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威的诗歌之鸟 傅正明 由於爱读桃莉丝.莱辛的作品,早就熟悉了她笔下以一位英国殖民者的名字命名的南罗德西亚,即後来於1980年赢得独立的辛巴威(津巴布韦)。 我无缘到辛巴威人引以为荣的「世界遗产」石头城游览,却可以从辛巴威的国旗、国徽上看到这个「石头」国家和民族的象徵。图案中最有诗意的,是鸽头鹰身的「辛巴威鸟」。据说,七百年前在「大辛巴威」遗址发掘的「辛巴威鸟」的石雕,是古代绍纳(Shona)族的艺术杰作。石柱底座一度丢失流落到德国。几年前,辛巴威与德国签署了「永久租借」石柱底座的协定,使它与上半部的石鸟重新相聚。 後殖民地常见的一个历史性反讽,是「虎去狼来」∶旧殖民者的虎牙大都磨钝了,而新来的本土狼往往是权力和财富的饿狼。这一点,在六届连任辛巴威总统长达28年的穆加贝身上体现得最为鲜明。 今年3月辛巴威大选後政治危机终於爆发时,我就一直在关注这个国家的文学,想知道那里的作家和诗人写些什麽作品,说些什麽话。没有想到,小小的辛巴威,也是一个诗的国度,拥有丰富的诗歌传统和一群活跃的当代黑人诗人。他们患了与权势者不同的另一种「饥饿症」,近几年来在互联网「辛巴威诗歌国际网」(Zimbabwe-Poetry International Web)上频频亮相,同时与艺术家、自由记者一道聚集在一个「饥饿诗歌冲击房」(The House of Hunger Poetry Slam)。出於「对自由的饥饿,对被聆听的饥饿,热切希望以词语来塞满这个房间的饥饿」,他们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诗歌冲击。与此相呼应的,是莱辛在她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生动描述过的贫困的辛巴威人对於图书的饥饿。 从辛巴威优秀的诗歌中可以看到,诗人马卡瓦(Tongai Leslie Makawa)的<登上自由列车>所揭示的,就是那个历史性反讽∶「1980年 4月18日是我们从车站启程的日子,/登上『自由列车』,却仍然没有抵达我们的目的地――『自由』!!!」诗人以鲜明对照的手法生动地描绘「自由列车」上的情形∶ 这是一辆有不同等级的列车,头等是豪华车厢, 二等是中产阶级市民的车厢,三等是最坏的经济车厢―― 不是乘车的人很坏,而是车厢的条件很坏, 他们像动物一样塞满车厢,臭汗像火车头冒烟┅┅
造成这种反讽和贫富悬殊的原因何在?诗人和社会活动家欧波里(G.O.D. Obori,在绍纳语中意为「精神疗救者」)用他的诗的语言告诉我们∶穆加贝并不是真正由人民投票选举出来不断连任的总统。诗人以绍纳语写的<抗争精神>一诗,尚未被译为英文,只能从英文提要中得知诗的大意∶辛巴威人民多麽耐心,希望静静地通过投票箱带来变化。可是,领导阶层残酷无情,竟然偷窃选票。因此,人们现在决定唱起抗争歌曲发动进军,因为授权给领导人的人民,有权收回他们的授权。欧波里的《我的家庭》一诗,写的似乎并不是他个人的家庭背景,而是对辛巴威作家和诗人如何在逆境中勇敢抗争的艺术概括,大意是∶诗人的父兄被奴役,市场上的妇女被锁在笼子里,学童在教育中心致残,孩子们被灰尘包围――这就是诗人的家庭处境,诗人因此对「罪犯」发出最後警告: 「你的任期到了; 你最好找一个别的地方隐藏起来; 我们正在进行抵抗┅┅」。由此可见,「民主」的辛巴威的「罪犯」的伎俩,也是专制者惯用的欺骗和暴力的两手。 这样的「饥饿屋」中的一群诗人,好比一个不自由的笼子里的一群自由之鸟,鸽头鹰身的辛巴威鸟,值得钦佩和欣赏的诗歌之鸟。