨,我和表哥申儿去塘边玩耍,忽然我看见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慢慢游来,当时我就认定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鱼,心里不禁一阵激动,忙吩咐申儿看好这条
鱼,别让它跑了。申儿可能心里也很激动吧,反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我则飞快地跑回家拿起那柄红缨枪,也不管自己有多大力气,决心要射这条鱼。待我跑到塘边
时,那条鱼却不见了,我生气地埋怨表哥真没用,没有将鱼守住。申儿自然据理力争反驳,然后我们就吵架。申儿受了委屈,又不敢打我,哭着去舅妈那里告状,没
料到舅妈更是是非不分,不分青红皂白拿起柳条就朝申儿屁股上猛打,大声责骂大清早没有大人在身边,谁让你们跑到水塘边去的?要知我姐姐就是六岁时不慎溺水
而亡的。舅妈深知责任重大,平日里虽然和颜悦色,唯独这方面不敢造次。要是我不守纪律,迫不得己时舅妈也会惩罚我,很严厉地责骂我。当然,舅妈倒不至于打
我,因为每当她沉下脸时我就会认错。小表哥申儿就倔强到蠢,像呆驴,常常死不认错,是故没少挨柳条抽打之苦。舅舅从不打人,也极少骂人,最多温言用祈使语
气批评说教几句,但是不怒自威,我们其实都怕他,不敢惹他生气。
房子背后是一个菜园,不过菜园里的蔬菜种植得不算很多,反正舅舅舅妈都很勤快,一家人永远有着吃不完的蔬菜。蔬菜实在吃不完时就送给邻居吃,并不会挑到小
镇上去变卖,何况那也卖不了多少钱,小镇农产品价格便宜着。除了菜地外,园子里还种有一片青竹、一些果树以及别的灌木和观赏植物,都是特意种植的。记忆最
深的就是二十来株金桔子树,矮矮的,像盆景,就一、两尺来高,每年结三、四次小金桔,那些金桔还没有乒乓球大,基本上只能供观赏或者把玩,很少有人真正会
去吃的,除非一些嘴馋的顽童。竹子有些是小斑竹,有些则是大楠竹,春夏之季南方多雨,竹笋往往出其不意地破土而出,一两天就能长起很高,要是嘴馋,将竹笋
掰下来,就是一道上等美味的菜肴。
后来每逢暑假,因为父母一如既往地忙碌,我经常去舅舅家打发时光,当然主要目的之一也是顺便找舅舅学习书法和绘画。并非是我对书法和画画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或者天赋,而是我禁不住父母的鼓励和劝说。他们虽然无须担心我的功课,但是知道我有些懒惰,闲遐之余不是疯玩就是做蠢事。他们水平有限,父亲连方程都不会
解了,只会整天哲学的夸夸其谈什么辩证法,唯心唯物的都照谈不误,母亲只会刺绣,画几张难以登堂入室的画儿。舅舅舅妈闲赋在家,也很喜欢我,教我书画是最
好不过的了,不但免费,而且很负责,而且只要我愿意学,还可以教我唱戏。父母当然不会指望我能学什么,只求不将时光白白浪费流逝到太平洋或者爪哇岛就心满
意足了。所以以后的暑假,特别是小学时代,我有很多时间都在小镇度过,除非遇到什么很特别的情况,例如难得的夏令营活动。好在舅舅家的房子大,不在乎多住
我一个人,而且,他们那里蚊子,即使是在室外,也是出乎意料的少。这一情形直到我初中时代才结束,一则大概是父母看我年龄大了,断断续续学了好些年字画,
连毛笔字也写不好,并无什么特别的成绩,虽然开始就不求有功,但是也未免有些心灰意懒;二则以前是个小女孩,现在长大了,住在别人家也不那么方便;三则念
中学了,要上高中了,我的主要精力得转移到功课上来,何况我通常还得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比如说,为了解决些古怪的数学试题,我高二就按照老师的要求或是建
议,开小灶将一元微积分滚个大概,而这些是很花时间的,我那笨脑袋不那么容易将它消化。
附近有一些孩子找舅舅学习字画的,何况学习完全免费。出于情面,舅舅不好拒绝,何况真正来学的也不算多,能持之以恒学下去的更少。我常常看到一个说法,就
是说乡村的孩子懂事勤奋,其实我看并不见得,通常情况下我觉得城里的孩子更加能吃苦耐劳。舅舅这几十年来只有几个合格的“徒弟”,而和我年龄相若的学生
中,真正持之以恒学下去的只有一个人:青山,其余的,要么是浅尝辄止,要么是半途而废。青山和我表哥申儿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但是性格有天地之别:
表哥申儿小时候温顺老实,长大后却变成了一个公子哥儿,青山则和他的父一样,一直沉稳而低调。青山的父亲是退伍军人,文化有限,在部队里据说是在越南或者
内蒙古荣立了战功,退伍后蒙组织照顾,几经折腾当上了民办教师,在学校任劳任怨,能讲一口变调很厉害的普通话,在乡村小学吃力地而倔强地培育了一代又一代
的学生。
青山还有一个妹妹,比我还小一些,叫小翠,熟悉的人也常常叫她翠翠,水灵灵的,毫无她哥哥那股憨态,人也聪明,很是善解人意。舅妈喜欢她,认作了义女。舅
妈爱屋及乌,颇为同情青山的父母,常说,他爸爸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否则凭那个军功就能进城解决工作和户口,而不是担任乡村民办教师。青山和小翠的父母身
体不好,家境也清贫,好在他们对世界也没有什么要求。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不紧不慢地过着,从不给这个世界带来烦扰和杂音,也从不为世人所注
意,不过他们也能从世态的忽略之中获得一份安宁。
于是,青山、青松、申儿、小翠和我,以及别家的几个孩子,或先或后地同时在舅舅的名义下学习字画。那段时期是舅舅“学生”最多的时候,也是舅舅最开怀的时
期,虽然他亲自手把手教我们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候是吩咐我们临摹,讲述些要点和个人见解,只是对我可能辅导得多些而已,可能是出于对我这个远门侄女的
爱护,亦或是出于对我母亲从小不得不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的一种歉疚,虽然那并非他的过错;余下的,也就只对青山格外留心照顾一些,兴许是由于他有些天赋,
加上勤奋。比如说我练习毛笔字时总是拿笔不稳,而舅舅并不擅长硬笔书法,但是他还是坚持让我练习了很长时间的毛笔字,临摹了很多的楷书和行书,在他看来,
书法哪怕是钢笔一类的硬笔书法,其实是相通的,里面必定同时倾注着书法者的感情。比如说这汉字其实都是长有眼睛的,都是有表情的,有的目光朝前方,有的往
下斜视,有的眯着眼睛,有的伸手弯腰踢腿,等等,写字前必须在脑袋里和它交流,一定要倾注感情写出其表情和特质。又说汉字必定有一到两个为主的笔划,或横
或竖或撇或弯钩等,如山脉之峰,其余的笔划其实是构架铺垫而已。写这些主笔划时,哪怕是硬笔,也一定要用墨如泼,其余少数可以婉转悠扬的不妨细如发丝,等
等。我对学习书法绘画并无什么兴趣,但是也不讨厌它们,每次辅佐一些偷工减料等鬼伎俩,倒也能勉强应付舅舅布置的作业。表姐青松温柔听话,可是资质有限,
申儿和大表兄一样有很好的天赋,但是懒惰,按照舅舅的断语,他是几个子女中最不争气的一个,所以诸人中倒以青山和小翠兄妹最有成绩,一个沉稳踏实,一个聪
明乖巧。不过小翠的真正兴趣倒似乎不在字画而在服装设计。那时她学习字画之余就缠着舅妈学习刺绣(舅妈的刺绣师承我外婆,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是在当地总算
是不错的了)。舅妈喜欢聪明美丽的小翠,隐约将她当成未来的儿媳妇看待,就教她从最基本的做起,绣鞋垫,在上面绣红双喜,绣翩翩起舞的蝴蝶、含苞欲放的梅
花。这些图案都象征着吉祥,或多或少大家都信一些。
表姐青松大我较多,后来她也许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渐渐地她不和我一起胡闹玩耍了,而是逐渐变成舅妈的“帮凶”,名义上是照看着我,实则是禁止我去水塘边上
玩,特别是禁止我一个人去玩。看起来是她肩负责任,实则姐妹间不似少时那样亲密无间。这大约就是成长的代价吧,虽然表姐一如既往地温柔善良。申儿呢,虽然
较我为大,以前倒是什么都罩着我,听我的,而且我是远方的贵客,舅妈的掌上明珠,不说在家里我毫无生涩忌讳,就是在外边我也时不时地干些小坏事,别人家的
大人,看着舅妈的面子,也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天知道他们在心里骂了我多少遍。所以说我真耍脾气的话,申儿也只能乖乖听我的。那时潜意识里他也许对
