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王維禪詩英譯的三美重構——以《鹿柴》及其許譯本為例 Reconstruction of the Three Beauti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Wang Wei’s Zen Poems—Taking The Deer Enclosure and Its English Versions 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as Examples DOI: 10.12677/ML.2022.1010293, PDF, HTML, XML, 下載: 423 瀏覽: 1,12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支持 作者: 侍文軒, 熊 欣:廣西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廣西 柳州;秦玉婷:南京市北京東路小學附屬恆嘉幼兒園,江蘇 南京 關鍵詞: 王維;禪詩英譯;《鹿柴》;三美;重構;Wang Wei; English Translation of Zen Poems; The Deer Enclosure; Three Beauties; Reconstruction 摘要: 禪,通“蟬”,靜也。詩,境也。禪詩之靜、之境意蘊頗豐,耐人尋味,禪詩的最高峰在於唐,大唐禪者不在少數,最動人者當屬信奉佛禪、死生看淡的“詩佛”王維,其詩色相俱泯、萬法皆空,讀之令人身世兩忘、萬念俱寂,其歸隱輞川時所作的《輞川集》最為經典。王維禪詩在海外儒家文化圈裡影響廣泛,在歐美文化圈裡亦廣為流傳,王維禪詩外譯,尤其是禪詩英譯,是中華典籍外譯、講好中國故事的一個文化“窗口”,但禪詩英譯究竟怎麼譯才能原汁原味地再現王維的思緒和畫境,許淵沖先生以“三美論”回答了這個問題,關於“三美論”如何實現對原文形式、音韻、意境的重構,本文以《鹿柴》及其許譯本作答。 Abstract: Zen, originally meaning “cicada” in ancient China, symbolizes peace. The essence of poetry lies in artistic conception. The quiet artistic conception of Zen poetry contains rich charm, which is thought-provoking. The highest peak of Zen poetry was in the Tang Dynasty during which there were quite a few poets who practiced Zen. The most outstanding one of them was Wang Wei, the “Poetic Buddha” who believed in Buddhism and was indifferent to life and death. His poems are devoid of color in which all methods are empty, which makes readers forget their life experiences and forget everything. Wang-Chuan Collection of Poetry, which Wang Wei wrote when he retired to Wang-chuan Villa, should be regarded as the most classic ones. Wang Wei’s Zen poems have a wide influence in overseas Confucian cultural circles, and are also widely spread in European and American cultural circles. The external translation of Wang Wei’s Zen poetry, especially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Zen poetry, is acultural “window” of the external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lassics and telling China’s stories well. However, how to translate Zen poetry into English in order to