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鲁迅故里 ·小 樵· 到绍兴一定得去访问鲁迅先生故居,这对中国人来说大概属于无须讨论就可以一致通过的节目。慢说在中国受过教育,只要在中国住过、接触过中国的宣传,耳濡目染地就都会知道,鲁迅先生乃是“中国的脊梁”,在旧中国漫长的“万家墨面没蒿莱”时期,只有先生“敢有歌吟动地哀”。我接受的就是这样的中国教育,大约从少年时起我的心目中就已树起了的鲁迅形像,偌大的中国除了领袖其他还允许冠以“伟大”的人物也就只有鲁迅先生,整个的旧中国被新中国的取代好像靠得都是这两位的努力。先生英年早逝,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他所期待的新旧中国的更替,这是一个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千古遗憾。因此,对我来说,去追寻先生的遗迹完全就是去拜谒瞻仰。 可是去拜谒先生故里又不完全是个容易的任务,因为我得带着我家小不点。小不点十岁,虽然学了些中文,对中国的实质性了解只有奶奶姥姥家的饭都比美国自己家的好吃。带着儿子去拜谒鲁迅故里,我是满怀着一个作父亲的期望,不光想让儿子了解中国,更希望他通过认识鲁迅先生而开始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真正能与中国的东西产生认知与共鸣。因此,行前我很找了些资料图片,着实认真耐心地给小不点讲了不少鲁迅是什么人。为了争取一个孩子的认同,我告诉小不点,鲁迅先生喜欢孩子,他尽管“横眉冷对千夫指”,却同时又会“俯首甘为孺子牛”。小不点终于听得不耐烦,“OK,OK,所以他是个比你好的爸爸!” 我一番努力之后却还是吃不准是否已经成功地给小不点建立起鲁迅的印象。第二天就要去绍兴,我试着问他知不知道绍兴就是鲁迅故居,没想到小不点竟毫不犹豫地反应:“就是那个留胡子瘦人(The skinny guy with a moustache)的老家?”我当时听了恨不得扇这浑小子一巴掌,我的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耳旁风不说,如此措辞提及鲁迅先生让我觉得似乎是对整个中国文化都不够尊重。我好容易才算忍住气愤,转念一想,也是难怪,鲁迅先生虽然担着“破坏旧世界的闯将”,“新文化的旗手”等等许多名头,可这些个对在中国长大的人来说无比严肃光荣的称号对一个生长在美国的孩子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决心等到了鲁迅故里以后再多花点功夫,相机对浑小子进行实地教育。 六月底的绍兴已经极其炎热。烈日当头,从车里一出来立刻就感到好像要喘不上气来,一动就是一身汗。鲁迅故里修成了步行街,汽车只允许开到街口广场。下车猛一抬头,不由地为眼前的景象心中一愣,立刻就意识到小不点的思想工作恐怕是不会太好做。车门迎面正对着鲁迅故里的广告招牌,几层楼高、可着一个街口宽的巨大招牌上,一半画着些南国水乡风光,另一半则被一幅先生的半身素描像所占满。素描在大白的底色上用简单的粗黑线条勾出了先生超脱冷峻的神韵。毫无疑问,要是用语言来描述这幅画像,只怕没有能比“留胡子的瘦人”更为简单明确、实话实说。而先生之所以受尊敬不就是因为他自己就是直接了当、实话实说吗? 来到先生祖宅故居门前,不大的黑门楼子上挂着“鲁迅故居”四字横匾。横匾故意挂得很高,以便不至于掩盖住门楹上用更大的金字写着“翰林”二字的另一块匾。