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4日下午7点,美国众议院的民主党,包括十一位共和党在内,以两百三十票同意一百九十九票反对的结果,将代表乔治亚州的格林众议员,驱逐出预算委员会与教育和劳工委员会。 美国宪法授权参众两院,有权制裁或驱逐触犯法律的民选议员,但格林当选前的言论,不足成为被驱逐出委员会的理由,而当选后,格林在国会有《演讲或辩论条款》宪法保护,何况她在当选后,并没有任何不恰当的言论。 格林被驱逐事件,使笔者重温一段一百五十三年前,发生在乔治亚州,使美国民主制度和人文精神蒙羞的典故。 1974年,时任美国乔治亚州州长、后来出任美国第三十九任总统的卡特,在为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州议会大堂,挑选肖像,从三位非洲裔美国人的肖像中选一,候选人有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黑人教育家藍尼(Lucy Laney),和黑人牧师特纳(Henry Turner)。 卡特州长之所以挑选了特纳,是有历史原因的。 特纳有一个传奇的一生,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成为基督教主教(Bishop)的黑人牧师。 特纳和所有的黑人议员,被三K党白人议员,驱逐出乔治亚州议会时,曾有一句流传极广的名言:“我不会拿起武器,去捍卫这个藐视我男子汉气概的国家。”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刚烈个性。 美国南北战争开始,林肯总统任命特纳为美国陆军神职牧师,南北战争末期,约翰逊总统任命他为乔治亚州美国陆军黑人兵团神职牧师,1869年,格兰特总统任命他为乔治亚州马康郡邮政局局长。 特纳于1834年2月1日,在南卡罗来纳州纽百里法院市(Newberry Courthouse)出生,他的奴隶主外祖母格丽尔(Alice Greer),是一位白人,他的外祖父戴维(David Greer),虽然是从西非被绑架、坐着运奴船而来的黑人,但却不是奴隶,因为绑架他的白人,看到他手臂上有关西非曼丁哥皇族(Mandingo)的刺青,而不愿将之贩卖为奴,于是将之释放,任其自由。 戴维与农场女主人爱丽丝,生了一个女混血儿,就是特纳的母亲莎拉(Sarah Greer)。特纳的命运多灾多难,莎拉在生下他后没有多久,自由黑人的丈夫就病死了,靠着寡母的微薄力量,和外祖母的支持,特纳在十四岁前,勉强得以温饱。 特纳自小就聪明好学,奋发向上。十五岁时,到南卡罗来纳州艾比维尔市(Abbeville)的一家律师楼干清洁工作,这家律师楼的律师们,惊讶于这位年轻人的好学与聪明,于是决定大力培训之。 在衆多大律师的指导下,特纳的阅读、算术、地理、历史、神学、法律等知识,与日俱进,不出数年,俨然成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 虽然这些律师们,对他有着极高的期望,可是特纳自己却发现,真正使他有兴趣的,是要成为一位非洲卫理公会教堂(African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的基督教传教士。 特纳将在律师楼学到的知识,全部用在攻读非洲卫理公会教堂基督教神学上,并于1853年,取得了美国传教士执照。自此以后,特纳的传教足迹,遍及美国南部各大州。 1856年,他与一位南卡罗来纳州哥伦比亚市建筑业富商的女儿皮耶策(Eliza Peacher)结婚,不但改变了他的财政状况,也改变了他的人生命运。 特纳与皮耶策育有十四个孩子,但只有四个长大成人,其余的全部夭折在孩童时期。 1858年,特纳与家人搬到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出任非洲卫理公会教堂的全职牧师。 这一年,特纳除了任职牧师外,开始自修英文语法、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为自己的传教事业,奠定了有力的基础。 美国南北战争在1861年爆发时,特纳正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和美国首都华盛顿传教,亲眼目睹了战争爆发的历史时刻。 特纳就像许多基督教教徒一样,认为奴隶制度,是上帝允许存在的一种合理安排。