reproduce Wang Wei’s thoughts and picturesque scenes in their original way became a difficult problem which has been answered by Mr. Xu Yuanchong by means of putting forward the translation theory of “Three Beauties”. This paper analyzes how the “Three Beauties” translation theory reconstructs the form, phonology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of the original text of The Deer Enclosure and its English versions 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文章引用:侍文軒, 熊欣, 秦玉婷. 王維禪詩英譯的三美重構——以《鹿柴》及其許譯本為例[J]. 現代語言學, 2022, 10(10): 2170-2177. https://doi.org/10.12677/ML.2022.1010293 1. 引言 唐代詩人王維深受禪宗文化薰陶,在遊覽壯麗山河之時,融入自己獨特的宗教感悟與審美體驗,創作了一系列思與境偕的禪詩。北宋蘇東坡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裡如是評價:“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1]。詩人之外,王維還是一位技藝超群的畫家和音樂家,其禪詩中紛揚着形式的和諧、音樂的律動與意境的深邃。如此形式、音韻、意境三美齊備的詩家經典,怎能不以譯家妙筆,遠播世界?美國學者艾略特·溫伯格認為,“偉大的詩歌正是在不斷的變形、不斷的翻譯之境中活着”,而王維的詩作在進入非中文世界的詩歌評價體系之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禪詩英譯是把中國禪宗和詩學文化推向世界的主要方法之一,因為人類的精神體驗具有一定普遍性和共通性,禪理自然也能被西語世界的讀者所理解,禪詩英譯有利於西方受眾從流傳至今的古代詩歌中把握中國人血脈相傳的慈悲為懷、悲天憫人的佛禪思想和天人合一的文化品格與美學取向,從而讀懂中國故事,聽懂中國聲音,看懂中國人 [2]。然而,由於中西語言文化差異巨大,禪詩英譯如何既滿足譯語讀者的信息需求與審美情趣又保留中國詩歌的語言特色和話語權力成為中華文化對外傳播過程中的疑難問題,而我國翻譯家許淵沖先生提出的“三美”譯論,較好地破解了這一困境。關於王維禪詩經典之作,清朝詩詞理論家王士禎指出:“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本文即以《輞川集》中的名篇《鹿柴》及其許淵沖譯本為例,探討王維禪詩英譯三美重構的實現路徑。原詩、譯詩分別如下: 原詩: 鹿柴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3] (王維·著) 譯詩1: The Deer Enclosure I see no one in mountains deep, But hear a voice in the ravine. Through the dense wood the sunbeams peep, And are reflected on mosses green. [4] (Xu Yuanchong, 2000) 譯詩2: The Deer Enclosure In pathless hills no man’s in sight, 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 In gloomy forest peeps no light, 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 [5] (Xu Yuanchong, 2014) 2. “三美論” 鑑於漢語形式、音韻和意境的特殊性,許淵沖先生創造性地將魯迅先生在中國文學創作中的“三美”理論移植到翻譯理論中,提出詩歌翻譯的“三美論”,即“形美”“音美”“意美”。“形美”是譯詩再現原詩的形式之美,在字、行、句、篇方面皆有工整對仗的美感要求,形美之美在於復刻或大致重現原詩字、行、句、篇的排列。“音美”是譯詩保持或儘量保持原詩的音韻、輕重與節奏,為了重現原詩聲調和諧、節奏鮮明、琅琅上口的特點,選擇與原詩相同或相似的節奏、輕重音、頭韻或尾韻。“意美”是在意義表達清晰流暢、準確完全的基礎上傳達原詩由意象群交織融合創生出的具有空間想象意蘊的美學系統。