大约在绍兴老乡们的眼里,鲁迅故居算不得革命圣地,因此必须花钱买票。票是当地接待的文科长给买的,票资可能还很不便宜。卖票处活象鲁迅先生自己描写过的旧社会当铺,高高的小窗口里面黑古咙咚。不同的是卖票处窗口作为柜台直接设在当街上,买票得踮着脚站在街上,连块遮阳挡雨的棚子都没有,比当铺给顾客的待遇差远了。好在参观的人就我们这一伙儿,一点儿不用等。 导游领着我们一行人参观鲁家的宅院。宅院门虽小里边却大,跟着导游走得匆匆促促,几乎来不及仔细看什么。只记得导游五次三番地介绍好几幅暗黄老旧的各种文匾人像,上面记述着鲁家是如何的几世翰林传家。翰林老宅里的房间光线都很暗,家具摆设也主要都是深暗的色调。高大的横梁老屋,狭窄的过道与天井,空气不流通再加上酷热的天气,到处使人感到压抑,感到呼吸困难。不好意思再说一次实话,参观过程本来应该是怀着肃穆的心情在革命先驱的故地流连忘返,结果倒有点像是在完成政治任务,大家心照不宣地赶紧凑合着完事儿拉倒,热得实在受不了。 来得及停下来给小不点解释几句的地方只有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百草园就是鲁宅后院,是鲁迅小时候玩的地方。园子相当大,如今剩下的原物好像只有一口水井,园里补种的树木植物倒是一片郁郁葱葱,那堵小鲁迅挖何首乌的围墙也已经修复。三味书屋和鲁宅隔着一条街斜对面,这是鲁家的私塾,里面标出了鲁迅的座位,后院的腊梅据说还是原树。导游介绍,鲁迅从小就是个爱学习的乖孩子,自己要求把座位设在较安静的角落里。私塾请的先生是当时绍兴城里的第一名士,束修极高。可惜,这两处虽然多少还算能跟孩子的世界沾上点边儿,却实在都不好用来做什么有历史、社会或是文化意义的教育。 参观完鲁迅故居,连诚心诚意来受感动的我都没怎么觉得感动。我家小不点倒还算是留下了些印象,没等我问他就主动告诉给我他的观后感,“这人家一定很有钱,所有孩子上的都是私立学校”。 参观的效果和我的预期相差太远,我心中不禁很有些遗憾,觉得现代绍兴人实在有些辜负自己家乡出来的文化大师。鲁迅先生是作为一名反封建的文化先锋出的名,可是,参观鲁迅故居没给人留下任何反封建的印象。相反,故居里的展示倒好像是在竭力证明,一位名人之所以能出名正是因为他出身名门。 参观结束,我想再回去照几张照片,以使日后多少留下些可供回味的资料。文科长已在咸亨酒店订好了位置,他告诉我咸亨酒店就在故里街上,门口有孔乙己的雕像,要我自己来找,“肯定没问题,街上就那一座雕像。” 我从鲁迅故居走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耀,把鲁迅故里的石板街上晒得明晃晃的恨不得要冒热气,整条街上空无一人。果然,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唯一站立在鲁迅故里街上只有一座一人来高的雕像。沿着街道走去,街两边低低的大屋檐老式房子都是些店铺,有闰土杂货、祥林嫂厨用等各式以鲁迅人物命名的商店。所有店铺都处于半打烊状态,向各家黑门板里边黑黑的柜台铺面望进去,几乎一律一个顾客也没有。 只有咸亨酒店里面热闹非常。孔乙己的雕像树在酒店门口,瘦弱的身形,衣衫不整,眯缝着眼,胡子麻碴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笑。酒店大堂上堆着大堆的红纸封口的酒坛子。一进店门迎面是些乌黑的长条凳,大排桌。大堂后面是个天井,四周一圈二层小楼上下都是包间,窗户纸里透出灯光。楼廊里挂着一溜红灯笼,所有的包间全部客满。