虽然他并不支持,美国政府的武力战争政策,也不认为战争能够解决黑白平等,与奴隶制度的问题。 但是当时的历史背景,使特纳不得不支持林肯总统的武装打击南方叛乱州政策,不然的话,他将无法面对所有的非洲裔美国人。 特纳下定决心参与军事行动。他用自己教堂后花园,作为训练基地,组织了美国第一支纯黑人兵团,自任军中神职牧师,鼓舞士气。 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特纳将他的事业,集中到两件事情上:第一件是鼓吹泛非洲主义,认同美国殖民协会(The Society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Free People of Color of America)的理论,号召非洲裔美国人,返回非洲大陆生活和寻根,为了要证明非洲大陆是天堂,他从1891年至1898年之间,四次访问非洲大陆;第二件是将他的非洲卫理公会教堂福音,传播到全球各地。 美国殖民协会的创始人之一,是范利(Robert Finley),一位基督教牧师和教育家。他曾在新泽西州巴斯金里奇(Basking Ridge)的长老会教堂担任牧师二十年。1817年10月3日谢世前,是乔治亚大学校长。 范利的生日已经无从查起,只知道他于1772年,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出生,十五岁即从新泽西大学毕业,新泽西大学就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前身。 有感于美国黑人与奴隶在美国的悲惨环境,范利与米尔斯博士(Samuel Mills),他的学生坎贝尔(Charles Campbell)等人,在首都华盛顿组织了美国殖民协会,协助着将自愿的美国黑人,到非洲从新落地生根,最少不再受到人性的羞辱。 美国南方的前奴隶主,亦惧怕自由后的黑人报复,与及未来进入联邦政府工作的可能,因而美国殖民协会,得到了多方面的支持。美国殖民协会锁定了西非的利比里亚共和国,为理想的殖民地目标。 利比里亚共和国于1847年7月26日宣布独立,美国南方政客一直坚决抵制,设法搁置承认利比里亚共和国议题,直到1862年2月5日,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方政客撤离国会后,国会才通过承认利比里亚独立的动议。 在1822年和美国内战之间,有超过一万五千多名获释和自由出生的美国黑人,以及三千一百九十八名非洲加勒比海人,被安置到利比里亚共和国定居。 由于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政治构想,加之新爆发的热带疾病,以及缺乏卫生设施和基础设施,实行泛非洲主义者的结果,是大量的死亡,认同与回归非洲的计划,无疾而终。 美国的极端激进回教组织、伊斯兰国度清真寺的高调,就是泛非洲主义,可是政治骗子们只说不做,都不愿意真的回到非洲去。 特纳就不一样,他是又说又干。1895年和1896年,他带领着五百名非洲裔美国人,坐船前往非洲利比里亚定居。 然而理论与现实之间,毕竟有着一道漫长的距离和道路。这五百名泛非洲主义者,到了落后贫穷的利比里亚后,发现非洲大陆,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而是失业、肮髒、落伍、暴力、病毒和迷信的人间炼狱。 由于生活困难,医药缺乏,工作无望,使他们无法继续呆下去,只得纷纷返回一度曾经使他们厌恶不已的美国。 自此泛非洲主义自我破産,非洲是黑人天堂的谎言,再也无法作为政治骗子们,从事招摇撞骗的口号。 自特纳的移民非洲计划,彻底失败以后,返回非洲大陆天堂长期定居的理论,只能成为少数非洲裔美国政客们,油嘴滑舌的口头空谈,再也没有人敢真的去推行了。 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特纳返回乔治亚州,帮助美国政府,执行弗里曼管理局,安排对获得自由的黑人奴隶的生活和工作。 特纳同时策划着在乔治亚州,建立非洲卫理公会教堂教堂。除了传教外,他主要的工作,是通过演讲和布道,建立非洲裔美国人的自尊和信心。 世无完人,特纳的布道的理论,并不全是有道理的,有些理论,甚至是有点儿矫枉过正,有点近乎荒唐与可笑。 比如说,特纳不停地在布道中,强调说上帝是一位黑人,而不是白人,虽然没有人能证明,上帝是什么人种,可是也没有人能证明,上帝就是黑人。