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麻雀:伊拉克诗人优赛福 傅正明 以流浪漢之王自況 日益接近地獄之門的伊拉克,有彪炳史冊的悠久歷史,境內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兩河流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發祥地。古老的巴比倫王國和亞述帝國在這裡興衰起落。今日伊拉克,是否會慘遭巴比倫和亞述一樣衰落的命撸吭谶@裡,讓我們聆聽一位伊拉克現代詩人的吟唱和預言。 我稱為「和平的麻雀」的這位詩人薩迪‧優賽福(Saadi Youssef, 1934-),十七歲開始寫作,詩文著作頗豐,由Khaled Mattawa譯為英文的詩集《沒有字母表沒有面貌:優賽福詩選》(Without An Alphabet, Without A face:Selected Poems of Saadi Youssef, Graywolf Press 2005)集作者四十多年的佳作。 像許多伊拉克知識分子一樣,1979年薩達姆掌權之後,作為詩人和左翼政治活動家的優賽福立即逃離祖國,浪跡於中東鄰國、前南斯拉夫、法國和英國。流亡的優賽福,以前伊斯蘭文明的阿拉伯詩人伊姆魯(Imru Ul-Qais)自況。伊姆魯原本是一位離經叛道的王子,被父王驅逐後成為沙漠上「流浪漢之王」。1986年,優賽福在流亡塞浦路斯途中,想起千百年前走在同一條路上的前輩詩人,寫了〈感謝你伊姆魯〉一詩,詩人遙想伊姆魯當年面臨的困境和戰亂:「苔藓爬满家園/箭矢撒滿海洋」,可是,伊姆魯卻以詩的韻律宣講和平: 獻給一片無花果樹林的和平 獻給一片黑暗的和平 獻給一只把自己的血藏在潮濕睡眠中的貝殼的和平 獻給一片廢墟的和平 對「鑄劍為犁」和平理想的認同 當然,詩人是以創造性的藝術意境來表達和平理念的。在優賽福的畫筆下:
雲彩如白堊的群山凝聚 一隻麻雀飛過頭頂 抵達教堂尖塔 在望眼的盡頭…… 在伊斯蘭文明興起之前,除了原始泛神論之外,猶太教和基督教早在公元一世紀就包圍了阿拉伯半島。一隻麻雀抵達教堂尖塔這一意境,似乎暗示了詩人對基督教「鑄劍為犁」的和平理想的認同。 與此同時,詩人對穆斯林頗有微詞。他的〈庫法〉(1993)一詩,以伊拉克古城庫法(轄今日聖城納杰夫)為題材。詩人認為,自從穆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以來,伊拉克人似乎以一把利劍斬斷了與外部世界的聯繫,數百年間沒有多少建樹。「我們除了清真寺、城牆/和阿里的茅屋之外/什麼也沒有建造」,阿里是穆罕默德的堂弟,後娶穆罕默德之女為妻,被什葉派尊為領袖,建阿里清真寺朝拜。1991年,反薩達姆政府的起義者在阿里清真寺內負隅頑抗,結果,薩達姆軍隊以生化武器殺戮叛軍,同時損毀了聖地。詩中「阿里的茅屋」,當指富麗堂皇的阿里清真寺,它似乎既可以解讀為詩人對一派穆斯林聖地的貶抑,也可以解讀為對根本不把聖地放在眼裡的薩達姆的暗諷。 不起眼的麻雀,是反戰的優賽福常用的意象,有和平鴿的象徵意味。在〈麻雀〉(1981)一詩中,詩人看見一隻麻雀飛到細長的玉米稈上,「這隻麻雀自己清潔自己」,另一隻麻雀飛來,玉米稈微微彎曲,第三隻麻雀飛來,玉米稈彎成了一把弓──領會這樣的詩情畫意,這把弓在我眼裡成了三隻麻雀集體製造的一件奇妙的和平武器。詩的抒情主人公感到有一千隻麻雀在他的襯衣下面震顫…… 認同美國文化 但譴責美軍行徑 依照優賽福的詩學觀,「感覺是詩之波瀾的鵠的……因為感覺是詩的接收器。……觀念是人與宇宙的關係回歸自發的原鄉的產物」。詩人所說的「宇宙」不僅僅指大自然,因為他強調詩人與現實生活的密切關係。這方面的代表作是他針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所寫的〈美國,美國〉一詩。詩人把政治眼光和美學眼光融合起來。