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萨尔斯访圣 - 阿尔啤斯拾零(四)
小樵
萨尔斯小城
萨尔斯的全称为萨尔斯堡(Salzburg)。德语字尾burg常被音译为堡,实际指的多为城,如汉堡。萨尔斯堡则是城与堡两者兼而有之,其别名就是“要塞城市”,这所城市的象征是一处要塞古堡。
萨尔斯小城座落在阿尔啤斯山中段北面,奥地利西端,挨近德国。乘火车从慕尼黑向东行驶约两个半小时,美丽的阿尔啤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风貌。茵河河谷拓宽了视野,大片林木覆盖下的丘陵沟壑在山里的阳光照耀下加强了景深,益发的透露出深幽神秀。茵河水看上去有一种特殊的乳汁般的质感,波浪翻卷之处,注视良久,感觉便如同是在观赏大块翡翠石上的纹络。萨尔斯堡的老城部分建在一座小山上,茵河支流萨尔斯河在小山前转了一个大弯,把半岛状的城中心浮雕一样的衬托起来。沿着河岸是一排风格高度大略一致的楼群,六、七层高,象城墙般圈绕着萨尔斯堡的老城中心。
乘无轨电车从火车站向市中心走,迎面就是萨尔斯城的小山包。山上,一座古堡依着山形而建占满了山顶,高高地矗立在小城之上。银灰色的古堡城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辉映着脚下的城市。遥遥望去,还没进城就已经感觉到了一种超然的感召。登上古堡四望,山环水抱的萨尔斯小城风貌尽收眼底,各种各样尖顶的建筑节次鳞比,其间穿插着青灰色为主调的城市房屋,密密麻麻,使得原本狭窄弯曲的城市街道几乎完全被隐藏起来。
G 街
无论萨尔斯堡的街道怎样错综复杂,游人都会找得到Getreidegasse街。G街是萨尔斯堡最著名的街道。这条街和萨尔斯河平行,随着围城楼群的内侧环绕着萨尔斯堡老城。G街和阿尔啤斯别处古镇的街道都是差不多的风格,青灰石铺地,弯弯曲曲的街道,两端都终止在山脚下。狭窄的街面使得两侧一个接一个紧挨着的小店铺更加显得繁忙。G街上的古董珍品屋很多,但无论店里的古董有多古,甚至无论是卖什么商店,家家店门上方都挑出一个花纹各异的金属架,架子上悬挂着一个不大的招牌。G街上所有招牌和架子个个说得上造型别致、风格古拙,但其最为特别之处却在于所有招牌上的字大部分没有人能说得出写的是什么。走在G街上,越过如织的人潮之上抬眼望去,这些天书一样的招牌与街尽头处青山上的古堡尖顶,能够让人恍若跨越时空,不知置身于何时何处。
然而,真正吸引无数游人,使G街乃至整个萨尔斯堡成为超越时空的名胜的,却是G街上门牌9号的一幢建筑。这是一幢六层的楼房,方正平铺漆成黄色,没什么特别之处,参杂在G街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里甚至显得呆板单调。然而,这楼房里面却曾孕育了世上最美妙的声律。这里是莫扎特纪念馆,是莫扎特家的旧宅。瞻仰千古名家莫扎特的遗迹也是我领着我家小不点造访萨尔斯堡的主要目的。
莫扎特故居
莫扎特全名Wolfgang Amadeus Mozart。莫扎特出名后他家搬到河对岸的另所豪华住宅,但纪念馆所在地的这所旧楼房却是他出生和长大成人的地方。虽然说是长大成人,其实莫扎特在此也就住了没多少年。然而长大成人却又并非虚言,因为莫扎特四岁便可登台独奏,六岁便可谱曲,十二岁便写出交响乐作品,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巡回演出,他的一生总共也就不过不到36年。如果莫扎特的音乐才能不是与生俱有,他的学习成长阶段、他至今仍被用作钢琴练习曲的早期作品和他的许多经典,应该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纪念馆的楼房的确没什么起眼的地方,莫扎特家只占了第三层。沿着窄窄的楼梯爬上,首先看见的是厨房,面墙炉灶,木板桌凳,土锅瓦缶,朴素简陋。炉灶旁边挂着一幅差不多一人高的油画,上面是莫扎特的母亲。这所厨房当然就是莫扎特的母亲为全家大小开伙的地方。莫扎特的童年,如果他也有童年而且他的童年也喜欢追随偎依在母亲身边的话,这里自然应该是他曾经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
厨房另侧是天井,一块不大的长方形空间空空荡荡,没什么摆设却被阳光所罩满。围绕天井的走廊也很窄,不知用的是什么油漆,地面给处理得很亮的同时又显得非常陈旧,以尽量保持当年的模样。虽说绝大多数的游人都应该是冲着这间楼屋、冲着莫扎特来到萨尔斯堡的,纪念馆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大约真到了这么间毫无繁华可言的旧房子里,纯粹为了满足好奇心的游客们并呆不了多长时间。热烘烘的夏日午后的强烈山城阳光里,得以在这样一条安静陈旧的走廊里尽情驻足流连,很能让人萌发出些怀古之幽思。这时如果真有个十八世纪打扮的四、五岁小娃娃走出来,脖子上架起小提琴开始演奏一曲悠扬的乐曲,大约一点也不会让人意外,只怕是并没有几个人能够判别这是否就是莫扎特,一个绝世天才在表演。