我很有好感,但是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大约意识到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是表兄妹,因此他也逐渐远离了我,转而去缠着聪明美丽的小翠去了。舅妈也默认他
们的交往,小翠也很喜欢我这个英俊潇洒的表哥申儿。不过在我住在舅舅家的日子里,小翠也许因为年龄的关系,也许是我是来自远方城里大小姐的缘故,始终唯我
马首是瞻,而我也乐意将她当作闺中密友,事事都尽量罩着她,不忍让她受到伤害。这种似乎有着默契般的友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它是那样的纯,纯得让我今天格
外怀念,甚至心里隐隐发酸。后来,她爸爸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尽管于这世界毫无影响,但是她这朵娇艳的花算是凋谢了。她喜好服装设计,那曾经是她的梦
想,这个梦想支撑起她很多年,包括在她最困苦的日子,使得她没有完全被岁月的无情所击倒。后来我还给她买了很多的书,她一直称我姐姐,连姓名都不带上,倒
似乎是亲生的一般;偶尔写封信过来,寄上一些服装设计式样的剪纸,说她母亲很思念我,问我还会不会去他们那个乡村,是不是会忘记他们一家。再后来,申儿和
舅舅舅妈闹翻了,也抛弃了美丽善良的小翠。小翠哭着告诉我,说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义父(我舅舅),又说申儿从小就听我的话,央求我一定要劝说申儿回心转
意。她妈妈老实善良,自是一筹莫展;千里之外(那时我在北京上大学),我仿佛听到小翠嘤嘤的哭泣声,很无助的,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样。那时他的哥哥青山在
遥远的广东,申儿骑着摩托有事没事地在镇上和小城里到处招摇过市,拈花惹草。舅舅和远在湘潭的大表哥也拿申儿没办法,只差大义灭亲,要逮捕他投进监狱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表姐表兄逐渐变得对我客气、礼数有加,精神上却是越来越疏远。这不是谁刻意如此,而是人成长必须面对的代价;人人深知如此,可却是莫可奈
何,这就是生活残酷无情的一面。有时悉数往事,诸多印象堆积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真的想哭。有时傻傻的想,人啊人的为什么要长大?要是时光不流逝,人不
长大多好!可是转眼一想,这隐约也有些不对,不长大就意味着父母永远得辛勤劳动养着自己,虽然他们也不会衰老,但是我这也未免太自私了。看来世界上真的难
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要不人们为什么留恋咏叹伤逝之美?其实,除了小翠外,还有一个人在心灵上并没有和我拉开距离,那就是小翠的哥哥青山,很可能,小翠和我
的贴近,部分原因是因为青山对我的好感,尽管青山是一个沉默不多言的人。但是,小翠知道;我,多少也能感觉到。
最开始的几年,大家自然没有什么男女意识,至少我没有。我的主要目的就是在不违背父母的愿望和逃避诸如学习、练习书法之类的苦差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那时
脑海里能感知的世界很小,我不会也没有能力给世界带来或者创造什么,但是也不从那里索取什么。我的岁月一如我自身,懵懂无知,单纯如歌,只是淙淙地流,不
歇不止。我眼中的世界,我的童年和少年,似乎一半都集中在那个小荷塘,以及那个菜园子,还有不远处的一个泉水沽沽直往外冒的天然水井,外加上长辈和老师的
训示。我仿佛就是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世界,在长沙也好,在小镇也罢,于我而言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局部范围内我似乎可以任性妄为,哭鼻子时有人哄
着,但是骨子里总有一股难以排遣的孤单。仿佛我独自行走在田野阡陌上,纵横交错的,我嵌在其中,身体又单薄又纤细,弱不禁风。以后我要到哪儿去,会和谁谈