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認同的美國文化,有以牛仔褲為代表的現代生活風格,以史蒂文森、馬克‧吐溫、惠特曼為代表的英美文學,以爵士樂和影星瑪麗蓮‧夢露為代表的美國藝術,以林肯為代表的美國民主政治和自由理念。但是,伊拉克人畢竟不可能被美國同化。詩人質問道:難道伊拉克人因此就活該被幻影戰鬥機狂轟爛炸,推回到石器時代的蠻荒之中?接著,詩人直接向美國致辭: 美國: 讓我們來交換禮物…… 拿掉你模範監獄的藍圖 給我們鄉村家園。 拿掉你傳教的書本 給我們寫詛咒你的詩歌的紙張 拿掉你沒有的 還給我們原有的 拿掉你的星條旗 給我們那些星辰 拿掉「阿富汗聖戰者」的鬍子 給我們惠特曼的鬍子翻飛的蝴蝶 拿掉薩達姆 給我們林肯 …… 在這裡,詩人暗示並譴責了美軍在伊拉克監獄虐囚的行徑,以及英美對「阿富汗聖戰者」長期支持的錯誤政策。詩中最值得玩味的,也許是「拿掉薩達姆/給我們林肯」這兩行。詩人懂得戰爭與和平的悖論,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推翻薩達姆政權的武力,但是,他沉痛地感到,伊拉克平民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價。詩人在〈一個幻象〉(1997)中所描繪的黑色畫面,此刻更真切地展示在我們眼前: 這個伊拉克將抵達墓地的盡頭 它將掩埋自己的兒子或暴尸於野 一代又一代 它將饒恕它的獨裁者…… 它將不再是曾經擁有這個名字的伊拉克 那裡的雲雀不再歌唱 那就走吧———假如你願意———走過漫長時光 那就籲請吧———假如你願意——— 籲請寰宇之內所有的天使 所有的魔鬼 籲請亞述帝國的神牛 籲請翱翔的長生鳥…… 籲請所有這一切 透過夢魘的煙霧 觀察奇蹟從熏香的流雲背後 浮現 籲請魔鬼重回魔瓶中去 在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國,美國〉一詩中同樣出現過的神牛的意象。阿拉伯人崇拜的神牛,象徵著宇宙生化創造的力量和大地的豐饒。它並不一定是雄性公牛,有時被視為雌雄同體或無性別的牛。在亞述藝術遺產中,不難見到人頭牛身並且插上翅膀的神牛形象。阿拉伯哲學認為,善與惡、神與魔並非截然對立的兩極,而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因此,神牛也可能是魔牛。在亞述的雕塑中,常見的一個形象,是一個國王一手拽住牛角一手以刀刃刺破牛肚的造型。據藝術史家的分析,其象徵意味,在於激發人們以理性克服衝動,以心智戰勝原欲,把人的「內魔」轉化為神力。這與自我淨化的麻雀的意象是一致的,因此,詩人同時籲請天使和魔鬼,就是希望借重世界上善良而正義的力量,借重人的內在的神性戰勝外在的邪惡和自身的「內魔」。用《天方夜譚》中的那個著名的漁夫與魔瓶的故事來說,詩人在籲請那個從魔瓶中鑽出來的魔鬼重新回到魔瓶中去。這個魔鬼,原本是打撈到魔瓶的漁夫由於無知而把它放出來的,甚至可以視為漁夫自身的「他我」(alter ego)。面對吃人的魔鬼,漁夫要自救,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暴力。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街頭,豎立著漁夫和魔瓶的塑像。它應當像優賽福的詩句一樣,成為伊拉克人的警策。 優賽福的詩歌,就是這樣寓醒世鐘聲於日常的質樸,寓鴻鵠之志於平凡的麻雀。正如一位伊拉克批評家所說的那樣,從優賽福創造的詩美和和諧中,我們可以發現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中的英雄國王的偉大品格。 《聯合報》,2007年8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