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泰國的詩的鑰匙 ――泰國詩人蓬拍汶及其詩作 傅正明 曼谷一位目擊泰國動亂的華人說,自從2009年4月13日異常的潑水節以來,幾天演了幾百年的事,泰國軍警與「紅衫軍」之間的流血衝突,東盟系列峰會流產,事件暫時平息,就好像看電影一樣。 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比戲劇電影更精練的詩歌,也能以片言籠天地於形內,明百意於言外。年近七旬的泰國老詩人蓬拍汶(Naowarat Pongpaiboon)的詩作,就蘊含這樣的認識意義和審美價值,好比解讀泰國的詩的鑰匙。擅長吹奏豎笛的蓬拍汶,有泰國「民族藝術家」之譽,他往往以富於音樂性的詩語描繪自然風光和民情風俗,佛家的慧見和悲憫滲透其中。他的詩集已被譯為多種語言,並多次獲獎,如1980年的東南亞國協文學獎,1978和1989年的泰國書展傑出圖書獎。2001年,詩人曾應邀到台北參加國際詩歌節。 蓬拍汶的詩歌繼承了泰國古典詩歌的傳統,同時受到詩僧寒山等中國詩人的影響,因此,筆者以七言詩的形式譯出他的一首最能以小見大的抒情歌曲<葵花>(The Sunflowers)∶ 一輪紅日光四射,千里綠野抹金彩。 一頃良田稻花開,陣陣和風逐香來。 一徑野花如銀漢,繁星沾露吐春暉。 一串珠寶映眼帘,千顆萬顆光燁燁。 一路輕踏露珠碎,散作滿地細雨霏。 天盡頭,地角落,何處心中無祖國? 故園久別思野花,草木親情已凋謝? 酷璁熱氣正熾熱,土地乾渴已龜裂。 森林蕭索群山禿,熱風吹來如號哭。 激情充盈全身心,內在之火如燃燭。 愈造房舍愈稼穡,愈不禦寒不果腹。 人生之路多辛苦,搖搖晃晃步彳亍, 民心低落精氣竭,日夜虧損如寒月。 少壯無力棄田舍,飄蓬遠方不知處。 黑暗小徑無出路,太陽今又照通衢。 再次集合大隊伍,敢於挑戰走險途。 呼朋喚友心意齊,葵花無懼耐烈日。 但求同在金光里,夢想旺盛無絕期。 作為一個「旅遊天國」的泰國,如果以後現代的視角來分析,<葵花> 的四節詩仿佛是一個微型三部曲∶前現代泰國農村的田園詩,現代社會的失樂園和後現代的復樂園之夢。 泰國人口中約70%是農民和城市草根階層,他們大都長期掙扎在貧困線下。貧困的根本原因是人權侵犯。在君主立憲政體的泰國,並沒有真正完成現代化的工業建設和民主建設,使得它成為世界上貪污腐敗最嚴重的國家之一,例如流亡中的前總理他信,擁有高達億萬的個人財產,占人口約30%的中產階級、知識階層以及地方世襲領主等,控制著全國財富的80%。 <葵花>第一節,可以見出詩人前期的古雅詩風。1973年10月爆發的學生民主示威慘遭鎮壓後,軍事強人他儂被迫辭職。但是,垮台的軍事統治很快就捲土重來。從此,蓬拍汶開始關注政治和人權問題,為受難者的權益呼籲,詩風為之一變。在<葵花>的第二、三節中可以看到,古老的農業社會「勤勞致富」的神話完全破滅了,農民愈勤勞就愈貧困,這個反諷深刻地揭示出∶農民被逼到了絕境。詩人曾更具體地講述過他們失樂園的故事∶在<老爺爺和老奶奶>( Gramps & Granny)一詩中,一對膝下無子孫的老農民,自己動手辛辛苦苦砍木頭鋸木板造了間小屋,靠山吃山,種田種菜,過著清貧的日子。