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图卢斯和他的情人蕾丝边
英国画家格维德(J.W. Godward 1861-1922)作
傅正明
唤醒与寻觅
――写在白色情人节
在万枝竞秀的情诗芳林中,少不了以圣瓦伦丁节或情人节为题材的妙韵佳构。漫步芳林,我首先采撷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迈克尔·德雷顿(Michael Drayton)的《情人节》:
清晨,醒来,快醒来!
悲伤的冬天已经衰败,
鸣禽择偶逢佳期,
圣瓦伦丁节已经到来。
为了那善良的主教,
起来!让我们看看
命运赐予我们的
美的风采。
“唤醒”的诗学源远流长
这种“唤醒”的诗学,在世界思想史和诗歌史上源远流长。例如,在早期基督教和非基督教群体中盛行的诺斯替教(Gnosticism),属于善恶二元的二神教或多神教,崇尚智慧女神。他们认为,许多人沉湎于物质享受,迷失在黑暗和无知中,只有少数人是“醒觉”的,因此,他们希望把昏睡的人们从黑夜“唤醒”,让人内在的神性火花死灰复燃。以便达到神人重新合一的境界。
情人节的由来,说法不一,或说与古罗马牧神节或雀鸟交配的季节有关,德雷顿因此以“鸣禽择偶逢佳期”为喻。但是,更流行的说法是:圣瓦伦丁是个罗马教士,因救援受迫害的基督徒身陷囹圄,狱中感动了一位老狱吏及其失明的女儿,得到他们悉心照顾。2月14日,教士写信给盲女示爱,然后于当天殉道,盲女在他墓前种植一棵杏树寄托情思。这一天就是西方传统的情人节。由此可见,情人节从兴起时就带有浓厚的精神色彩,甚至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息息相关。事实上,诺斯替教的形成可能受到柏拉图哲学的影响。德雷顿的主要作品有十四行诗集《理式之镜》(Idea’s Mirror)。万物的“理式”或“理念”,是柏拉图的重要概念。所谓“美的理式”相当于神圣美、绝对美或美本身。德雷顿希望“唤醒”我们来领略的“美的风采”,可以说,就是这种“大象无形”的神圣美。
爱的寻觅和失而复得
在德雷顿的十四行诗《给体液》(To Humor)中,绝代佳人的女性魅力,无论如何只是一种相对的美,甚至是美恶一体的。枚承《七发》云:“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类似的是,德雷顿歌咏的一位美人,“催促我日夜兼程奔向暴死的坟地,/此刻又把我拉进泪泉中沉浸,/哪管我将长叹一声停止呼吸。/呵,你仍然在诱惑我作恶犯罪,/你这善/恶的精灵,甜美的天使/魔鬼!”
但是,圣瓦伦丁和他所爱慕的盲女,在诗人德雷顿的心目中,显然不属于这类神魔一体的人物,因为,尽管人都有魔性或兽性,但圣人是征服了自身的魔性,驯化了自身的兽性而臻于神圣境界的伟人。
依照另一种传说,圣瓦伦丁殉难一个月后的3月14日,这对获救或复活的恋人宣誓他们的深情将至死不渝。这个纪念日,早在西元三世纪的罗马就另定为“白色情人节”。上世纪70年代日本的一家甜点(菓子)店为了促销糖果而重兴起这个被人遗忘的节日时,最初称为“糖果赠送日”,后来,因为制糖采用白砂糖而改称“白色情人节”,后来又有“重利轻别离”的商家推出了精美的白色巧克力,使得亚洲国家纷纷效仿。他们强调的是,在圣瓦伦丁节,女性给男性惠赠礼品,在白色情人节,为了赢得芳心,男性应当给女性多加三倍回赠礼品。
人们有所不知的是,早在古罗马,就以白色来象征纯洁的爱情了。以白色命名情人节,可能源于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的一首爱情诗,原诗无题,诗中的“白色良辰”(white day)就是英文中所说的“白色情人节”,可以作为诗题。下面是我依照英译的中译:
蕾丝边呵,无论何人何地,
正在寻觅他明知不会出现的伊人,
她却意外现身――
灵魂莫名惊喜,
恰如你我此情此景
贵比黄金的相逢对视,
因为你自己失而复得,蕾丝边,渴望
回归自我,不经意地期许
把你自己
带回给我,年历中的白色良辰!
谁比我更幸福?
人生哪有
比这更美好的节日?
卡图卢斯堪称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传人,诗人致辞的情人蕾丝边(Lesbia),源于萨福所居住的岛屿名称,后来有女同性恋者的意味。这个化名的真实身份,对于卡图卢斯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诗中的“我”的“灵魂的伴侣”,诗中的“你我”相逢,仿佛是相互失落的一半的“失而复得”,令人想起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的那个神话:鸿蒙初开,人有三类:雄性、雌性和雌雄同体的双性人,这三类人均有两幅面孔,四手四腿,如球体滚动,后来宙斯把人体劈成两半,每一类人开始寻找失落的一半,于是有了爱的追求,或部分对整体的追求。柏拉图进而借苏格拉底之口指出,这种寻觅的基本动力是对善的欲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更为奇妙的是,卡图卢斯的这首诗可以与中国文化名人王国维的境界说相互阐发。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评论家早就用王国维此说来解析爱情离合等人生的各个方面。卡图卢斯的爱的寻觅,正好经过类似的三种境界。情人明知“灵魂的伴侣”不会出现却仍然寻觅,就得“望尽天涯路”,甚至为此“憔悴”,发现“那人”的惊鸿一瞥,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意外”情境,因为,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失落的一半”,谈何容易!倘若真的找到了,那么,“人生哪有/比这更美好的节日?”
从投桃报李到“多付出一点爱心”
日本商人重兴“白色情人节”的理念,可以用《诗经》的诗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来概括。从这种友好往来或互相惠赠的对等原则延伸开来,后来便有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其夸张色彩对于人这种不知感恩的动物来说,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矫正。在人际关系尤其是爱情关系中,W H 奥登的名诗《更有爱心的一个》(The More Loving One)恰到好处地体现了类似的精神品格,其中几行,诗人这样写道:
假如无法回报为我们
激情燃烧的星辰,我们情何以堪?
假如爱不能对等施受,
那就让我多付出一点爱心。
这首诗写于上世纪三〇年代。奥登四十六岁那年与十八岁的美国诗人卡尔曼(Chester Kallman)相恋,虽然奥登后来有双性恋倾向,但经常与卡尔曼处在同性恋的“平等婚恋”(marriage of equals)关系中。这首诗是奥登写的多首情诗之一。从所谓“爱情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诗人打破了平等交易的原则。诗的美学意蕴,类似于佛教的施受法,启迪我们通过修持而甘于承担他人的痛苦,把自己的福乐布施給他人。用这样的诗意和禅意来阐释“白色情人节”,我们可以超越“爱情经济学”的计算,步入“爱情美学”的瑶台。只有这样,情人才有可能达到王国维的境界说和卡图卢斯的爱情诗所描绘的人生胜境。
新加坡《联合早报》2015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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