許淵沖強調,三美應有主次之分,意美為先,音美次之,形美再次,在保持原文通暢的基礎上,儘量使音色和諧優美,句式對仗整齊。筆者認為,若以人體為喻,形若骨,音似血,意如魂。若論重構,形式之美,字行句篇;音韻之美,抑揚相間,用韻奏節;意境之美,意象為先,思感得兼。 2.1. 形美 形式如人體骨骼,限定了格律詩寫作的框架結構,在有限的篇式和句式里,格律詩的表達在結構上大多對仗工整,內容上簡潔凝練,這就是格律詩的形式美,三美論中的形式美亦然。形式美觀照下的詩歌翻譯在字數上無限趨近原詩,在行數上與原詩保持一致,在句式上仿照格律詩的對仗原則,上下句之間形容詞對形容詞、名詞對名詞;在篇式上也與原詩採用了相同或相似的布局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格律詩的形式美。 2.2. 音美 音韻似人體血液,縱貫詩歌全身,在五臟六腑里流淌和迴響,平仄相間,抑揚頓挫,將相同韻部的字置於句尾更使全詩朗朗上口,這些構成了格律詩的音韻美。詩歌的音韻美是指詩歌語言的音樂性,它主要是由用韻、抑揚格和節奏三個因素構成。三美論的音韻美與之異曲同工,譯詩在用韻上選擇與原文相同或相似的韻腳,在輕重音上運用英語中的抑揚格來代替漢語中的平仄以便取得功能對等,在節奏上運用雙聲、疊韻、斷行、重複等策略巧妙地重現原詩的節奏感。 2.3. 意美 意境若人之靈魂,是詩人內在的思想情感與外在的客觀世界合而為一的藝術結晶,是一種以意象為主兼有思想情感的形象系統,格律詩的意境美是通過單一意象自成場域或者諸多意象交織組合來實現的。在三美論中,意境美要求譯者貫通英漢兩種語言在詩歌創作領域的思維體系,既要展現英美詩歌嚴密的邏輯性和語法關係,又要表達中國傳統詩歌含蓄雋永的意境,儘可能在英文中找到與中文裡相同或相近的物象,充分調動形象思維,盡力還原格律詩中極具美學內涵的意象,再現原詩情景渾融的優美意境,展示中國詩歌獨特的風格氣韻 [6]。 3. 形美 3.1. 譯詩1 漢字是表意文字,具有圖畫美、象形美和寫意美,所以讀者在品鑑由漢字構成的詩歌文本時,會根據漢字的基本構造規則逐漸在腦海中形成一幅關於原詩的美麗畫面,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獨特的形態美 [7]。這種由象形文字生發出的形態美在英譯時幾乎無法體現,因為英語是表音文字,不易由字型而令人產生具體形象和豐富聯想,但古典詩歌因字行句篇的工整對仗所展現出的形式美同樣魅力無窮。在字數上,原詩共20字,譯詩共27詞,漢語優雅凝練,英語文繁意寡,與漢語相比,英語需要付出更多的字符方能表達相同的意義與內涵,故而原詩與譯詩的字數可以視為大致相同。在行數上,原詩與譯詩均為4行,如影隨形,如出一轍,完全重構了原詩的行數。在句式上,原詩每句5字,譯詩第一句7詞,第二句7詞,第三句7詞,第四句6詞,譯詩句式的排列組合無限接近原詩,有力地再現了中國古代詩歌精巧勻稱的結構布局和古樸厚重的建築之美。在篇式上,原詩移步換景,一氣呵成,其銜接貫通並未假以連詞,而是將起承轉合寓於層次分明的語意表達之中;譯詩因英語注重形合的特點,運用以連詞為代表的各種連接手段來銜接上下和組織篇章 [8],以“But”“Through”“And”支撐起了譯詩的邏輯鏈,井井有條,環環相扣,重構了原詩語篇連貫的形式之美。 3.2. 譯詩2 在形式上,《鹿柴》是一首押仄韻的五言古絕句(古體詩),王力先生在《詩詞格律》中指出,“古體詩又稱古詩或古風”,古風是一種追求骨力勁健、不講究格律嚴謹、不拘泥字句多寡的詩體。在字數上,原詩共20字,譯詩共25詞,考慮到古代漢語言簡意豐的表意功能,原詩與譯詩的字數大致接近,相對忠實。在行數上,原詩與譯詩均為4行,完美復刻。在句式上,原詩每句5字,譯詩第一句7詞,第二句6詞,第三句6詞,第四句6詞,總體勻稱整齊,其句式長度幾乎與原詩對應,重構了原詩素樸典雅、中正平和的形式之美。在篇式上,原詩由空山開篇,進而描繪空山里不見人蹤、但聞人語的寂靜之境,繼而將視角轉到天空,然後回溯,落日西沉,金光萬丈,穿透深林,降臨青苔,全詩畫面一鏡到底,毫不拖泥帶水,敘事酣暢淋漓,意境悠遠靜謐,短短四句,寥寥數語就在讀者心中築起了一座視覺、聽覺、感覺多維交織的“空山”,陷入了一種參禪悟道的“循環”。譯詩同樣短短四句,卻以兩個“In”、兩個“But”統領全篇,第一個“In……But”結構完成之後再次進入同樣的話語模式,很好地彌補了英語意少言多在詩歌語言凝練度上的劣勢,以英語詩歌迴環起伏的結構特徵重構了漢語詩歌順流而下、一瀉千里的形式之美。此外,在語篇風格的傳達上,譯詩很好地譯出了原詩古韻古風的文體特徵,第二句譯詩為“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譯詩中的“echoing”典自古老的希臘神話,仙女艾柯在愛上納西索斯之後,卻無法進行正常的語言表達,只能在山谷中遊蕩,其悲愴之音在空谷里一遍遍迴響,“echoing”一詞的運用可謂古色古香,古意盎然,傳神地臨摹出原詩空廓虛無、惟聞人語的空靈意境。 