心,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甚至拒绝知道。我知道我会长大,但是我觉得它是那样的陌生;我总是在无意识之中象芸芸众生一样随波逐流,不觉之中将自己有限的时光
耗费掉,以至于时不时发觉自己的手心里是空的。
荷塘边有垂杨,树干凹凸不平,铭刻下来的似乎是岁月的沧桑;也有能结甜果实的桑树,都不是参天的那种大树,但是树枝却很柔软,有的伸到了湖水之中。有时申
儿、青山等大胆的男孩就会爬到树枝上随风飘荡,装出很惬意的样子闭起眼睛,那弹性十足的树枝条会时不时地点击著湖水,荡起层层涟漪,缱绻着随风飘散。他们
能游泳,掉进水塘也关系不大,舅妈禁止的只是我单独玩水。不过待到十岁以后,这种管束就变松了,何况慢慢的,我也能在水里折腾几下。到了晚上,如果月色很
淡甚或没有,荷塘的水草里就会有点点微弱的亮光闪烁。我问这水里为什么发光呢?是不是大鱼小鱼游动时它们的鱼鳞片在熠熠发光?大人笑着说,不是鱼鳞,而是
小虾米,不信,你可以捞一把水草上来看看。我当然不信,心想小虾怎么会发光呢?别说我不信,连青松、申儿也不信。于是大家捞了一把水草上来,用手拨开一
看,果然有无数的小虾在发光。那光是从尾巴处发出的,比萤火虫的光微弱很多,也不像萤火虫一样能闪烁。现在想来,那日子虽然波澜不惊的,但是实在是我最值
得回味的岁月之一。回到长沙以后,住在那套老式大楼的二室一厅里,虽然后来父亲又建了一栋小洋楼,但是四周大抵是单调的混凝土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镇日面无
表情的,或麻木而绝望,亦或迷失在人海之中而茫然无知,更不用说能见到什么花鸟草虫和那在水草里静静发光的小虾了。附近的水域,大约就是那个肮脏的咸嘉
湖,包容着众多的浮游物和微生物,在肮脏之中老去;亦或混浊的湘江,滚滚向北,随即折向东流去,一去不复还,如同我的童年和少年,它永远不肯也不会重回我
身边。
理论上,荷花尽管能观赏,但是目的却是为了采摘莲子;养殖红菱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美味佳肴。红菱并不会一次熟透,是故只能驾驶小船采摘。不过因为荷塘不
大,荷花也不多,秋天能收获一些莲蓬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所以舅舅并不介意我们采摘荷花和红菱。那荷花倒往往成了我们手里的夭折品,特别是那些离岸边最近
的,以及那些最美丽的。越是美丽,越是容易夭折。和小伙伴一起采摘又红又白的荷花以及养殖的、野生的菱角等,是那时除了功课以外的主要活动。岸边偶尔也有
荷叶,大约是那些没有完全割死的莲藕新发出的。荷叶有两种,一种是扁平地浮游在水面上的,还有一种就是顶出水面,象雨伞一样在空中散开的,这种荷叶往往很
受人欢迎,也是我们采摘的对象。如果是在岸边,我们往往将它从塘底的淤泥里连根拔出,最底下一截是白色的,切下来洗净后可以生吃,很甜;上面绿色的一截,
连同荷叶,则是一把天然的雨伞,撑起它在雨中漫步应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只不过通常情况下,采荷叶时不会下雨,下雨时我们又猫在家里不去采摘荷叶,所以荷叶
大抵用来抵挡骄阳。为了证明荷叶抵挡烈日的效果,我们往往舍弃柳树树荫,顶着荷叶在烈日下暴晒,一个个黑不溜秋地在烈日下傻笑,然后大家争先恐后地齐赞荷
叶真的能在酷热下撑起一片清凉,这其中的童趣和谎言是心照不宣的。当荷叶晒得差不多打蔫时,我们就将它折叠成帽子戴在头上,甚至到它们完全枯萎为止时也舍
不得扔掉。至于采摘菱角,则可以用又长又细的斑竹从水中直接捞取;实在够不着的,也难不住我们。我们的主要武器是石头加绳子。绳子宜用麻绳,尼龙的太滑;
用绳子系着石头,往菱角藤处扔,然后快速收回,连拉带扯地将菱角藤扯断,反正菱角大都长在菱角藤尖端。当然,这样扔石头需要一定的技巧,大部分时候并不能
将菱角藤扯断。为了克服这样的低效率,青山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将石头系在绳子中部,绳子两头由两人拿着,两人相距一两米远,然后再投石头,这样采摘菱
