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叛國者」莎士比亞 傅正明
「叛國是贏家為了吊死輸家而發明的一種指控」──這是上世紀百老匯音樂劇及其電影版《一七七六年》中的一句台詞,出自劇中人、美國建國元勳富蘭克林之口,意思與「成王敗寇」頗為接近。中外歷史上這種屢見不鮮的事實的概括,作為一種歷史觀必須顛覆。今天,在紀念威廉‧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之際,學者早已驚異地發現,作為偉大劇作家和詩人的莎士比亞本人,同時是一個偉大的「叛國者」。因為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的英格蘭,實際上是個警察國家,書報審查嚴格。她手下的重臣法蘭西斯‧沃辛漢爵士,被稱為女王的「偵探大師」,在整個歐洲建立了一個間諜網,嚴密監控輿論和反英國政府的活動。女王有「朕即國家」的倨傲。莎士比亞對此提出了異議和挑戰。 莎劇中真真假假的「叛國」 在莎士比亞的戲劇,尤其是歷史劇中,多處涉及叛國問題,戲劇情節中有真真假假的叛國,有類似的「莫須有」的指控,例如,莎士比亞晚年寫的羅馬歷史悲劇《科利奧蘭納斯》中,榮膺「科利奧蘭納斯」封號的羅馬英雄馬歇斯,因乖戾暴躁,得罪公眾而被逐出羅馬,他轉而投靠敵方,帶兵圍攻羅馬。兩位護民官認為他已犯下叛國罪,依照傳統的懲罰方式,應當抓起來帶到懸崖邊推下去處死。馬歇斯母親伏倫妮婭帶著他的妻子前來勸他息戰,圖蛛p方和解,並且預言說:戰事勝負難定,可以確定的是,假如你借外力征服羅馬,只會落得叛國的千載惡名,歷史將要記載:「此人本來是高貴的,可他最後的一次嘗試親手勾銷了他的榮名:摧毀了他的國家,他的名字將受到後世憎厭。」馬歇斯聽從勸告,放棄攻打,因此又背叛了他所投靠的敵軍,被人殺死。這齣戲的主題之一,無疑是叛國行為的悲劇,與希臘悲劇《安提戈涅》的衝突有可比性。從主人公自己的立場來說,他認為自己愛羅馬,但他更愛貴族身份和他自己的家庭,因此陷入進退維谷的悲劇衝突中。 如果說,加給馬歇斯的叛國罪是有道理的,那麼,相比之下,加給《李爾王》中的埃德伽的叛國罪純屬誣陷。愛德伽是葛羅斯特伯爵的兒子,伯爵的私生子愛德蒙為李爾王的長女和次女效命以求向上爬,他還設計陷害埃德伽,導致愛德伽被父親驅逐,淪為乞丐。但是,愛德伽說:「我的名字被叛國的毒齒啃咬蛀蝕了。我失去了聲譽,落了個叛國的標簽。可我的出身正像我現在面對的敵手一樣高貴。」他改裝後以化名繼續服侍他瞎眼的父親,表現了高貴的品格。最後,愛德蒙落了個叛國的罪名,埃德伽成為國王。這齣悲劇,除了多種意義上的反諷,例如命叩姆粗S、悲劇性的反諷以外,還包含「叛國」一詞的修辭上的反諷或反語。 由此可見,莎劇中的叛國問題,難以明確界定,有時甚至應當從詞的反面意義來理解。馬歇斯的兒子為了報復社會施加給他的懲罰,寧願毀滅羅馬。他的言辭的叛國色彩比較明顯。但是,假如《哈姆萊特》中的王子為了復仇,早就刺殺了弒兄篡位的克勞迪斯,那麼,究竟誰是叛國者?這齣悲劇啟迪我們,在歷史上許多專制獨裁國家,在位的國王就是獨夫民伲钦嬲呐褔撸≡谏瘎 秳P撒大帝》中,推翻暴君,建立了古羅馬貴族共和國的勃魯托斯,雖然被指為叛國者,在作者筆下卻是「正人君子」,為共和國獻身的偉大人物。 類似的問題是,終身未嫁的伊麗莎白女王一世聲稱她嫁給了英格蘭,英格蘭就是她的丈夫,可是,我們能把伊麗莎白女王稱為一個愛國者嗎?回答是否定的。與此相關的問題是,莎士比亞是哪一種意義上的叛國者? 莎翁為「叛國者」豎立詩碑 眾所周知,莎士比亞著作權的爭議由來已久。「莎士比亞的叛國」之說,建立在以愛德華‧德維爾,十七世牛津伯爵(Earl of Oxford)為莎士比亞背後真實寫手的基礎上。