这种超乎常理以外的说法,是无法也不可能引起共鸣和支持的。 1867年4月,乔治亚州举行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第一次的州长和州议会全面改选。特纳知道这是提高黑人政治地位的良机,他当仁不认,除了自己参选外,还号召乔治亚州的非洲裔美国人,踊跃参与竞选和投票。 此举得到了惊人的政治效果:共有三十二位黑人,当选为乔治亚州州议会参议员和衆议员,他们全是在特纳的大旗下,顺利当选。 这个数字是史无前例的。就是因为这个史无前例的现象,才招惹了乔治亚州州议会里,属于多数党、以三K党徒为主的共和党之妒忌和仇视。 这批封建而顽固的美国南方白人政客,无法调整如今要和昔日的奴隶,在乔治亚州州议会里平起平坐议事的事实,居然霸王硬上弓,利用在议会里是多数党的优势,紧急通过了,将这新当选的三十二位黑人议员,全部驱逐出议会的非法决定! 1868年9月3日,在乔治亚州州议会开场前,特纳率领着全部新当选的黑人议员,站在乔治亚州议会庭前,发表了一篇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激情演讲: “议长先生,在我们就这件事情,开始争闹之前,我希望这议会的同事,能够了解我本人所站的立场,我本人是这个议会的民选议员,因此,先生,我要做出一个选择,要么卑躬屈膝的巴结奉承讨好贵党,要么像个男子汉似的,伸张我的权利。 我的一些黑人同事,为了妥协,故意的向反对他们的政党乞求同情,与颂扬他们性格的宽宏与大量。先生,这些行为,使我回忆起,那些被铁链子拴住的非洲黑人奴隶的形象。 老的格言说得好:与魔鬼打架斗争时,只得使用烈火为武器。 我在这里要求,我应得的权利,如果有谁胆敢攻击,或挑战我的男子汉气概的话,我将会用霹雳手段处理之! 我希望在座的君子们知道,我从这件事情上,观察出一个规律,我之所以要如此做,不是因为本人好斗,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世界的文明历史上,没有人会披着立法、行政和司法的外衣的同时,居然以肤色的理由,来提案和驱逐他们的民选对手。 今天在这间议会上所发生的事件,是一件与全世界的历史,无法平行的丑闻。可以推论出,从今天开始,我们已经倒退到,上帝将第一口气吹到亚当嘴里的时代了。 我知道这些事件,已经在这个国家或别的国家的法院里,开始诉讼,但是没有一件是类似于今天的这种案例的。 但是,先生,没有一个伟大国家的议会史上,会有因为不是犯罪或行为不检,而被议会驱逐出场的前例,这样做就是对神的起诉和审判。 无论阁下任意从什么角度,来看今天的问题,只要太阳还是从天堂的东边爬起来,这个丑闻将不会自动消失,它会在我们后代的子子孙孙中间,永远地流传下去! 这是个什么样子的立法机构?是个白人的立法机构,还是个黑人的立法机构?我们今天所遵守的《美国宪法》的规定,当年是谁去立的法?谁是推动国会《重建法案》的先锋?是谁首先要求大家向乔治亚州效忠?是谁将这些讯息,传遍了乔治亚州的大街小巷?是那些强壮的黑人武装部队,和有良知的白人精英分子! 先生,我在这里应该领受这些表扬,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全力以赴地配合着美国国会的《重建法案》。 让我们来看看事实。难道这个议会,不是由半数的乔治亚人民选出来的吗?难道不是他们全力以赴地支持出来的吗?他们有反对吗? 是的,先生,只因为我代表着乔治亚州的部分选民,合法地选举我到来这个议事厅,今天这个议会的有些人,运用他们手上的权力,滥权地要将毒水喷到我的脸上。 先生,我们要反对的是,就这没有前例可循的种族权利垄断!好比如有人冲进我的家里,霸占了我的妻儿子女,然后叫我滚出去一样! 换句话说,你们就是要告诉我们,如果黑人要说话,就要通过白人的喇叭,如果黑人要表达点儿情绪,必须低人一等地,要通过白人来传达消息,如果黑人不这样子去做的话,那就是反动,就要将之定位为,无权执行《美国宪法》赋予的权利! 先生,这里最大的问题是:我是否是一个人?如果是的话,我要在这里做堂堂正正的一个人,难道仅仅因为我的黑色皮肤,就将我驱逐出议会厅?我今天要告诉同仁们,我有权在这里议事。 议长先生,我不认为这场运动,仅仅是在排挤我,而是在排挤《圣经》,排挤万能的神,创造人而不将他完美之,嘲笑耶和华是一个笨蛋! 先生,为什么呢?即使我们不是白人,但我们有着贡献,在这里,我们是文明的先锋。 我们建立了你们的国家,在你们的田里工作,为你们收割了两百五十年的农作物,我们向你们要求过什么回报吗?