角就十拿九稳。甩石头的水平以青山最高,因为他可以一只手拿住绳子的两端,甩石头时能将绳子甩成一个圈,从而将菱角藤套住,别人都没有这个水平。于是乎青
山隐约成为了一群孩子的头之一,尽管他无意取得这个位置,因为那是一个受人吹捧又同时遭人妒忌的位置,沉稳的青山并无意让自己处于这样一个中心。但是也许
正因为他话语不多,加上他深得舅舅器重,在学校成绩也优秀(申儿是比不上的),所以说话往往不容人反驳,象申儿那样不服气的,往往只能暗中较劲。其结果
是,申儿完全投靠到我这边,我则对青山不冷不热,不温不火,而这是申儿很乐意看到的结果。只有小翠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其实申儿那时不可能明白的是,我对
青山不冷不热的原因完全是出于一种少女的矜持;而造成这种矜持的原因之一,是自己骨子里那种莫明其妙的优越感和虚荣心。无论从家庭还是自身来说,我都希望
青山象申儿那样臣服于我,讨好我,向我献殷勤;然后我原意将他献出的殷勤以别的方式偿还,甚或加倍也愿意。可是青山并不这么做,甚至连这样做的想法也没
有,这让我隐隐觉得很失望。年少的我往往任性而为,尽管这毫无道理。
我那时做得最缺德的一件事就是和小翠偷偷跑到她家躲藏起来。那是下午时分,大约三、四点钟光景,太阳还比较高。忘记什么原因了,反正那次青山惹得我不高
兴,我不会骂人,何况也不好意思骂他那样老实善良的人,于是耍鬼伎俩,软硬兼施地偷偷对小翠将一军,说,我想去你家向你妈问好,也顺便看看你哥哥的绘画作
业,为什么他画得那么好而我的却这么差,怎么样?小翠拿不定我的鬼心思,但是也只得说,当然欢迎去我家啦,我妈妈可喜欢你呢。于是我拉着小翠的手,偷偷地
离开了舅舅的家,朝青山家跑去。青山家和舅舅家相距不足一里路,很快就到了,他家的大门是敞开的(风俗如此),我悄悄对小翠说,先不惊动你妈,我们先进去
看看你哥哥的字画。我们就这样鬼鬼祟祟地潜入他家。大约过了不少时间,估计太阳差不多落山了,忽然外面人声噪杂,包括青山和他妈妈的声音,很焦急,却是不
知在干什么。小翠急了,要冲出去,我不依,说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忙我们的,你出去干什么呢,好不容易软硬兼施地说服了小翠。再过了一阵子,只听见小翠的妈
妈回来了,似乎在哭,小翠终于忍不住了,冲了出去,说妈妈你怎么啦为什么哭呢?小翠妈一呆,冲上来搂住小翠,哭得更厉害了,说我就不信你们会淹死的,老天
爷不会让你们两个死的!边说边拉着我们往舅舅家跑,隔老远就大叫,舅妈,舅妈,她们好好的都在这里那!那次舅舅、舅妈并没有骂半句,舅妈则抱着我哭了半
天。原来吃晚饭时舅舅舅妈四处找我不到,急了,好不容易把青山找来,青山说,她不久前还在这荷塘边玩那。恰好有个邻居说看到池塘的某个地方曾经冒过几个大
泡,然后往那片水草较多的地方一指。舅舅急了,忙跳下水打捞。几个好心的邻居也跳下水帮助舅舅要捞我的尸体,折腾了半天自然是一无所获,一旁舅妈早已哭成
了泪人儿。尸体不见,众人稍微安了一点心,忽然有人说,小翠也不见了,青山你回去看看小翠是不是回家了。青山一听急了,拔腿就往家跑,还没有到家就上气不
接下气地问他妈是否看见了我和小翠。小翠妈说没有,怎么了?青山说不好,她们可能都在那里淹死了,小翠妈急了,就和青山一起往我舅舅家跑。当晚弄清怎么回
事情后,第二天舅舅不顾舅妈的反对,带着我要去青山家要向他父母赔礼道歉。到了青山家后才知道,原来他父母不但将他臭骂了一顿,还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以
后,我和青山之间都有一种歉然的感觉,特别是我,总觉得他母亲暴打他一顿肯定不对,不过具体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若因此而要我向青山或者他妈真心道
歉,那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宁可回长沙也不丢这面子。其结果是,青山可能觉得我心眼儿太小,亦或太不讲道理,行事古怪,对我总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实在不
行的话也是敷衍应付、爱理不理的。