這種觀點早就由英國學者盧尼(Thomas Looney)在《莎士比亞身份鑒定》(Shakespeare Identified)一書中提出來了。依照進一步研究這個問題的都鐸王子論(Prince Tudor theory)和紀念碑論(Monument theory),莎士比亞是牛津的筆名,莎氏的贊助人南亨利‧里奧謝思利,三世南安普敦伯爵(Earl of Southampton)實際上是牛津和伊麗莎白女王的私生子,是未被承認的都鐸王子。南安普頓捲入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發動的反對女王的叛亂,失敗後被囚禁在倫敦塔。在這樁政治大案中,牛津伯爵成了審判埃塞克斯和南安普頓叛國罪特別法庭的大法官。組成法庭的二十五位貴族一致認定兩人有罪,埃塞克斯立即被砍頭,南安普頓生死難說。牛津父子不能相認,哀怨之情,訴諸十四行詩,力求為獄中的「叛國者」豎立詩的紀念碑。 十四行詩中的「監獄詩」 莎氏十四行詩集第二十七首到一百零六首屬於牛津寫給獄中人的「監獄詩」(Prison sonnets),例如第三十五首: 先前做錯事,勸君勿懊悔:/玫瑰多刺,銀泉有泥,/日月患雲遮,更患天狗食,/芳美花蕾中醜陋毛蟲寄寓。/人皆有錯,我亦如是,/為了君之罪大而化小,/我自甘墮落,為君文飾,/君之罪哪怕更大也能見饒。/我憑法理為君聲色過錯出庭──/受害原告,反作君之律師──/為君辯護追究自身罪行。/內戰雙方是我愛心恨意,/我只好充當同譃榫撟镓煟犆讹L流伲桀欁约河鼋佟#ǜ嫡餍伦g) 依照以往的解讀,詩人考慮的是「美男子」南安普頓在感情生活中背叛詩人所構成的「罪」,但詩人出於無私的愛,努力原諒美男子的「罪」。詩人以法律詞彙為比喻,但是,一旦解讀為監獄詩,詩中的法律詞彙就不是比喻而是「直陳其事」。中譯的「同帧挂辉~,原文accessary有法律意義上的「從犯」、「幫兇」之意。「風流佟梗╯weet thief)也就成了一種障眼法的措辭。此處原文形容詞sweet(甜美的),不但否定了美男子的「罪」,而且肯定這種「罪」是一種美。 基於獄外詩人牛津的政治態度,他與「美男子」南安普頓的血親關係、袒護的立場和諸如此類的措辭,莎學家懷德摩(Hank Whittemore)和導演史托里(Ted Story)編演了獨角戲《莎士比亞的叛國》(Shakespeare's Treason, 2008),搬上倫敦環球劇院的舞台,並且出版了劇本。 這個大案的戲劇性解決是:伊麗莎白女王駕崩,詹姆斯國王登基,南安普頓獲得赦免。牛津要付出的代價是:在新國務卿的干預下,為了王室聲譽,政權平穩過渡,牛津的十四行詩集,只能以筆名出版。 在廣泛的意義上,在警察國家或專制國家,在「朕即國家」的情況下,任何偉大作家和詩人都是或應當是特殊意義上的「叛國者」。當年但丁作為叛國者被迫背井離鄉,卻無愧為偉大詩人。托爾斯泰曾寫信給沙皇,把在中國傳教的西方傳教士稱為「披著羊皮的狼」,導致皇室很多人都認為托爾斯泰是個叛國者。至於因為類似的罪名而獲罪流亡的作家和詩人,在歷史上更是數不勝數。 莎士比亞,偉大詩人和英格蘭的「叛國者」,卻是英格蘭永遠的榮耀! 原文鏈接: http://www.chengmingmag.com/t370/select/370sel34.html 參看傅正明《莎士比亞商籟新譯箋注》(豆瓣閱讀電子書,2016年)鏈接: https://read.douban.com/ebook/2003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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