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天都峰
·小 樵·
天都乃黄山七十二峰之一。黄山群峰,天都非为最高,却是最险。前人有言云,黄山归来不看岳,五岳归来不看山。据我看来,如此评价黄山固然高度概括,其意却犹有未尽,盖天都之于黄山群峰有如黄山之于华夏群山也。
今年夏天我得重游黄山,再上天都。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两上天都峰,其间相隔已近三十年。万里还乡,故地重游,无非为了追寻那旧日的游踪,今朝的浪迹。二十余年,人犹未老,又怎奈何终究其时已过,其境已迁?唯有思绪情怀悠悠我心不绝如缕,化作凭栏一问,黄山可还是当年的黄山?自己又是否还是当年的自己?
一
初上黄山是学生暑假。顶着酷热南征,方进山便下起雨来。微微细雨洗去浮尘,青山绿树苍翠欲滴,迎面驻马峰在雨雾中耸立,峭壁上红字大书:立马天都侧,登高望太平。
过半山亭,雨愈大,雾气渐成弥漫之势。山风阵阵,渐渐生出寒气。天都峰下进山路口立著标志,警告雨中登山危险,游人也大都绕山而行。我们稍犹豫,还是鼓足勇气雨中闯天都。
登天都之难的确难于上青天。开始攀登,越走越高,越险。路越来越窄,越陡。风和雨也越来越大。侧身挤过鹰嘴岩口来到天梯,每节石阶两三尺高却顶多只有半尺来宽,两三寸深,狭窄崎岖如同直上直下。抬眼望去,几百上千节台阶消失在风云雨雾之中,天梯果非虚传。在天梯上爬,山风夹著雾气呼啸而来,雨衣裹著的地方开始出汗,裸著的双腿却开始刺骨的寒。站脚不稳,又不敢稍停,心存畏惧身不胜寒,不由得望山而栗。可一旦上了天梯,就只能坚持走到头,因为下山比上山还难。
艰苦登攀约两小时终于到达天都峰顶,气喘嘘嘘,大汗淋淋。峰顶上虽然没几个人,却根本没法休整。不大的一块平地埋藏在一片风云雨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浓雾深处隐约蕴育着闷闷的雷声,仿佛就响在耳边。疾风骤雨,呼啸著从每一个方向汹涌的奔袭而来。雨衣如风帆般鼓起,人抖索着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一片落叶,无根无凭难以站稳。稍做停留,深吸一口气,重新壮起胆,迎著寒风,赶紧下山。
没几步便是鲫鱼背,光秃秃的大圆石头顶上凿出一条羊肠小路。雨越急,雾越大,有伸手不见五指之势。无处躲避风雨又不能停下,逼得人前进之意越坚。所幸有铁链可供抓扶,脚下便觉踏着实地。回首来时路,天都峰顶已经被雨雾完全遮盖,而我的胸中居然还有余勇尚存而生出感慨:世上有难走之路,没有不能走的路!
话虽是大话,却的确是我的真实感受。当时秉著一股年轻的热忱勇气走下天都峰,继续攀登黄山,一点没有后怕。此后在中华大地,后来更是满世界的走,登天都峰的感觉至今仍然清晰,仍然觉得世上有难走之路,没有不能走的路。
次日晨起去看日出。登上丹霞峰,雨已停,风稍歇,云却犹未散。晓色天光被云与雾充满,虽然只有简单的黑白两色,却搭配出来无穷的深浅浓淡满天,不知日在何方。此番心中没有畏惧,身上没有饥寒,于是选一处坐下来,好好地清心放眼。但见群山皆在脚下,自己仿佛齐著天,眼界辽阔,襟怀宽广,我的胸中有一腔凌云浩气激荡,敞开冥搜深处,让情感与意识一起如飞瀑流淌,如飞鸟翱翔。
眼前,云层仍然密布,却奔涌不停有了开合。天空浓淡相间,群山明暗相间,世界也随之变成了一派梦幻。灰白色的云雾缭绕在灰黑色的山峰之间,游人不见了,崎岖的山路不见了,群山也都显得很小。黄山群峰起伏,各具性状,却都默不作声地一起化入了自然;莲花之高,天都之险,都只在巍峨的山的海洋里变作波澜一片,不可识辨。再放眼,深色的群山终究有边,矗立在浅色的云的海洋里,又变得只不过象一片岛屿。我站起身来,向更远处极目,苍天之下,万山之上,但只见一片茫茫的宇宙,绵延无穷,寥无涯迹。宇宙之泓,世界之大,衬出了其它一切之渺小。俗世的柴米油盐,小我的荣辱忧烦,何足挂齿,何足道哉!即便是人间历史,兴邦丧邦,改朝换代,创世纪的主义,划时代的思想,也都只在一瞬之间化去。
无边无际的云海潮涌一般缓慢却又不停地翻卷舒展,气定神闲却又变化多端。潮涨潮落之处,一座座的山峰悠悠地显出身来,又幽幽地隐入云去,好像随心所欲,又仿佛按部就班。兀立的山峰被涌来的云海埋没,云海退去又化作了不动的山峰。在大自然面前,人仿佛无我,可眼前云山缭绕、转换去来又好像完全是顺应着人的心意。凝视著山与海的交接替换,我的心中变得透彻明朗,宁静平和,仿佛窥测领悟到了世间正道,人生真缔。
不是吗?何为人生正道?何为世上真缔?眼前,大自然所演绎的又是什么?