如此这般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记得有次雨后初晴,天空异常的清澈,小小荷塘也份外地清新凉爽。荷叶上的小雨滴如银色的珍珠,微风一吹,在荷叶的嫩绿上游
乐。荷花则如同刚刚沐浴而出,粉红色彩鲜艳欲滴,叫人无法忽视它的美。我看见了一朵最大的荷花,荷苞刚刚绽开,于是跑回家拿起一根竹竿,要将它采摘下来。
但是竹竿太短,够不着;我也懒得请旁边围观的申儿、青山等的帮助,脱掉凉鞋,卷起裤管,下水去尝试,但还是够不着。失望之中心想看来只能算了,我总不会去
弄条小船、或者下水游泳将它采来吧,而且那塘水多水草,确实脏得很。正当我想放弃之时,旁边一直闷声不响的青山撂下一句话:“我来帮你!”然后一个猛子朝
水里扑去,连背心也没有脱。我想我当时眼睛肯定兴奋得放光。青山将荷花采来后,只是很简单地说了句:“喂,你要的荷花!”连我的名字也不肯叫。申儿似乎目
光很异样地看了青山一眼,但是到底没有说什么。我接过荷花,只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大最鲜艳的,但是我也不说谢谢,拿着荷花低着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将那
朵荷花养在小口玻璃瓶里,将水浸到齐瓶颈,直到它枯萎,直到里面金黄色的花蕊变成了黑褐色。那赠花的瞬间,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别人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忽
然想起了这样一首小诗,“涉江采芙蓉,杜若数无重。乘云渡潇湘,我歌月朦胧......”这首玲珑剔透的抒情古风最开始是在网络里读到的,读这首小诗时心
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而那时的我,就如同一首朦胧如月色的歌,懵懂无知,一直在沉睡,至今没有唱出来。
自那以后我和青山之间似乎走近了很多,我也证实了他并非完全漠视我的存在,心里也就释然了很多。似乎,我需要的就是那份感觉,那份老师和父母不能给我的认
同感。那时年纪并不大,脑袋里并没有初恋这个词汇,也拒绝这个概念。相比现在的少年,我觉得我那时纯洁得几乎是一尘不染,比如说,尽管我有些刁蛮霸道,但
是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想不起我是否真的讲过一句粗话。而且,即使假设那时年龄大些产生了初恋的感觉,我也会在惊慌之中刻意躲避拒绝承认的。我的家教比较严
格,父母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即便不考虑温存孝顺,只念投桃报李这样起码的为人之道,我也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对我失去信心。
青山性格依然如故,沉稳、勤奋、不流俗,而申儿懒惰骄横的性格逐渐显山露水了,和青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青山在我面前总算不那么拘束了,有时我说了蠢
话做了傻事的话,他甚至会笑呵呵地当作我的面打趣。
自此以后,我的主要兴趣之一就是画画儿,而不是更为单调枯燥的书法,反正我知足常乐,和同龄人相比,我的书法算过得去的了,写出的楷书和行书都带有毛笔字
的笔锋和笔势。舅舅家偶尔有人来访,以诗社和唱戏的居多。舅舅的戏曲是家传,据说我外公精于此道,尤喜昆曲。我对唱戏毫无兴趣;那时我虽然不会写诗,但是
唐诗也能背上几十首(我能背诵的唐诗,以那时候最多),对他们诗社的大作,也没有多少兴趣;最佩服的,还是舅舅的画,也是那时最想学到手的,甚至幻想自己
有朝一日能当个画家,全然忘记自己原本没这份天赋。和青山一样,先学素描和水彩。渐渐地发现了其中之乐,有时也无须大人的敦促,也会找纸笔胡涂乱画。我最
喜欢画的,其实是青竹与荷花等植物,只是不知与青山涉水为我采芙蓉有什么联系没有。回到长沙后,从舅舅那里往往借些画册回家,但是依然以临摹仿写为主,停
停画画,忙碌时就搁置一边。