4. 音美 4.1. 譯詩1 古典詩歌的音韻美主要憑藉押韻、輕重音與節奏來實現,譯詩中音韻美的重構也應當從以上三個維度加以審視。在押韻上,譯詩採用了ABAB韻式,原詩第二、四句的末字押尾韻,譯詩復現了這一音韻特徵,“ravine”“green”以寧靜悠遠的/i:n/來重構氣勢磅礴的/ang/與/iang/,構成了鮮明的衝突和反差,不以“響”譯其“響”,而是以“靜”譯“動”,如斯一來,更顯眾生之寂、空山之靜。原詩一、三句的末字亦押尾韻,均為十三轍中的人辰轍,其口形近似“開口”音,發音又需“齊出唇收”,韻尾由鼻腔輕輕迸出;譯詩以“deep”“peep”的長元音/i:/高度還原了“人”“林”的人辰轍,/i:/的氣流由肺部通過氣管經口腔而出,不受任何發音器官阻礙,吐字清晰,餘韻綿長,而人辰轍的韻基恰好為/i:/,如此為譯,異曲同工,不謀而合,精妙絕倫。在輕重音上,原詩的平仄為“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譯詩以英詩的輕重再現原詩的平仄,其輕重變化為“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重/輕輕/輕重。輕輕/重重/輕重/輕重,輕輕/輕重/輕重/輕重。”原詩每行三個音段,譯詩採用抑揚格四音步進行代償,輕重相宜,相得益彰,合情合理,恰如其分 [9]。在節奏上,原詩的節奏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譯詩的節奏與原詩相仿,頓挫鏗鏘:“I/see no one/in mountains deep, But/hear a voice/in the ravine. Through the dense wood/the sunbeams/peep, And/are reflected/on mosses green.” 4.2. 譯詩2 在押韻層面,譯詩也採用了ABAB韻式,押尾韻。原詩第二、四句的末字分別為“響”和“上”,對應江陽轍的/ang/與/iang/,江陽轍的特點為聲音雄壯,音色洪亮,母音延長,收聲歸韻入鼻。“sound” “ground”以/oun/這一鼻化雙元音很好地還原了原詩二、四句末字“響”“上”所屬的鼻化音“江陽轍”,重現了江陽轍溝通天地的空間意蘊和氣象闊大的生命美學。原詩第一、三句的末字分別為“人”“林”,對應人辰轍里的/en/與/in/,人辰轍的特徵為鼻韻色彩明顯,咬字時口從大到小略有變化,收聲歸韻入鼻;在譯詩中,“sight”“light”以/ai/這一輕柔唯美的開口韻來翻譯原詩中的人辰轍,弱化了人辰轍清揚宏亮的特徵,為譯詩營造更加幽靜空靈的氛圍。“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中的“sunbeams slant”運用了頭韻的修辭手法,使譯詩讀來迴環起伏、鏗鏘有力,惟妙惟肖地傳達了原詩夕陽金光刺破黑暗、降臨苔蘚之上的蒼勁與壯麗。在輕重音方面,原詩的平仄格式為“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譯詩遵循了抑揚格五音步的格律,以英語詩歌的音部來譯漢語詩歌的音頓,其重讀、非重讀音節排列為: -/-/-/-/-/(10)-/-/-/-/-/(10)-/-/-/-/-(9)-/-/-/-/-/(10),輕音為抑格,重音為揚格,輕重相連,清晰地再現了原詩平仄相間之美。在節奏上,原詩的節奏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譯詩的節奏與原詩相仿,頓挫抑揚:“In pathless hills/no man’s/in sight, But I/still hear/echoing sound. In gloomy forest/peeps/no light, But sunbeams/slant/on mossy ground.” 5. 意美 5.1. 譯詩1 意境是中國詩學的核心範疇,是對中國文學審美特性的最高概括,是詩人內在思想情感內涵與外在生命意象相統一的藝術境界。在詩歌創作與禪宗思想極盛的唐朝,佛教文化里禪宗思想的入場賦予意境理論以豐富深邃、神秘多變的精神內涵和美學基因,佛教的語言觀引發了詩學對言意關係的反思和關注,開啟了詩人們對“韻味”傳統的追求與精研;禪宗的自然觀對自然形象及其精神的推崇,激發了詩論中情景關係的探討與解決;而佛教的色空觀則潛移默化地促使文人們在詩歌創作中加強虛實關係的傳達與體現。 意境的構成在於情景交融,即意象的客觀映照與情感的主觀流露相互交織,禪詩英譯里意境美的重構也不外乎如是。原詩的意象群為空山、深林、日影、青苔,簡筆勾勒出鹿柴附近的空山深林在傍晚時分、落日西沉時清幽空寂的景象。