肩上搭着手巾,腰里系着围裙的伙计们托着托盘穿梭往来,忙个不停。 北京也有个咸亨酒店,在后海附近还有家孔乙己酒店,两家名气都很大,曾有朋友带我去过。北京的那两家酒店打的都是纪念鲁迅的招牌,尤其孔乙己酒店,其广告里说酒店是个北大中文系毕业的绍兴弟子开的,号称是专为文人墨客缅怀鲁迅而办。我当时听了恨不得蚩之以鼻,和孔乙己一样喝上两盅、冒点穷酸气就配得上算是纪念鲁迅?既要开店赚钱还非要打什么文化牌子,可惜了鲁迅先生的清名如今被后人浊用。没想到鲁迅故里同样也是以孔乙己做招牌卖酒,而且酒店的生意也是这么兴隆。 包间里空调开到最大马力。一进包间,躲开了外面的强光与酷热,非常舒服。酒席桌上,已经先摆上来了一溜十几样小菜,茴香豆、盐水笋、卤水花生、咸鸭蛋、臭豆腐等等,都是绍兴土特产,据说很多都在鲁迅作品里提到过。文科长和其他当地接待我们的朋友们热情地张罗着,一一介绍这些很好看的小碟。可惜,大家虽然都嘴上应承着却没人真动筷子。就我一人当了回孔乙己,把每盘小菜挨个尝了一遍,尤其那茴香豆更是夹了好几个。大家等着的是后面的节目。 咸亨酒店有一大批特色菜,有鲜蟹“鲜”系列,糟鸡“糟”系列,酱鸭“酱”系列,还有臭豆腐“臭”系列等等。此外,油炸豆腐,干烧焖肉,霉菜扣肉等等名目繁多的乡土特产加名菜,满满地摆了一大桌。让大家真地来精神的是当酒保抱来一坛陈年绍兴花雕,坛盖一启封,真个是色香味俱佳。黄里带些莹莹暗红颜色的酒倒进酒碗,主人们的好客便有了引线,杯觥交错,劝酒劝菜,极尽鲁迅乡人之谊。花雕虽然比白酒度数小,比啤酒可就厉害多了。酒过三寻,人人更加热情洋溢,话匣子打开。我也随着头晕脑涨心胆开张,参观先生故里的崇高初始动机便已暂时无法顾及,注意力没法不转移到孔乙己喝酒的问题上来。 我们千里迢迢跑来鲁迅故里,原本实心实意地是为了拜谒先生的遗迹,结果却是眼下一桌子旧友新朋欢聚在酒席宴前。不管到哪儿瞻仰谁瞻仰什么,游人总归得吃饭,大约品尝一下名人的家乡酒菜也算得上是纪念的一种形式,这也是各路名人可以带给自己家乡的一大进益。可是,纪念鲁迅先生的方式怎么着也不应该变成学着孔乙己弄点茴香豆就着下酒吧?在北京一块儿去孔乙己酒店的朋友们不算文人也是大教授,从他们的角度上看,孔乙己应该属于一个成不了大事儿,只会咬文嚼字的酸儒。现在桌上的一席人都不是文人教授,在这样的凡人老百姓眼里,孔乙己无疑更是个没落的秀才。无论文人还是老百姓,大概可以肯定,没有人会拿孔乙己作为楷模。鲁迅先生自己更是狠心不客气,他干脆安排孔乙己偷东西被抓起来打断腿,最后爬着走完人生路,连一点尊严、一点活路都没给他可怜的老乡留下。 可是,孔乙己在今天的中国却是鼎鼎大名,成了鲁迅文化的象征。在文化京城,孔乙己酒店成了名去处。在绍兴古城,整个鲁迅故里一条街上,最显眼突出的也是就只有一位孔乙己。孔乙己的知名度大约已攀升到和鲁迅本人差不多相同。鲁迅先生若有知,看到今人如此善待他创造出来的孔乙己,是应该倍感欣慰还是会气得立刻又开始动笔写杂文呢? 我不免真地有点感到了彷徨,因为如此抬高孔乙己也许并非今人对鲁迅的曲解?试想,纪念鲁迅不用孔乙己还能用谁呢?至少就我所知,鲁迅笔下刻划的中国人也就孔乙己还可以不用算作负面典型,还可以用来供人纪念,剩下的简直就是一个比一个不堪,一个比一个可怜。鲁迅笔下的中国差不多是一无是处,正因如此,先生才得以在新中国被称为破坏旧中国的先锋闯将。可是,用不着什么高尚修养深刻研究,任谁只需积攒些人生阅历就可以判断,无论什么社会无论什么年代,如果被描述成是一律的莺歌燕舞,肯定是在粉饰太平;如果给说得是一盖的不堪,则只能说明描述者失于偏执。鲁迅时代的中国难道就真地如此不堪吗?