每次从舅舅家辞别时就有会产生一种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年幼时贪念那片开阔的空间,年龄大时留恋那份友谊。有时在学校、在家里想念青山和小翠,就给他们写
信,当然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学生的本行:学习。那时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其实有,但是却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远距离的联系基本上靠书信,而我们也乐此
不疲。为了避嫌,也为了表明我不会将青山刻意放在心上,亦即为了在青山面前维护自己的骄傲和尊严,我的信都是写给小翠收的,虽然里面涉及青山的也许更多。
信中我总是以知书达理的形像出现,虽然青山和小翠知道那是假象。不过不论怎么样,书信的基调是我定下的,青山和小翠倒似乎成了听话的弟弟妹妹。比如说有次
我提议大家用英语写信,果然青山就用英文回信,尽管他的英语比我的更差。后来有次我闲着,突发奇想,决心要让青山小翠见识我的英文水平之高,我参照一本古
汉语,整晚都在折腾我那本汉英词典。内容好不好、句子通不通先不管,但是我书信里面的单词是极难的,我想这些很难的单词应该是我英文水平高的标志。我当然
知道自己的英文其实一塌糊涂,但是我原本就不是要让他们读懂,而是要让青山和小翠读懵。青山用中文回信说,我写的东西他看不懂,要我翻译成中文。我恼羞成
怒后又提议恢复中文书信,blah blah,仿佛我让他们暗地里取笑了去,我多年来能在他们面前骄傲的理由和所做的努力已然冰消瓦解。
青山父母身体越来越差,特别是他父亲的。信中也可以看出他们情绪的起落。信中我不断地给他们打气,至少,无论如何不能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只差自告奋勇说要
为他们以后的学费买单了。但是这话年少的我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即使我父母有能力也愿意为他们垫上学费。再说那时我可单纯得很,即使脑海里偶有男女之情
的念头,我也会在心慌意乱之中将它们彻底否定,何况父母也不会允许早恋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只留下那被伪饰了的表层,亦即那种能称为友谊的东西。在书信中我
总是委婉间接但是刻意地表明那只是也只可能是友谊。所以我的理性告诉我我应该将青山和小翠归结于萍水相逢的朋友。既然是萍水相逢,那就没有必然的因素,所
有的友谊和交情只是上帝一时高兴的施舍和恩赐,并非是我们原来就应该拥有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知足。我这样给自己找理由,这样想着,也就照着这样做,天
知道这是顺其自然,还是自己欺骗自己。反正那时忙碌得很,考试、作业、竞赛、爬山、课外活动等,虽然枯燥乏味,但是也未免不能好好地过下去。礼貌和世故告
诉我要冲着人笑,哪怕他们无缘无故地恨你,这样别人投桃报李,又反过来说我真的很快乐。如此这般日复一日。青山和小翠似乎情绪越来越低落,学习也越来越
差,在我面前也似乎越来越自卑,以至相互间写信越来越少了。我叹息之中也偷偷地惋惜这种生疏,那种似乎不可逆转的生疏与隔阂。有时傻傻地想,还是父母的怀
抱最温暖,只有他们永远舍不得我离开,舍不得我离开他们的家;尽管父亲豁达,总是说好儿女不应该赖在父母筑起的安乐窝里享受,然而正是他,在我初到遥远的
京城、在我最脆弱最想家最想哭的时候,用他那种特有的、难认的笔迹歪歪斜斜地给我写了封十几页的长信,他说那比他此前写过的最长的信还要长十页,而本来这
些是无须写的,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个大概。我给青山和小翠的最后几封信还依稀记得。其中一封是,要他用二阶等差数列将元素周期表里各元素的电离能总结出个
规律,或者用排列组合的法则推导化学反应平衡常数的公式,而这是我自己当时令我兴奋不已的课外发现,亦即能让自己自豪的课外“研究成果”,我希望有人能分
享我的快乐。青山好不容易来信说,我可只知道等差数列,问什么是二阶等差数列呢?最后一封,是我半炫耀半认真地邀请他们兄妹参加我的制造绿色圆珠笔芯的计
