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壶口克难坡 ·小 樵· 在华北的黄土高原上,黄河奔流在陕晋之间的深山峡谷之中。在两岸秦岭与吕梁两大山脉的夹持之下,这一段的黄河流水看上去似乎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些行色匆匆。其实,黄河流到这里其莽莽千里大河的气派早已形成,只不过身受束缚而貌似平静。来到山西吉县孟门峡口,两岸大山分开,黄河河床稍见宽广却又突然从正中间纵裂开来,把蓄势已久的黄河流水生生劈出一个马蹄状的缺口,形成了著名的天险壶口瀑布。在这里,几百米宽的河面骤然汇聚成一个几十米的壶口,滔滔的黄河河水骤脱压抑,开始咆哮着奔涌倾泻。浑黄的河水挟着泥沙飞奔入壶口,巨大的黄流在河床几十米的落差上垂直摔下,飞溅起漫天的黄云白雾,砰轰做响,如伏兵十万突然纵马,金鼓旌旗,一齐呐喊。临斯流而下顾,足下大地仿佛随流而动,使人如同体验乾坤逆转,目睹宇宙突变。黄河,仿佛终于得以放纵情怀,抖落去几千年的苟且隐忍、几万里的蜿蜒扭曲,做一番无拘无束无规无距无边无际的奔腾与舒卷。 隔著黄河,吉县山区与陕北对望。这里,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把黄土高坡分隔成无数丘陵山谷,难辨纵深。从壶口天险溯黄河右岸北上没多远,群山万壑之中隐藏著一个小村落,名叫“克难坡”。克难坡小村庄除了临近黄河并无特色,以穷乡鄙壤称之大约最为恰当,可是,如今这么一个小山村却被晋封为国家级景区,因为这里曾经在抗日战争期间驻扎过国民党二战区司令部。 克难坡小村只有两口井,四面环山,托著中央山洼里不大的一块平地。入村车行只有一条路,路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正所谓一夫挡关,万夫莫入。当年日寇铁蹄践踏神州大地,中华故国自华北起已经大有溃散之势,而这片偏僻的山区却曾庇护着二战区的官兵,在此一住就是四年。克难坡周围的大山里,窑洞地道星罗棋布,表里几乎都要被挖空了。 克难坡小村不仅容纳下了几万人马,而且几万大队人马竟然就能在一个荒凉的小山村里蜷居几年而不散,其中必然曾经有过足够强大的凝聚力、向心力。此力何来? 阎锡山。 小时候我曾随家被流放山西多年。当时每入娘子关,满目黄土扑面而来便勾起我满心的低沉。阎锡山,二战区,这些都是山西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我心中对流落山西的抵触情绪自然也就随着化在了阎老西身上。听着那时的宣传,我也随之形成了对阎老西的印象,觉得那无非是个成天价背着几坛子醋、闭关锁国的土老杆。如今再到山西,心情不同,又得见到这片荒凉又熟悉的黄土地,心中竟如返乡般亲切。更为不同的是,如今我自己也已经积蓄了些历炼,对世务历史的认识感受不再只是轻易地接受任何的宣传,知道了成事、撑事的艰难,访问克难坡便多少能够体会出当年阎锡山割据一方的本事与心胸。 克难坡根据地的形式印象,一切都竟然和延安极为相似。抗日时期,在黄河两岸黄土高原的窑洞里,原来都曾有中国人的部队在进行兵民同垦,思想教育,只不过克难坡二战区的思想教育课教的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阎锡山有督训部队的名言,“若要身体好,吃饭莫太饱”,不仅很有助于解决当时的粮荒,还居然很与现代医学科学暗和。无论一区二区,七路八路反正都得有哄着人卖命的招数。 背靠克难坡高处,阎锡山建有望河亭一座。黄昏时分,老西尝登临,在此处眺望黄河。望河亭正面有正楷大书楹联曰: 裘带偶登临,看黄流澎湃,直下龙门,走石扬波,淘不尽千古英雄人物; 风云莽辽阔,正胡马纵横,欲窥壶口,抽刀断水,誓收复万里破碎河山。 咏读此联,印象深刻。联中所言,正气铿然,毫不掩饰地明确道出阎锡山二战区官兵的抗日救国抱负,这在称为抗日大本营的延安反倒不曾听说过。更使我眼前为之一亮的是阎大帅在克难坡的留影。阎锡山全副戎装,戴着副眼睛,和我原来所想象的相去甚远。肖像旁边有阎锡山亲笔手书“克难坡感怀”: 一角山城万里心, 朝宗九曲孟门深。 俯仰天地无终极, 愿把洪炉铸古今。 阎大帅一笔端正的颜体行楷,功夫颇深的诗句里透出严肃认真的意境。显然,出此诗者决非偏安一隅甘居人下之人。然而,立足祖国破碎的河山,面对着倭寇的势大猖狂,统领千军万马坐镇一方,偶一登临借诗而言志,胸中浩气之指却又显然可以反应出诗人所关注的中心。