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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陵那边 |
2015-05-14 15:06: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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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有段时间入睡前总缠着母亲讲故事,如果母亲说了以前讲过的某个故事,我就会抗议:“得,这是以前听过的!我要听新故事!”但母亲哪里来的那么多新故事呢?实在没有的话,我就只好将就着听旧故事,有的一听就是好多遍。有时母亲下班回来,疲惫不堪,实在耐不住我的纠缠,就说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唬我,例如红毛野人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将小孩子背出去吃掉的故事。我自然是边听边吓得毛骨悚然,连大气都不敢出,当然就不会再缠着母亲讲下去了。
像这种“短篇”故事,母亲充其量也就会二三十来个,数量有限。不过母亲却有两套拿手绝技去应付我的纠缠:恐怖故事,以及两套“长篇连载”。第一套是从薛丁山樊梨花夫妇几乎满门抄斩,直到樊梨花薛刚母子反唐的故事;第二套是三国时代关羽镇守荆州江陵,直到关夫子大意失荆州的悲剧故事。不过那时年纪很小,对历史全然无概念,至少不明白薛刚反唐的“唐”是指什么,更不知道武则天和李家的恩怨,所以那时要听懂母亲的“长篇连载”是不可能的,因此最终能留在脑海里的,只是一些最离奇的片段,例如关云长北上征讨曹仁时,吕蒙趁机偷袭空城荆州,荆州百姓奋勇御敌,但依旧抵不住强大的东吴吕蒙,怎么办呢?危急时刻关公显灵,千里传音过来让百姓用泥团捏成城墙形状,然后用草纸包住,横隔在荆州城和吕蒙大军之间;然后关羽施法,霎那间这些黄色草纸包裹着的泥团就成了坚固的城墙,复配以再撒豆成兵之术,将吕蒙大军杀得大败。这些城墙就是荆州城大家见到的古城墙。荆州城失守后,关云长升天,玉皇大帝复派关云长为荆州的守护神,特别是保卫荆州城免受长江洪水的侵害。母亲是桃源三兄弟和诸葛亮的支持者,我长大后偶尔和母亲怄气,说“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是没信用的表现,母亲竟然无言以对。
当然这些是流传在当地的民间故事,母亲因为在荆州那一带生活过几年,是以对此很熟,再加上她知道些相关的历史,所以真来兴致讲述故事时,倒也能添油加醋的能讲得头头是道,再夹杂些当地的民俗和风土人情,例如长江和古城墙,例如九头鸟如何吵架,等,令人油然而生向往。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讲述那些听似荒唐的故事时那目光是清澈的,看得出那些年是她一生最快乐的几年。
当年母亲初中上了几个月后,家庭出了变故,舅舅(略去若干字)……舅妈精神错乱,随后外婆上吊自杀身亡。我一直隐隐觉得外婆自杀肯定还有别的隐情,光是舅舅打成右派,舅妈精神错乱还不会让她抛下自己的幼女(我母亲,我母亲家庭排行最小)离开这个世界。我猜不透这隐情,但是我不想去问母亲为什么,宁愿让它成为永久的谜团。那时母亲常常哭,直到有一天我姨妈(或者还加上姨父?)将我母亲送到湖北沙市一位亲戚家寄养,大约是当成养女的意思。姨妈受舅舅嘱托,带去了好些礼物;临别前又说舅舅等会尽可能定期送来些钱粮,不会让他们(下文我以姥爷,姥姥称之)太过吃亏,等。
据我所知,姥爷和姥姥曾经至少有一个儿子,叙起年庚来恐怕比我母亲还要大十来岁,但是姥爷和姥姥命苦,孩子夭折,因此待我母亲那是没得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至少我母亲能在那里重拾荒废了的学业,念完了中学。母亲后来常对我说,她能在江陵二中读到高中毕业,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造化,这是外婆自杀身亡时她连奢望都不敢的事情。母亲又说,姥爷甚至还能给母亲安排了一份工作,只是母亲最终来到了长沙,在我舅舅等的帮助下,投靠了她一直在长沙的堂姐。我那位伯姨父还是有一定神通的,此乃后话。当然另一原因是,我母亲在江陵长成个大姑娘后,那些对她“嘘姑娘”的小伙子,我母亲都看不上眼。姥姥是个迷信的人,对婚姻的生辰八字颇为循规蹈矩,最是讲究“对八字”,将一生的幸福寄予其中,不肯乱了章法。我想我母亲当年如果嫁在荆州,我紫荆棘鸟如今就很名副其实,是个标准的九头鸟了。