關於“空山”,譯詩以“mountains deep”來還原,“deep”在此處意為“幽深的”,以“幽深”來表達原詩山之“空”,忠實於原詩之深意而非表面含義,彰顯了譯者對原詩的透徹理解和創造性轉化,“空山不見人”並非是指山中空無一物,而是強調山之闊大深邃,故而顯得人跡罕至,以及幽靜,這些意蘊在“mountains deep”中都得以體現。同時,“mountains deep”也是一種反常化的表達,慣常的表達為“deep mountains”,許先生這樣處理是出於兩方面的考量,其一,以定語後置來突出“deep”的地位,在忠實、通順的基礎上,極力營造和再現原詩的“空”;其二,便於與第三句的“peep”形成押韻,達到音韻和諧的美學效果。關於“深林”,譯詩以“dense wood”來再現,“dense”意為“密集的、稠密的”,與首句的“deep”遙相呼應,佐證了山之“空”並非空空如也,而是林深葉茂,幽靜安詳,禪意盎然。關於“日影”,譯詩以“sunbeam”來重現,意為“一束陽光、一道日光”,與第四句的“reflected”(反射的,映射的)共同勾勒出落日暈影映入深林又照在幽暗青苔上的絕美畫卷。關於“青苔”,譯詩以“mosses green”來呈現,這種定語後置的用法與第一句的“mountains deep”不約而同,都起到了強調與押韻的效果,“green”一詞遽時擦亮了讀者對苔蘚的印象,極言其綠,與夕陽的金黃形成鮮明對比,釋放出一種明暗交替、晝昏掩映、諸色合一的視覺衝擊力。 在思想感情的傳達上,譯者很好地把握了原詩作者王維在詩中若即若離、若隱若現的存在感,既可以是第三人稱的旁觀,又能理解為第一人稱的入場,所以許淵沖在處理譯文的人稱時既開宗明義地使用第一人稱“I”表明作者的參與感,又在第三、四句從第三人稱的角度靜觀並描述所見所感。“peep”作動詞時有“偷看、發出吱吱聲”之意,譯者以一個“peep”將沒有生命的夕照點化為具有獨立思想和行為能力的生命體,輾轉反射於深林、青苔之間,激活了譯詩略顯寂靜幽深的沉悶畫面,夕陽在安靜的傍晚與詩人遙遙相望,喃喃自語,然後遁入黑夜之中;同時,“peep”一詞也形象地描摹了詩人在歸隱山林與出入廟堂之間來回切換的人生軌跡,仿佛道出了詩人勘破禪機的頓悟、思索命運的低語。“the peeping sunbeams”這一鮮活的藝術形象原詩不曾賦予,是譯者在譯詩時慧光一閃、靈活創生的產物,踐行了許淵沖先生“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的翻譯理念,在儘量不破壞原詩意境的前提下,充分發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賦予了譯語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努力朝着詩歌藝術的更高峰邁進。 5.2. 譯詩2 譯詩在意象的重構上別出心裁,將“空山”譯為“pathless hills”,“pathless”乃人跡罕至之意,準確傳神地揭示了此山之“空”並非空無一人,而是鮮有人至,但確有人在,與“但聞人語響”相互印證;將“深林”譯為“gloomy forest”,“gloomy”有“幽暗”之意,也有“沮喪”之意,既道出了鹿柴山林的幽暗深邃,又暗合原詩作者王維為母服喪、隱居惘川的憂愁悲苦;將“日影”譯為“sunbeams”,卻不用世人耳熟能詳的“sunlight”,因為“beam”作名詞時有“(粒子的)束”之意,畫龍點睛地描繪了一幅夕照穿過山林、光影和塵紛飛的靜謐畫卷,而“sunlight”則較為司空見慣,且無法貼切地傳達“返景”之意;將“青苔”譯為“mossy ground”,意為長滿苔蘚的地面,憑藉更為具體的細節描寫,延伸和拓寬了讀者對苔蘚的想象空間,豐富和發展了原詩意境的覆蓋範圍,比簡單地譯為“mosses”,更為到位。 在思想情感的表達上,原詩含而不露,隱而不發,以“人語響”的“動”來描繪空山深林、參禪妙境之“靜”,以“返景”的“影”來寄託射入山林、亦是作者心之所向的“光”,以“空山”的“虛”來反襯山林里人語、青苔、夕照的“實”以及作者內心的豐盈。譯詩鋪陳點染,蓄勢而發,以“pathless”等看似簡單、實則飽含深意的詞完美演繹了《金剛經》裡“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的高深佛義;以整整一句的篇幅,極力渲染山林之幽深黑暗,再峰迴路轉地點出夕陽之光越過幽暗的溫暖,此乃禪宗義理中“明心見性”的真實寫照。譯詩也匠心獨運地運用了重複的修辭手法,一、三句首詞均為“In”,二、四句首詞均為“But”,參差交錯,明滅可見,恰似傍晚的霞光在影影綽綽的林葉間傾瀉,點染苔蘚上的昏暗,“In……But……”這樣的句式更寄託了譯者對作者人生軌跡的解讀,先入世,然而……,再入世,然而……,此後作者皈依禪宗,參悟禪理。 此外,譯詩第三句為“In gloomy forest peeps no light”,“peep”在此作動詞,意為“微微露出、部分現出”,於是該句的字面含義為“在陰暗的森林裡看不到光明”,連些微光亮都無法透出,可見山林之暗。