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兄谦虚，说老范你写文章时别提我的名字，但我拍的照片你尽管用。一下子看了那么多难得一见的美国国鸟——白头鹰（baldeagle），又是和好友一起看，真是幸事。

怕晚了，夜里只睡了三个小时，凌晨五点钟吉兄就开车接我出发了。我们要开将近两个半小时的车，开到位于伊利诺伊州与艾奥瓦州交界处的密西西比河的14号水坝。我问为什么要到14号水坝，他说，那里冬天不结冰，有鱼吃。我惊叹，不错哇，绿色食品。

吉兄看我迷迷糊糊的，就让我在车上睡一会儿，我可能是因为兴奋，也是怕他犯困，怎么也睡不着，就让他给我讲白头鹰的故事。

故事的梗概大概是这样，遭在1940年，美国国会就通过了白头鹰和金雕保护法案，禁止捕杀和买卖白头鹰。但就是这样，到了1963年，美国大陆地区也仅仅剩下了417对筑巢的白头鹰。后来发现农药DDT是最大的杀手。白头鹰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中毒了。1972年，美国环境保护署下令禁止使用DDT。从那以后，再加上各种保护，白头鹰的种群才渐渐恢复了，到2003年，美国大陆地区的白头鹰数量已经达到7600多对了，从此不再是濒危物种。

我吉兄，你是从哪看到这些信息的？

他说，上网查的。你要拍鸟，就得先了解它。

我说，你是科学家头脑，我只要欣赏就够了。

虽然话是那么说，但回家后，我还是上网看了许多资料，特别是别人拍的照片，太酷了。

那天吉兄还说了他第一次来拍白头鹰的经历，说找了好几个小时，问了好几个当地人，都不知道14号水坝在哪里。都要放弃了，突然找到了入口。等到我们开车往那个路口拐时，我信了，几乎没有标志，大路上一开就错过了。

吉兄还说，那天有一家人，开了八个来小时的车，就是为了到这里来拍照，拍到了后兴高采烈，又连夜赶回去了。

真的有那么吸引人，等到我看到了白头鹰之后，信了。太值得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这么看鸟。看的过程中我一再想起了一句话，它记在曼宁的《衣衫褴褛的福音》一书中，说的是爱尔兰塞尔特修会有位年轻的修士，当看见自己的猫捕捉在浅水里游泳的鲑鱼时，惊叹地说：“猫的爪子中有主的能力！”他们还说，“大自然从一只猫的眼睛中表露出来。”那天我正是这样的感受，我一再惊叹，上帝的荣耀在白头鹰的翅膀上闪耀。

七点半多我们到了，河边上已经站了一些人，水坝边上的两棵大树上，站着十几只白头鹰。我正要冲到河边去看，突然记起吉兄说的一句话，白头鹰有时也会停在停车场边上的树林上。我回头一看，果然，一只白头鹰正停在高树的最高处。

怕它飞了。我赶紧拿出照相机拍照，一边拍，一边往前面走，一口气拍了几十张，这才停下来。吉兄近前来悄悄地告诉我，这是未成年的白头鹰。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解释说，小鹰还没有长出白头和白尾巴。它现在的羽毛是深棕色的，4到6岁成年后，它的头部、颈部和尾部的羽毛才渐渐变成白色。

我不照了，静静地看着小鹰，仰视，它那一身英武之气，也令我不得不静。小鹰站在最高处，双爪抓住粗大的树枝，背负蓝天，雄视前方。蓝天一望无际，湛蓝色轻柔。密西西比河一泻千里，黝黑的水色上跳动着光波，对岸的树林是一团团墨影，在明亮的晨光中静默。大光打在了小鹰的羽毛上，深棕色的羽毛闪光了，每一线光都格外凝重，那是远古将士的盔甲吧，当它抖动时，大地滚过沉重的雷声。

那还有一只，吉兄告诉我。果然，它也站在高枝上，不过，是屁股正对着我，有点不礼貌。它尾巴上还没有长出白色的羽毛。等了一会儿，它转头了，头顶、脖子上，全是白色羽毛。迎着太阳，每一根羽毛都在闪光，太明亮了，那是自由的光芒。随着它抬头、低头和扭头，这自由之光不断闪烁。

太美了。

我看呆了，忘记了拍照。醒来后我看到林中有一条小路，不过尺宽，我赶紧走进去了，心想，一定会看到美景，还纳闷，那些观鸟的人为什么不到这里静静地赏鸟。走了一会儿路后，突然看到大树上四五只白头鹰，还有的在空中飞翔。由于距离有点远，那飞翔看起来就格外飘逸，天色是蓝色的，水也是。

突然，手机响了。吉兄打来电话，叫我赶快出来，说那里是保护区，禁止进去的。待我走出来后果然看到了一个告示牌。保护白头鹰，禁止入内。吉兄说，一个美国人告诉他，要是发现了，要罚款的。我吐了一口冷气。

