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
那个失业青年的自杀及其唤来的革命,体现了一种诗化的突尼斯精神┅┅
〈给世界的暴君〉预言革命
突尼斯前总统本阿里在突发的革命中仓皇登机出逃之际,我们可以借用突尼斯一位诗人的预言来设想他的处境∶假如他的专机穿行在寒冬夜深的黑暗中,那麽,他这位「黑暗的恋人」此刻被黑暗搂在怀里会是一种什麽样的滋味呢?假如他的专机在白天飞行,那麽,「明丽的天空和清晨的霞光」彷佛在嘲笑他一家人的狼狈。
这里引用的诗行,出自突尼斯诗人艾-沙比(Abu al-Qasim al-Shabbi, 1909-1934)的〈给世界的暴君〉,写於二十世纪初突尼斯被法国占领期间。2002年,这首诗已经被谱曲歌唱并制成录影带。诗中针对全世界所有的暴君所作的预言,已经在全球许多国家应验了,并且再次在诗人的祖国应验。
这次以突尼斯国花命名的「茉莉花革命」的导火线,是某个执法人员对一个青年小摊贩施暴的事件。那个原本就因为失业贫困而积怨的青年,当场点火自焚,结果引发国内民众示威,矛头直指总统本阿里利益集团的暴虐和腐败。艾-沙比和一位埃及诗人合写的一首诗,即後来的〈突尼斯国歌〉,早就为这场革命提供了一种比政论更有意味的心理解读,其中有这样的诗行∶
啊,祖国的捍卫者,快来加入这光荣的集会!
我们准备去死,假如必要的话,假如死了祖国就能活著!
这是我们血管里的热血激励我们┅┅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失业青年的自杀及其唤来的革命,体现了一种诗化的突尼斯精神∶在某种特殊的情境中,人的尊严高於其肉体生命,这是今天精神上的犬儒所无法理解的。反讽的是,诗中弘扬的爱国主义,与突尼斯统治者及其利益集团挂在口头上的宣传风马牛不相及,正像在中国一样,那些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当权者,实际上是最不爱国的。已经五次连选掌权二十三年的突尼斯总统阿里,在戒严多日後,终於选择抛弃他自己的祖国,亡命国外,同时卷走大批财富。
据说,突尼斯第一夫人莱拉也是一个贪得无餍的女人,疯狂利用特权垄断多项企业敛财。「维基解密」的2008年美国驻突尼斯大使在密电中,曾把阿里家族形容为「准黑手党」。尽管突尼斯在「世俗」体制和「自由经济」等不少方面领先於阿拉伯世界,但其人权纪录使得它仍然属於暴政国家模式。由此引爆的革命立即触发了阿拉伯世界民众反政府的抗议活动,从叶门到埃及,从阿尔及利亚到约旦,到处都有一点就燃的乾柴烈火。
阿拉伯世界处在十字路口,革命後的突尼斯同样面临严峻的历史考验。混乱中的後革命问题,像1956年突尼斯独立後的後殖民问题一样,前景未明,需要突尼斯联合政府以及各界的智慧和人道精神才能解决。
更倾向於社会改良
作为一位殖民地诗人,艾-沙比难免有民族主义情绪,但是,正如伊斯兰学者斯佩特(R. Marston Speight)在专论艾-沙比的文章中指出的∶「一个革命者的角色是不适合这个人的。」艾-沙比并不鼓吹革命暴力,他甚至懂得「革命的反讽」,因此更倾向於社会改良。他同时是一位牧歌诗人,对乡村和平生活的爱恋,对平民的关怀,尤其是对理想化的女性气质的追求,渗透在他的诗集《生命之歌》中,因此被阿拉伯文坛誉为「突尼斯民族之光」。
在〈啊,爱情〉一诗中,艾-沙比这样对「爱情」致辞∶「在这黑暗的时代,你是我的火炬」。在〈生命的意志〉一诗中,他预言那些「不拥抱生命之爱的人,将在爱的氛围中蒸发而消失」。在〈牧歌〉中,诗人嘲笑暴君的「清晨的霞光」呈现了另一副面孔∶「清晨来临,向沉睡的生命歌唱┅┅幽暗的溪谷里,霞光徐徐飘动」。但愿这美丽的画面,成为後革命的突尼斯的写照。
艾-沙比的〈给世界的暴君〉的革命警告和诗的预言,今天更值得全世界的暴君、暴虐的统治者、不民主的或伪民主的统治者聆听∶
嘿,你们这些无道的暴君
你们这些黑暗的恋人
生命的敌人┅┅
你们取笑无辜者的伤口;你们的手上沾满他们的鲜血
你们一边扭曲人生的美景并在他们的土地播种忧愁一边悠闲地散步
等著吧,不要让春天让天空的明丽和清晨的霞光嘲笑你们┅┅
因为黑暗,隆隆雷声猎猎风声正从地平线上逼近你们
小心呵,因为灰烬下有不熄的火种
播种荆棘的将收获伤口
你们取下人民的头颅扫落希望的花卉;用血泪浇灌沙滩的草药直到寸草枯死
一股血流将把你们席卷而去你们将葬身燃烧的风暴中
受雪莱的影响
诗中的春天、雷霆、风暴、火种等意象,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在〈西风颂〉的比喻颇为相似。雪莱同样在诗中借「诗的符咒」吹响了「预言的号角」。艾-沙比不但酷爱阿拉伯文学传统,也向往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因此可能受到雪莱革命精神的影响。一位不知身处何世的中国读者说,〈西风颂〉只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了。可是,突尼斯革命再一次让我们看到艾-沙比的〈给世界的暴君〉像雪莱的〈西风颂〉一样在暴政国家具有的现实意义。
真正能扑灭艾-沙比所预言的「不熄的火种」的,不是知识分子「告别革命」的献媚的说教,更不是「播种荆棘」的统治者的维稳,而是暴政在革命压力下的退却,是相对的社会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