划,并且较详细地说明了计划,并说,如果效果好,可以一起申请专利,那时利润对半分,我们都可以不依赖父母而能独立生存,多好,多令人自豪,是不是?我满
面热忱地将信发出后,就再也没有收到青山和小翠的任何消息,那时我刚念高二。那时我在学校经常享有特权,某段时间可以独自进出学校的实验室。不过也幸亏小
翠和青山没有回信,因为我的绿色圆珠笔开发计划破产了。那时父亲非常支持我搞小发明,待我有些眉目后,破例抽空陪我去位于胜利路的长沙圆珠笔厂说明来意,
技术科的张科长热情接待了我们,先是莫名其妙地将我猛夸一顿,然后拿出几支绿色圆珠笔给我做礼物,又说他的宝贝儿子也和我差不多大,只是整体踢足球疯玩,
要是我能和他成为学习上的朋友能相互鼓励促进多好等漫无边际的话,害得我那段时间心情非常灰色郁闷。
一学期的大学生活很快结束。在北京呆了半年后重回湖南,虽然是冬天,但是感觉格外温暖。刚下火车的那阵子,突然讲家乡话,感觉特别别扭。我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不是异乡游子。照例去拜访亲戚,坐车先到湘潭,然后随大表哥的车一起到乡下的小镇。舅妈告诉我,青山的爸爸前不久死了,兄妹一起辍学,青山已经随人
去了广东闯天地,小翠在家陪着她那伤心不已的妈妈。我胡乱从舅舅家拿个小礼物,就往小翠家跑。小翠和她妈很快就认出我来,都似乎很惊喜。小翠笑着说,姐姐
给我买的服装书我还没有完全看完呢,然后大家就试探般地拉起了家常,一会儿就真情相见,说起了真心话,我感觉到,我以前极力在青山面前维护的骄傲和虚荣此
刻是多么的肤浅、无知和荒唐可笑。小翠妈笑着说,你到底没有将我们一家给忘了,几年没有来,你就长高了些,样子还和以前一样,乖得很,也还像以前那样彬彬
有礼,笑嘻嘻的,在北京过得还习惯吧?我说,北方的冬天其实比湖南舒服些,因为有暖气,您看,我以前冬天手指都要长几个小冻疮,现在可是一个也没有,只是外出时常常听见北风吹得电线和枯枝呜呜地叫;还有,就是干燥,我常常干得半夜三更起来喝水。还是以前和青山、小翠一起疯玩好啊。小翠还是喜欢服装设计吧,
要是想上个服装学校,我爸爸肯定会愿意帮助的,要不,你们先借着学费等以后发了再还也行,真的。小翠笑着说,谢谢姐姐啦,这个只是业余爱好而已,就像我哥
哥画画一样,当不得饭吃的,等我哥混出点眉目了,我也不想闲着,要去他那里,好歹也是个照应。说完就笑着扭着腰枝离开了。一会儿小翠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
包蛋,共四个。小翠笑着说,我知道姐姐不在乎吃几个鸡蛋,但是这是我们乡下的待客之道。姐姐几年不来,我妈经常念着你,这次却是要当你为贵客,以后却不知
还能不能见着姐姐呢。说完就哭了。我知道,按照当地的风俗,两个荷包蛋就表示很客气了,四个呢,确实是待贵客之道,例如不常来的长辈,未过门的媳妇等。小
翠妈然后拿出几个鞋垫,说,我没事就找小翠学着绣花,这几双,要是你不嫌弃,就送给你吧。我笑着谢了接过,一看,里面绣满了蝴蝶,翩翩欲飞,或者寒梅,含苞欲放。小翠说,这是我妈特地给姐姐绣的,绣了好长时间了,要是姐姐不来我们家,这几双鞋垫就会一直压在箱子底层。小翠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居然拿起
我开玩笑,说,姐姐还记得以前在你舅舅家一起的日子吗?那次我妈他们居然认为我们两个给淹死了呢。其实都好多年了,但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似的。说句话姐姐别生气,别看我哥是个闷葫芦,他却是很喜欢你的,只是你可能感觉不到罢了,只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哥就是笨,也不想想,呵呵。一旁,小翠妈一边听一边笑,几
颗豆大的泪珠儿却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古诗有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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