河边上的人渐渐多了。栏杆前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拿出了像炮一样的长镜头，架在三脚架上，对准了水坝旁边的两棵大树，十几只白头鹰正在树上休息，逆光，一个就是一团黑影。突然，黑影跃起，直上高空，又转身落下，身子几乎贴着水面，低飞。一瞬间，白头鹰静止了，伸出双爪，水面立即几朵水花盛开。还没等我看仔细，白头鹰又振翅直上，转身，飞翔，回到了大树上。

这期间，我就听到了一片咔嚓咔嚓的机器声。我也不断地摁动快门。后来，吉兄给我展示了一组照片，正是一只白头鹰捕鱼，它爪子伸进水里，转眼就把一只鱼抓起来，鱼尾还在摆动，滴下一滴滴水珠，但已经被提到半空中，又带到大树上，白头鹰张开了戴勾的嘴。我后来拍到的一张照片更惊心，白头鹰居然是单爪抓着一只鱼，在水面上低飞，水也惊讶的一时平如镜。

有几个中国人也来了。一位先生是学理工的，但正在把中国古代诗词翻译成英文。他说，他自己拍这些照片，是想为自己的书配上一些有意境的画面。

树林中的大树上，站着两只白头鹰，一只在吃鱼，另一只目不斜视。它们俩是夫妻，是兄弟，还是朋友？无所谓了，它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更说不上相依相靠，而是彼此拉开了一点距离，保持绝对的独立，单独的我。它们俩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或时而仰视万里高空，或时而俯视密西西比河，或时而闭上双眼，收纳天地之气息于一心中。    

我不拍照了，我坐到了河边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白头鹰。两只白头鹰飞过来，一个向上空飞翔、飞翔，更高、更高；另一只急速下降，翅膀几乎贴在水面上，惊动了几多水花。它一起，再落，又见水花？片刻后，它们俩在空中交叉，对视，展翅，鼓动长风，飞上长空。就当我仰头寻找它们的踪迹时，它们突然从高空上冲下来，各奔东西。一转身，飞到树林中。

大河奔流，大水浩浩，不止不息，一首歌再一次撞击了我的灵魂，我不自觉地反复地吟唱着我记住的几句歌词：

我向天举目，祈祷，我止不住地赞美，创造天地万物的主啊，全能的神，你的能力无人能比，你的智慧无法测度。你把勇敢和力量赐给了白头鹰。求你把它们也赐给我们吧。因为你答应过我们，疲乏的，你赐下能力；软弱的，你加添力量。你说等候你的，必从新得力。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见《以赛亚书》40:28——40:31）

一只白头鹰从大树上飞下来，就像轰炸机一样，先是顷刻间飞到几十米高，双翅卷起春光。转眼向下，一个斜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双爪已经伸进了水面，又一条鱼被提到半空。白头鹰似乎像庆祝胜利一样，在水坝上空慢慢飞了一会儿，然后飞回了树上。树上的其他白头鹰，有的看了它一眼，有的继续注视水面。

是它们午饭的时间吗？

一个老人走过来，问谁想吃热狗，免费。他开了一辆面包车来，就在停车场架起了烧烤的炉子，又是烤热狗，又是煮一锅墨西哥热汤。老人名字叫Larry Williams，满面笑容。他说他七十多岁了，参加过越战。我问他今天烤了多少热狗，他说九十多根。他说，他一年做一次，做了七年多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就是喜欢。他说，我也喜欢白头鹰啊。我看到大家高兴很开心。

我吃热狗时，老人说，你要是喜欢，可以加点洋葱，切好了，在那个碗里。还有芥末。

我谢谢老人时，老人说，我喜欢中国武术。

我又回到河边坐下，继续看鹰。它们从树上一会儿飞下来，捕到鱼后，又飞回树上。突然，四只白头鹰群起同飞，振动双翅，扶摇直上，直到大河上空，上腾，上腾，飞到令我眩目的高度，那里，是云的故乡，湛蓝无际，白云渺渺。片刻后，四只白头鹰御风而降，双翅不动，完全展开，金光在翅膀上闪耀，那是自由的灿烂光芒。一会儿，四只雄鹰似乎排成了阵势，如百万大军前进，冲锋。一会儿，它们各自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飞翔，盘旋，尽情独舞，展现着独立个体的自在。一会儿，它们相对而飞，飞行的曲线，近于一个四边形的对角线，每一条线，都绷紧了天地的力量。一会儿，它们又比翼双飞，同伴，同飞，同舞，同享生死与共的那一种无畏、坚定。

从没有看到这样的舞姿，这是人舞不出来的大美，时而狂劲，时而静穆，一会儿收，一会儿放，但无论动与静，都是那么大气、雄浑、壮丽，没有一丝扭捏、做作，没有一点粉黛之气，正是大英雄的大气概，生也自由，死也自由。我就是我。

雄鹰啊，白头鹰，这才是鹰之舞，以天地为舞台，自由飞翔，让双翅的每一次振动，都闪烁着上帝的荣耀。

我词穷了，再也无法描述这白头鹰之舞，我就是一再看照片，也听不到那舞起的长风，只能掷笔了，让四个字在心中涌流：哈利路亚。

2017.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