在他们身上体现的辛巴威的优秀的民族性格,鲜明生动地表现在法特索(Comrade Fatso )的诗作<词语是鸟>中。法特索的「街头诗」把绍纳语与英语揉合起来,尖锐抨击不人道的辛巴威政府,诗人因此多次被捕羁狱。除了在辛巴威和非洲各地表演朗诵诗歌之外,法特索的诗歌之旅远达西方国家,在英国BBC、美国 CNN都可以听到他的诗歌朗诵。<词语是鸟>全诗如下∶ 有人说沉默是金 我说沉默是粪 因为词语可以打击 而且可以治疗 使我们从眼下的事件中解脱 因为强力的词语 可以帮助我们向前 因为这样的词语就是勇士 它们的厚礼值得荣耀 可是,员警想把一钱不值的词语贩卖给我们 想创造一钱不值的臣民 想把一道道诅咒抛到那具被奸杀了的词的尸体上 可那个词是一苹飞翔不息的鸟,是鸟的复数形式 飞到他们所谓沉默的「隔音墙」之上 飞到他们旺盛的暴力之上,仍然在鸟瞰聆听 因为你可以轰炸这个词,但你无法让它沉默噤声 在这里,诗人体现的英雄主义,不再是反帝时代的那种武装斗争的英雄主义,而是言说的英雄主义,文字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仍然需要牺牲精神,仍然会陷在一个悲剧性的反讽中∶为了自由而失去自由,遭受监禁甚至连人带词语一起被「奸杀」。因此,在这种伪「民主」体制中,像在专制社会一样,会出现一些权势者的谋士、辩护士和圆滑的明哲保身的文人。诗人把强权面前保持沉默的文人描绘为躲在「隔音墙」(durawalls)背後的养尊处优者。隔音墙是一种坚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墙板可以防风雨防虫害,也能耐急冷耐急热。一个商家的广告这样写道∶「隔音墙提供心灵的和平,使你觉得处在今天市场上最佳的围墙体制的怀抱之中。」由此可见,诗人采用的这个比喻,类似於象牙塔之喻,它与「饥饿房」是截然对立的。这种隔音墙,使得一部分辛巴威文人只有驯服的鸽子性格,失去了抗争的雄鹰性格,这就等於阉割或自我阉割了辛巴威鸟,使之失去鹰身而只剩下鸽头。这种阉割後的鸟性,为「旺盛的暴力」提供了温床。 辛巴威的绍纳族是非洲南部的四大族系之一,与几支好斗的族系不同,他们热爱和平、能歌善舞。但这并不等於说他们是带有奴性的民族。他们的原始宗教信仰是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艺术题材因此多与传说中的神灵有关,看重人与大自然的和谐。辛巴威鸟的鹰身,是一种短尾鹰(bateleur eagle)的形体。非洲人认为短尾鹰有战争和流血牺牲的象徵意义,把它视为吞食战士遗骨的鸟。但是,正如在许多古老文化中常见的那样,非洲人认为,短尾鹰在吞食人肉之後,有携带人的亡灵飞向太阳寻找光明的灵性。因此,属灵的辛巴威鸟的雄健的鹰性是不能阉割的。 根据最近的报导,辛巴威执政党「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和反对派「争取民主变革运动」领导人已达成权力分享协定,9月15日在哈拉雷正式签署。但愿这能真正标 辛巴威自今年3月大选後引发的政治危机渐趋结束。 作为辛巴威政治危机调停人,南非总统姆贝基表示,辛巴威各党派最终能达成权力分享协议,结束政治危机,与南共体、非洲大陆各国以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不言自明的是,在促使辛巴威走出政治危机的各种力量中,首先是辛巴威「自由列车」的「经济车厢」和反对派的声音。在各种抗争的声音中,我们不应当忘记辛巴威诗歌之鸟的永不缄默的歌声。 《联合报》2008年10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