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as Tranströmer
Born: 15 April 1931, Stockholm, Sweden. Died: 26 March 2015
纪念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特选载傅正明著《梦境跳伞》
第六章《茶杯里的宇宙:特朗斯特罗默的绿色体验与诗的禅趣》节选
6.9
日本俳句对特朗斯特罗默有绿色渗透,也有黑色感染。从诗的内证来看,诗人仅仅在<礼赞>(1966)一诗中提到正甘子规,把他称为「用生命的粉笔在死亡的黑板上」写诗的诗人之一。从子规的俳句来看,他笔下的死亡有秋叶的静美:
真令人钦羡
片片枫叶荣光闪
沉思的死亡
<某君死后>(1966)是特朗斯特罗默沉思死亡的作品,有类似子规笔下的静美。日本武士道与佛教相通的精神要义,在于无惧死亡。特朗斯特罗默的这首悼亡诗是他唯一一首提到日本武士的诗作,全诗如下:
曾经有一次震惊:
望断一颗彗星拖长渐弱的亮尾
它扣留我们。它叫电视画面模糊不清
它栖息在电线寒冷的点滴里
你仍然可以在冬日阳光下慢慢滑雪
穿行于灌木丛时但见树叶稀疏飘零
宛如旧电话簿上撕下来的黄页
用户的名字被寒冷吞噬了。
感到人心跳动仍然很美
但经常觉得阴影比色身更真实
那个武士看起来是可怜的
躺在他黑色龙鳞的盔甲旁边
据布莱的说法,这首诗写于特朗斯特罗默的一位舅父或叔伯死后,也正是约翰‧肯尼迪遇刺的时候,即1963年底。布莱在给特朗斯特罗默的信(1965年12月1日)中,谈到他翻译了这首诗。诗人在给布莱的复信(1966 年1月30日)中谈到<某君死后>一诗的英译时,解释说,第三行的意思表明我们同样是俘虏,同样栖居在黯淡的彗星尾巴里,残留在那里。更清晰地表达类似感受的,是诗人后来在回忆录《记忆看着我》中描绘的彗星意象:
「我的人生!」想到诸如此类的词,我就看到眼前有一条光带。再近看一下,它就像一颗有头有尾的彗星。最明亮的一端,头部,是童年和青年时代。核心最浓密的部分,是婴儿期,是决定我们一生的最重要特征的初始时期。我尝试记下来,我尝试洞穿那里。但很难步入这些中心地带。这是危险的,甚至令人感到这是趋近死亡本身。再看后部,彗星淡出了――这是更长的尾部。它愈来愈稀薄,但同时更开阔了。写下这些话时,我已年满六十,远离了人生彗星的尾巴。
这里夹杂着人生的悲哀和达观。这也许是因为,彗星在斯威登堡那里可以象征六翼天使。在<天堂地狱纪事>中,斯威登堡通过一个出离地狱的魔鬼告诉我们:「除了是一些拖着长长的尾巴有其同仁紧紧尾随的彗星之外,六翼天使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作为一个精神医生,特朗斯特罗默看重婴儿期对人生的决定作用,可以见出弗洛伊德的影响。中国人眼里的「耳顺」之年,一般早就了悟天命。值得钦佩的是,早在写作《某君死后》时,即诗人「而立」之年不久,就有禅宗的圆融,既热爱生活,又无惧死亡:「感到人心跳动仍然很美/但经常觉得阴影比色身更真实」。这首诗既是对死者的悼念,又是诗人的一种自我观照,同时是对濒临死亡者的一种临终关怀。
诗人悼念的对象并非现代社会已经绝迹的日本武士,可他为什么在诗的最后要把死者称为或比为「武士」?
作为现代香巴拉佛教的创立者,邱杨创巴在《觉悟勇士》(Shambhala: The Sacred Path of the Warrior)中强调说:人类以林国格萨尔王、中国武圣关羽、日本武士道、西方罗宾汉为代表的「圣勇之道」,仍然可以体现在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中。类似的勇士征服世界,不是靠暴力和侵犯,而是通过君子之风的仁爱、勇敢和自我认识。
由此可见,《某君死后》正好借武士的形象体现了这种日常生活的「圣勇之道」。「阴影比色身更真实」这句话,我在翻译中借佛教术语,彰显了诗人对「色即空,空即色」的了悟。「那个武士看起来是可怜的」这句话,原文形容词 obetydlig 有「无意义的,无足轻重的」等多种意义,我取瑞典文词典上的ynklig(可怜的)这一释义,以示诗人的同情。此处「黑色龙鳞的盔甲」,不是一种好战的武装,而是无惧死亡的象征。
因此,当诗人悼念的武士像彗星一样消失时,那颗彗星的亮尾「愈来愈稀薄,但同时更开阔了」。另一次新的生命的可能性已经打开了。
这首诗也许可以与金斯堡献给他的上师邱杨创巴的短诗<向金刚师致敬>(Homage Vajracarya)进行比较:
此刻,武士的弓箭、烟灰墨笔、茶杯
和帝王的御扇,统统在您手中摆平
―― 一杯水的风景怎样?
大西洋喷涌而出。
坐下来用餐,盘子里盛满日月星辰。
金斯堡笔下「武士的弓箭」的意象贴近日本禅。从武士道的弓箭术发展而来的弓道,早已揉进禅学,成为富于礼仪特征和道德涵养的「站立禅」。茶杯的意象贴近中国禅。帝王的御扇贴近藏密金刚乘,因为金刚乘也被称为帝王乘,意思是每个人都应当修炼成为自我的主宰。但是,大西洋浩瀚的「宇宙意象」和用餐的盘子(不是印度的木钵西藏的木碗或中国的瓷碗),则带有美国诗风的特征。惠特曼在《草叶集》的<阐释之歌>(Song of the Exposition)中写到,缪斯「移民」美国后,已经「安住在炊具中间」。这就是二十世纪美国诗坛继承的从荷马史诗的英雄主义转向日常生活的传统。
在特朗斯特罗默的「茶杯里的宇宙」或「一杯水的风景」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波罗的海喷涌而出。「盘子里盛满日月星辰」,正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富于禅意的特征。
选自傅正明著《梦境跳伞 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世界》(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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