在此同时,黄河对岸也曾有人领着千军万马又借着黄土窑洞蜇居,而且也会做诗,大草狂书曰: 江山如此多轿,引无数英雄竟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疏文彩;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诗为言志,诗之高下可见诗人心胸之高下。同样的时局,同样的处境,同样的景物,两首不同的诗自然可以用来比较两位做诗的人,诗人深思高举之中所表露出来的国家兴亡与小我沉浮孰轻孰重,占据诗人内心世界的是公是私自然随之一目了然。 克难坡展览中有如今当政者所给出的关于阎锡山的官方介绍。官方介绍往日的对手肯定会有保留,可说词中不仅只字没提阎锡山怎么反共,朱德、刘少奇等共产党顶级政要反而都曾前来与阎锡山切磋合作,薄一波更附在阎锡山旗下组建了“牺牲救国同盟会”,明白地提出纲领:“打阎锡山旗号,办共产党事”。日后风水轮换,当年屈居人下者翻身当政,便对任何稍有不同意见者一律视为两面派,并表现出无比的深恶痛绝与绝不容忍,估计都与这克难坡时期寄人篱下潜伏爪牙忍受的经历不无关系。 作为一个在中国长大的人,我以前对于抗战期间国民党作为的了解都只能来自当时的政治教育,很肯定地听说过阎老西二战区投降反共不抗日。如今身临实地,正面接触了克难坡的故事,从如今对阎锡山二战区官方介绍的字里行间,便使以前教育中的许多历史空档有了填充。我似乎明白了: 为什么日本鬼子三光灭绝,八路给打得到处跑却总能得脱? 为什么八路的人随时能安渡黄河天险去延安,从未被日本鬼子抓住? 为什么残酷的八年抗战之后,抗日的八路军立刻就有力量与不抗日的国民党军队放对,而且几乎是在顷刻间大翻盘,从本来被逼得万里逃亡的一方开始追穷寇? 究竟谁更可能曾经真抗日?谁更可能在国难时期,在抵御外掳的苦战之中拼尽了全力? 可叹日本鬼子没能把阎锡山逼得离开老家,阎锡山自己收留过的同胞却是毫不客气。阎锡山远赴台湾除了吃不上老陈醋,最为遗憾的可是再不能登高坡望黄河,再见不到荒凉的故乡黄土? 我想,回忆起克难坡往事,阎锡山后悔的可能还有更为念念不忘,更为刻骨铭心的东西。 中原逐鹿时机瞬逝,后悔没有用。阎大帅终于被赶出了黄土高原,南逃孤岛,再无返乡之日。黄土高原,荒凉的土地,见证了输赢成败无数。 可是,何为成败,谁有输赢?卧龙跃马银蛇腊象今朝何处?而今我来,克难坡依旧当年,走进这已经寂寞悄然却曾经轰轰烈烈的小山村,追寻前人的足迹,不看文字说明其实很难分辨出何为以往何为当前,何为落难何为得志。无论谁曾借助这黄土地蓄势待发,谁曾试图向这片土地灌输怎么鲜红的思想如何灿烂的主义,这里依然都是黄土,依然都只是一片黄色的土地,反倒是曾经指点江山改天换地的英雄豪杰们差不多全都咽了气。革命造反,生死来去,扯完了淡,演完了戏,折腾一大通,归其逃不脱入身黄土,只不过仍然都是些黄土高原的子弟。 望河亭上,凭栏四顾,抚今追昔,斑斑往事,微微的山风,融融的冬日,我胸中虽如万丈波涛汹涌,眼前却是空荡荡静悄悄寥无人迹。只有满坡的酸枣刺在阳光下迎风矗立,默默无语,伴我一起遥望那久经扭曲终得直伸的黄河,载着滔滔黄水冲破黄土高原,直下东海奔流而去。 借我家十一岁小童咏史诗曰: Suns,stars,and the moon, All have been going through. Except for me and the sea, Which no one has seen. Deep within my depths, Monsters draw their final breath, As water rises above their heads, And turns them into fishes'bread. Slowly and slower, Everything gets lower, As they fall prey to time's old watch, And my faithful watch. As the future goes on by and by, I will always stand alone, And act like a fallen cone, And still have mouth foam. 道是: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史瀚汪洋,无人识得。 俗子雄杰,壮心豪气,成败浮沉,终归鱼腹。 逝者如斯,岁月蹉跎,几度风发?几番失落? 时不我待,是为历史,路间弃物,唇边飞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