你们剥夺了我们先祖辈多少的生命,我们要求过赔偿吗?没有! 我们已经将死亡的过去埋葬掉,但是我们现在要求,我们正当的宪法权利!你们手上拥有所有的条件和便宜,你们拥有我们的一切,你们拥有我们的钞票,拥有我们的教育,拥有我们的出生之地,还称呼我们为外国人。 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教育,没有帮助,生时没有屋顶可遮风避雨,死后没有墓地可以掩埋尸骨! 你们有法庭的正义,有教堂的福音,有学校的教育,而我们没有钞票,没有铁路,没有电报,有的只是对我们不公义的偏见,你们知道我们黑人,是敬视你们白人,为具有教养和品行的上司的。 你们可以驱逐我们出去,但我现在肯定的告诉你们,你们将来一定要后悔的,如果这个国家不保护黑人,黑人也就不保护这个国家。如果明天发生战争,我将不会拿起武器,去捍卫这个藐视我男子汉气概的国家! 在乔治亚州的传统里,老是白人悠闲地坐着,而黑人辛苦地劳动着。但是,先生,我要告诉乔治亚州的黑人们,在乔治亚州重视和尊重你们的价值前,不要再动一根手指头去捍卫它。 拿我自己来举例吧,我是在美国南方的棉花田里长大的,像我的背景,而要成为一个有用之人,是要加倍的努力的。 我决定在工作之余,自我进修,来充实自己,当奴隶管家,坐在他舒服的摇椅上休息时,我立即借机读书、思考和学习。 当我在第二天早上,听到集合工作的喇叭号时,我已经习惯性地听到他发着誓说,如果他发现我有学习的意图时,他一定用皮鞭子把我抽打死! 我丝毫没有怀疑,他会真的如此去干,但他一直没有这个打死我的机会,因为我每天向万能之神祷告,请他庇护我,允许我读书学习,神也真的那么做了,我是从内心和灵魂深处感恩的。 君子们,你们是可以在今天,用票数达到驱逐我们之目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苍天在上,用眼睛紧紧地看着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神是不会允许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人类,长此地远离正义的!” 但当日的投票结果出来后,还是要将全部当选的黑人议员们,驱逐出乔治亚州州议会! 投票刚结束,特纳愤怒地,从座位上猛然站起来,掉头就走,不必号令,无需暗语,所有当选的三十二位黑人议员们,全部自动撤出乔治亚州的议会! 这就是美国乔治亚州历史上,为了肤色的缘故,强行将黑人民选议员,驱逐出州议会事件的始末。 自此以后,特纳对乔治亚州的政治心灰意冷,不再过问政事,专心布道。 1880年,非洲卫理公会教堂委任他为主教,开创了第一位美国黑人,出任该职位的历史纪录。 由于特纳自小就染上抽烟的习惯,终于在老年时,为这个恶习,付出了沉重的健康代价:他的身体,完全被尼古丁摧毁。 特纳在临老之年,告诉朋友们,他不愿意死在一个对黑人充满了恶意的国家!他以多病之身,执意请人用担架,把他从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抬到了加拿大的温莎市。 一下码头,特纳就得了严重性中风,1915年5月8日,他在加拿大温莎市去世,归葬于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享年八十一岁。 特纳一生,为非洲裔美国人的尊严和地位而奋斗,其历史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卡特将特纳的肖像,挂在曾经将他扫地出门的乔治亚州州议会的大厅上,除了对他遭受不公平的非法待遇加以平反外,更重要的是用行动,来肯定了他对整个时代的贡献和教育。 只有独裁暴政体系里是一言堂,意见杂乱正是民主自由体制的常态。对于不同意见,可以驳斥,可以否定,可以谴责,但不可驱逐! 特纳的历史典故和经验教训告诉世人,随意找个理由,就将民选议员驱逐,是一件无法被文明社会接受的事情。 民主与自由固然重要,但容忍与允许不同声音存在,更为重要。容忍异己,不仅是现代文明精神的升华,也是普世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 高胜寒 2021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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