即便如此,一个不堪的中国难道应该归罪于中国老百姓?况且,被鲁迅所嘲笑过的中国人的特性在今天只怕是一点没少,所批判的陋习并非都是旧中国封建文化压迫出来的产物,孔乙己如今不就变成了一位被发扬光大的象征吗? 这么一想,不禁让我心中生出一阵紧张,仿佛一道多年积累的传统价值突然受到了动摇。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对鲁迅的了解其实是少得可怜,根本理解不了鲁迅先生和先生对现代中国社会的影响,甚至根本没资格或者没必要来拜谒鲁迅故居。不知不觉之中,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应该怎样向一个孩子介绍鲁迅,变成了是否应该给一个孩子介绍鲁迅。我尽力培养一个孩子对中国的感情不就是为了让他喜欢中国吗?鲁迅眼中笔下的中国和中国人至少不好作为此用。 文科长又开始了一轮劝酒。端起一大盅绍兴花雕,我赶紧把自己走了神的注意力拉回到宴桌上来。我家小不点爱吃肉,无论大人表示出怎样的兴趣,怎么向他怂恿推荐,大概因为瞧着眼生他丝毫不为那些系列大菜所动,却认准了霉菜扣肉。文科长瞧了便把被大人们冷落的霉菜扣肉挪到了小不点面前。小不点正中下怀,老实不客气地已经把一大盘子大肉片子划拉了一个差不多。显然,只要没有人强行灌输,小孩子自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不会人云亦云,人吃亦吃。 瞧着小不点和大人一样吃得心满意足,我不觉宽下心来,不再苦心积虑地去设法教育后代,设法向孩子灌输自己的道德观念。相比之下,应该反省的可能倒是当爸爸的我自己。不是吗?我自己并不理解鲁迅,却毫不犹豫地把鲁迅认作了伟人。可为什么鲁迅会在我心中伟大到简直无以伦比呢?我千里迢迢地来瞻仰,仿佛追寻旧梦一般,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我自己从儿时起便被没完没了地告知了鲁迅先生之伟大。儿时的印象一旦建立其效果竟如此坚固,不仅我自己再没有怀疑过心中的“伟大”,竟然还不加思索地试图向下一代继续做同样的灌输!世界上何为伟大何为渺小是相对的,关键在于以什么作为衡量的标准。更为重要的是,不管谁拿什么作标准都不应该向别人,尤其是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强加标准,人不能以别人所说的伟大为伟大。可这些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生阅历中常识一般的原则,说起来没谁不懂,做起来却很不容易,我现在所面临的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鲁迅先生可能确实伟大,可等孩子长大自然会去形成自己的判断。 就要离开鲁迅故里了,我不由地沿着鲁迅故里信步再走了一遍。花雕的酒力已残,我的心中却仍然还思绪纷纷,很有些惜别一般。鲁迅故居要想再进去又得重新买票,只有街口的招牌可以随时免费参观。那张招牌素描像上,鲁迅先生手里夹着一根巨大的卷烟,比手指头还粗。烟头上缕缕青烟飘散开去,笼罩着旁边他的家乡。我转身离去,向这处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来参观一趟的文化革命圣地告别,向我心中的一个伟大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