沧海与桑田。
沧海桑田,百万千万年,却又是眼前一瞬间。谁为主导,又为谁上演?
回首四望,因为没有太阳,看日出的游人都已纷纷下山。
二
黄山归来,得小诗数首,录其一。
天都望远
造化无穷鬼神功,
沧海桑田七十峰。
兴歇至此皆须臾,
荣辱全收一笑中。
三
再到黄山,转眼已是二十余年。二十余年不短,岁月无情,曾几番增中作减?四海为家,五洲踏遍,虽然尽量荣辱不惊,黄山天都却总在我心中保留着一处兴奋的源泉。每有挫折,总记起只要坚持,沧海终将变桑田。每有所成,总不忘世界之大,山外青天,天外还有天。二十余年,说来其实也短,倏乎之间,昔日的憧憬忽然都已一一实现。意犹在,力未衰,人生路上却已经走过了很长很远。再上天都,怎不教人心潮起伏,夜深不忍眠?
安排好老幼家人上了缆车,我便迫不及待地独自去攀天都峰。如今游黄山门票外加缆车花费已从当年的八毛涨到了三四百。骄阳当头,山石嶙峋,松青柏翠,空谷晴川,上山的路上竟没什么人,大约是门票太贵?
轻装简从,乘著徐徐轻风,虽然也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却清凉爽快,赏心悦目,没用多少时间便过了天梯。快到山顶,我满心激动,准备趁着此番风和日丽,重温一下阔别二十多年的壮志豪情,真正来一次天都望远。
不料山顶上不仅仍然没有站脚处,上去都难。大队旅游团体挤满了山顶,感情如今人都是乘缆车到玉屏峰,然后从另一侧上来的。人声嘈杂,乱成一片,仍然盖不住两位导游持著喇叭比嗓门。我等了不短的时间,可原来两团的人不像要走,又上来了一队新团。我硬着头皮挤进人群,想到山顶的另侧试试运气。从人群中挤著穿过,但见人人满脸潮红,神采飞扬,大声地表露著攀登险峰后的兴奋激动。真正的人挨人,走过不大的山顶平台,我的身上不知蹭上了多少人的汗。我不由地很有些不以为然,至于这么激动吗?剧烈运动后人体会有内啡太释放,和抽鸦片打吗啡一样产生欣快感,跟豪情壮志倒不见得有必然的关系。想到这儿不觉暗笑,知道自己也没有两样。
没几步退到鲫鱼背上。这里没人。窄窄的几节台阶顶多一尺宽,肯定就是当年我踏过的地方。扶著铁链放眼遥望,当空一轮“日破云涛”的太阳,蔚蓝的天上万里无云,阳光非常强烈,崇山峻岭岩石峭壁反著令人目眩的明亮,原山近树都给照得清清楚楚,让我想起白天的拉斯维加斯,没有黑夜里霓虹灯的迷幻,所有楼群便都原形毕露一般地变得普通平淡。
站在曾经让我心驰神往的故地,我正努力地追寻当年的那种消魂荡漾的忘我境界,对讲机却又叫了起来。我家小不点说他从玉屏风上能看见我,催我下山,“姥爷说你来了才吃饭!”
我只好匆匆下山,一路试图品出登峰的滋味,却不得不承认,再上天都好像没留下什么感觉,更甭说长了什么新见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