自從城裡人來砍伐森林販運木材之後,剩下荒山禿嶺,又遇天旱,田地荒蕪,老兩口只得背著袋子提著籃子拋棄故土走上高速公路。他們抵達的京都情形怎樣呢?另一首題為<曼谷>(Bangkok)的短詩中的意象,與詩人筆下的鄉村形成貧富懸殊和城鄉差別之間的強烈對比∶「亂中散落塵寰的/天國的永恆之城/明亮地閃爍,金色的/污垢┅┅/一片腐敗的土地。/林立的摩天樓和寺廟/堵塞的交通。┅┅」<老爺爺和老奶奶>一詩的主人公抵達令人眼花繚亂的曼谷,給這個聖城增添了一層反諷,因為他們可憐地死在繁華街頭。但是,詩人沒有控訴,他以佛家的苦諦眼光,把死亡視為人生苦難的解脫,以這樣的設問結束了一曲悲歌∶「告訴我: 是誰給我們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帶來甘甜的蜂蜜和死亡?」 在佛家眼裡,死亡雖然是此生苦難的解脫,卻並沒有出離輪迴。因此,生者的復樂園之夢綿綿不絕。 讓我們回到<葵花>的第三部曲即最後一節。需要強調的是,蓬拍汶詩中的葵花與太陽的寓意,與中國革命文化中的「葵花向太陽」的關係是完全不同的。據該詩英譯註釋,泰國語的「葵花」一詞,字面意思是「不動搖的堅忍」,「詩人把葵花視為一種特殊的花,一種能夠挺身抵抗和忍耐灼熱陽光的花」。套用杜甫的詩語來說,「葵花抗烈日,物性不可奪」(杜詩「葵霍傾太陽」中的葵霍,並非葵花,而是一種豆科植物)。但是,從該詩兩種略有差異的英譯來看,詩人並沒有把太陽描繪為純然的毒日,而是一輪閃耀金光的太陽,同樣有其內在的佛性。而堅忍如葵花的「我們的心」,則具有金光閃耀般的夢想的力量。就二者的關係而言,太陽有時表現出灼人的一面,有時又表現出暖人或可以降溫的一面,正像腐敗的他信也曾以改革措施贏得廣大農民的支持一樣。這種比興關係,還可見於1973年民主示威期間蓬拍汶寫的<輕輕一動>(Mere Movement)中的一個比喻∶「雄鷹只要輕輕鼓翼/就可調節太陽的高熱。」這裡的太陽同樣象徵統治者,揭示了他們與被統治者之間的互動關係。但是,在同年寫作的<蝸牛之路>(The Way of the Snail)中,這種象徵關係似乎顛倒過來了。詩人在注釋中說明,他以「雜草」象徵非法的極權統治,以「小蝸牛」象徵當時曼谷街頭死難的民眾。詩中耀眼的太陽的光芒,仿佛是一條憤怒的鞭子,燒盡了「極權統治」的「雜草」,贏得了短暫的脆弱的民主。由此可見,蓬拍汶詩中的太陽,既可象徵統治者,也可象徵革命者。詩人預言了這樣一個反諷∶「然後可愛的銀白/將被金光捕獲,/在鑽石般的強光中/耗盡元氣,蝸牛的足跡。//小蝸牛將以肉身獻祭┅┅」。從1976年的軍事政變,到2006年軍事政變之後的泰國當局,始終建立在以小蝸牛為祭品的血淋淋的祭壇的地基上。 這就是泰國動亂不斷的根源。在<輕輕一動>中,政治高壓下,「四十年空無,全民族的沉默/四千萬人不敢輕輕一動。」但是,隨著腐敗在淤泥中蔓延,反腐敗的蓮花終於躁動起來了∶ 腐敗就是這樣滲入 它必然滲進無聲的沼澤 直到黑色淤泥中 一朵蓮花綻放┅┅ 既是人權活動家又是詩人藝術家的蓬拍汶,像堅忍的葵花和高潔的蓮花一樣。也可以說,詩人在一片酷熱腐敗的土地上辛勤筆耕,不斷培育了一朵朵詩歌的葵花和蓮花。 《聯合報》2009年7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