姥姥一家住在江陵县南面的滩桥镇,离繁华的沙市很近,大约只有十几公里;而江陵县城,也就是关夫子当年“大意失荆州”的荆州城,亦即南郡的治所,就在沙市的隔壁,现在随着城市的发展,两者早连成了一片,成为了一个整体。以前母亲讲述故事时,荆州和江陵通常是混用的,一会儿荆州,一会儿江陵,有时还扯到沙市,以前年纪小时倒不觉得,后来自己上了中学后才发现其中的subtle之处,真没将自己笨笨的脑袋绕晕。至少,现在江陵城/古荆州城和沙市合并成了荆州市的两个区,但国务院第一批二十四个历史文化名城中那个位于湖北的却是叫做“江陵”而不是“荆州”,而现在的江陵却指江陵县的新县城,和南郡治所,古荆州城以及北面一点的楚国郢都没啥关系;和古江陵有关的,反而是沙市对河的公安县县城,古称油江口,当时刘备和关羽据守荆州三郡,对抗曹魏和孙吴的主要据点之一……
湖南多丘陵和山地,但江汉平原却相对而言很开阔,不下长江三角洲,江陵一带更是一马平川,算得上是真正的鱼米之乡。沙市是中英鸦片战争后大清被迫向英伦开放的五大港口之一,是故江陵一带的经济一直不错,民国时代一直是湖北仅次于武汉的第二大城市。偶有来自鄂西山区甚至鄂东大别山余脉的穷苦人家的姑娘嫁入这里,并以此为荣。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不足一百米宽,像彩带从镇上蜿蜒而过,注入长江。相传这条河流是后主刘禅将一条绶带失落在这里而来的,所以这一带有许多动人的民间传说。由于江汉平原多水,这一带的民间传说多与水有关,例如滩桥这个地名本身就是,还有木沉渊,黑狗渊,沉粮坑等传说。往西数里地外,在小河和长江的交汇处,是另一个集镇,叫做观音寺,也属于滩桥所辖,滩桥的酱油厂,制药厂和许多作坊产生的废水,在观音菩萨的眼皮底下顺着小河注入浑浊的长江。其实这只是个缩影,咱们最初的那批乡镇企业,大抵都是这么起步的。可惜信菩萨的姥姥不懂这污水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她生前也没领教过笼罩在江陵和江夏(汉口)上空的雾霾,否则不知她老人家会对观音菩萨祈祷些什么。邓爷爷主政后,观音寺集镇重新重新为观音菩萨竖起了个体面的寺庙,姥姥也会来此跪拜,祈求风调雨顺,亲人们安康幸福,永葆无虞。
我姐姐出生后几年,抽烟喝酒很凶的姥爷离开了这个世界,剩下姥姥独自一人生活在江陵,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记得姥姥几乎每年都要来我家小住一段时间,和母亲拉家常叙旧,从镇上的几个公用水龙头挑水,到九头鸟如何吵架骂人,无所不谈。奶奶那时还在世,和姥姥也谈得来,只是在论及谁的家乡更好时才会意见不合,比如奶奶如果说靖港的米市很有名,姥姥就会唱起歌谣:“…………还当不得汉口一早晨”;如果姥姥吹嘘说沙市和江陵如何繁华,奶奶也会笑道:“湖北的沙市,湖南的津市,历来是齐名的”。待我略大懂事的时候,母亲就要求我按照江陵当地的习俗,唤姥姥为“嘎嘎”(方言,意思是外婆,发音为 ga-4 ga-4,只是我不知如何写这两字),可是我总是不依,只肯唤姥姥或者外婆,母亲不解,自是气得翻白眼。那时总觉得“Ga4Ga4”这种称呼很土,而且更重要的是,长沙方言中“嫁”也是发音为Ga-4,那时潜意识里已经觉得女孩子嫁人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情,所以自然不肯唤姥姥为“嫁嫁”。
奶奶去世几年后,也就是我开始念初中的那年,江陵那边来消息说,姥姥溺水而亡,问我母亲能否过去奔丧。母亲赶过去时,姥姥的几个侄儿辈正在给姥姥做为期三天的道场,几个像道士也像戏子的人正在给姥姥超度亡魂。母亲忙询问姥姥这把年纪了,如何会溺水身亡,一旁姥姥的某个侄孙媳妇哭道,还不是为了我那个断肠儿!原来姥姥在家帮这位侄孙媳妇照料孩子,某日请算命先生给孩子算了一命,被告知这孩子犯水,以后会遭溺水之灾;但如有亲人愿意代他溺水身亡,则可换取孩子一生的平安。后姥姥也做了同样的梦,越发惊异不已。终于,也就是前天,姥姥在观音寺许愿后,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个小木筏船,将木筏撑到了小河中心……
我没去过江陵,但我知道,在江陵的那边曾经养育着我三位亲人:我母亲,姥姥,还有那位我不曾见过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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