譯者先極力渲染深林之幽暗,增強譯詩的畫面感,緊接着筆鋒一轉,“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重心轉移,由暗入明,先抑後揚,夕照出場,久違的陽光更顯彌足珍貴,創造了一種幽深而光明的象徵性境界,表現了作者在深山幽林修禪參悟之際豁然開朗的圓融心境。與此同時,譯詩第三句也使用了完全倒裝的修辭手法,收效甚佳。一方面,譯詩第三句的完全倒裝與第一句的部分倒裝形成鮮明的對照,由“no man”的部分倒裝演變為“no light”的完全倒裝,表明了描寫層次的遞進和強調程度的加深,含蓄地點出原詩的重點是人,重中之重是光與暗,詩人在深山中體味光暗的變換,參悟禪宗的真諦;兩句強調的內容均為“no”,“no”看似尋常,但與其對立面一經組合,便能演繹出震古爍今的大智慧,“無”與“有”、“虛”與“實”、“空”與“色”、“靜”和“動”都在其中有跡可循,兩個“no”遙相呼應,揭示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禪至理。另一方面,譯詩第三句完完全全為倒序,第四句從頭至尾為順序,倒序與順序緊密相接,令譯詩的句式新穎豐富、自由靈動,規避了單一順序可能引起讀者審美疲勞的風險;同時,第三句的最後一個詞“light”與第四句的第二個詞“sunbeams”均為光亮之意,一個置於後一句句首,一個位於前一句句尾,一個為肯定,一個為否定,卻意義相近,位置相鄰,令譯詩話語的張力和共情力呼之欲出,和諧而戲劇化的禪境躍然紙上。 6. 結語 中國古典詩歌之美在於形式工整、音韻和諧、意境深邃,禪詩之美尤重意境,禪境的傳達在於“靜”,禪境之“靜”,無窮妙理。王維禪詩之靜境,有不履塵世、偏安山林的隱靜,有物我相忘、超妙空靈的寂靜,有淡泊質樸、澹濘清淨的恬靜,王維之境,難以翻譯,許氏譯學,匠心獨運。關於同一首禪詩《鹿柴》,公元2000年的許譯本與公元2014年的許譯本各有千秋,但殊途同歸,都是許淵沖文學翻譯藝術體係指導下的經典譯作,也有忠實與通順、直譯和意譯、異化與歸化、隱身和現身這些“矛”與“盾”的交鋒,值得後輩人借鑑學習和開拓創新。三美論作為許淵沖文學翻譯藝術體系的本體論,針對古詩英譯的現實困境,條分縷析,逐一突破,以詩譯詩,妙韻天成,為中國古典詩歌走向英語世界、中國對外文學話語體系構建、外國人民知華、友華、愛華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然而,禪詩英譯只是當代中國典籍英譯事業的一個縮影,還有很多優秀的古代典籍適合飄洋過海,揚“我”風采,這需要一代代青年譯者們成長起來,接過老一輩翻譯家身上的重擔,繼往開來,融通中外。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對外傳播中的譯語話語權研究》(項目編號:16BXW052)後期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 [1] | 陳望衡. 中國古典美學史[M]. 長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8. | | [2] | 馮雪紅. 論禪詩英譯中的禪意再現[J]. 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2021, 39(1): 104-107. | | [3] | (唐)王維, 著. 王維詩集[M]. (清)趙殿成, 箋注, 白鶴, 校點.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 | [4] | 許淵沖. 漢英對照唐詩三百首[M]. 北京: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2000: 56. | | [5] | 許淵沖. 中華傳統文化精粹∙許淵沖英譯王維詩選[M]. 北京: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 2014. | | [6] | 侍文軒. 芻議格律詩英譯里的三美翻譯原則[J]. 傳奇故事, 2020(5): 13. | | [7] | 徐宜華, 廖志勤. 從王維《鹿柴》三個英譯文本看翻譯審美再現[J]. 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4, 31(4): 77-80. | | [8] | 張智中. 漢詩英譯的篇章之美[J]. 英語教師, 2013, 13(2): 2-9. | | [9] | 周建川. 《鹿柴》的英譯比較——兼談詩歌形式的翻譯[J]. 山東農業工程學院學報, 2014, 31(2): 165-166+18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