莫扎特的琴
莫扎特幼小童年时就开始展露的天分决非夸张。穿过一个狭窄的拱门,进到展览区,第一件展品就是莫扎特童年用过的小提琴。当时的孩童莫扎特就是用这把琴出入欧洲许多的王宫庭院,用他的音乐、他的天分让贵妇王公、大人淑女们倾倒倾心。为了凸显这把琴在所有纪念品中的特殊与重要,纪念馆把这把琴单独放置在一个独立的玻璃柜里。这把琴无疑在当今已是价值连城,因为这是莫扎特用过的琴。可是试想当年,莫扎特的家庭并非富有,他所使用的乐器并不见得会怎么特质特制到什么程度。这把琴成就了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也成就了这把琴的价值。这把琴的地位可说是反应社会商品价值的典型范例,一件乐器,一件用具,乃至于这世上的一切物与人,当其生存或存在的唯一意义在于为主人服务,其价值必然变成主人价值的的函数,自己的存在也就从而变得没有了什么独立的意义。
莫扎特对于音乐乃至对于人类文化的贡献已无须多言,他是音乐史上的圣人。而有关莫扎特的生活与早逝,他的音乐天才到了什么程度,却是后人传说纷纭的重点内容,甚至形成了象中国的红学那样的特殊领域,造就了许多专家。无数的传记之后,莫扎特的故事还被好莱坞导演成电影大片,从而使莫扎特的传说达到了艺术的顶峰,让一个音乐天才的故事进入到普通民众心中。来萨尔斯行前,我也曾专门看了一遍这部电影,以期在到人类文化中的重要遗迹瞻仰朝圣的时候加深作为音乐外行的我对于先贤的印象与理解。
一旦有幸真地踏足莫扎特故里,追寻莫扎特的遗迹,开始对先贤有所了解,大概不少人都会和我一样很快得出结论:尽管人人都怀着崇敬的心情千里迢迢前来,瞻仰莫扎特纪念馆却无论如何无法与任何信徒朝圣等同。莫扎特是不需要芸芸众生朝拜的。而且,除了欣赏他的音乐,谁也甭指望能从这位圣人哪儿得到任何形式的恩惠或保佑,不光是因为莫扎特不想管闲事,更因为莫扎特自己实际上才最需要保护,能有闲暇旅游的人至少个人经济状态肯定都要比莫扎特当年强过许多。然而,诚心参观莫扎特纪念馆又仍然不会令人失望。即使没地方倒地恭请高香纳头便拜,旧居里所展示的真人真事、实景原物却更为真实地告诉游人,莫扎特也曾和常人一样的有过的日常生活与过日子的甜酸苦乐。从人的角度上接近先贤,除了对一代天才的崇敬与感慨,更可以引发出今人对古人的缅怀与借鉴。
好莱坞编的莫扎特故事
好莱坞电影“Amadeus”是莫扎特的传记片,由Peter Shaffer执导。这部电影以Salieri谋害莫扎特后的忏悔作为穿线,极力烘托重现莫扎特的音乐天才。S自己也是当时的著名作曲家,他的作品至今仍有流传。S本人出身农村,凭着自己的努力,最终被皇室聘为音乐指导,地位在维也纳音乐界达到顶峰。为此,S曾非常感谢主对他的恩惠。不料,有一天,莫扎特带着他的天才来到维也纳,从此S的世界便受到了根本的动摇直至最终颠覆。听了莫扎特的演出,S意识到自己对音乐多少年的修为原来只够用来欣赏莫扎特的音乐。出于真正的理解与喜爱,莫扎特的音乐每有上演S必亲自到场。莫扎特在“费加罗婚礼”中对爱情的诠释,通过“唐乔万尼(即,唐璜)”反映出的生与死的感受,让S领略到音乐对于生活、对于情感传达的最高境界。可叹S徒有音乐家的虚名,这样的境界以前他竟然从来没有品尝过。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莫扎特美妙的音乐在带给S享受的同时,也一点点地蚕食摧毁S对自己音乐才能的信心。当S看到他自己最上心的女演员在莫扎特歌剧中的投入,终于唤醒了S心中俗人在无法与对手仳肩之后的绝望与嫉妒。小人发怒,不思自己进取却只知破坏对方,没别的本事而只能以额触地再加以身为器,于是S烧毁了主的圣像,谋杀了莫扎特。电影的结局是S在莫扎特死后良心发现自裁未果,血淋淋的被人搁在一个筐里,在风雪弥漫的黑夜里,走过维也纳的积雪烂泥覆盖的街道,送到疯人院里了却残生。
尽管导演对善与恶的对照与处理形成了极强的戏剧效果,从心灵深处给观众以感染与震撼,但这部电影却是为了凸显莫扎特的天才而对另一位史上知名音乐家的残酷诽谤,因为莫扎特之殇虽让人难受却不是谋杀。早在莫扎特死后不久人们就已经知道,各种所谓的谋杀共谋说都出自莫扎特的改嫁遗孀之口,她从中获取报酬。
可是,这部电影却一下子囊括了八项奥斯卡奖项。说明奥斯卡评委,这些有资格对人类艺术顶尖级作品做出评判的权威人士们,竟然对电影艺术中故事的真伪丝毫不予考虑。或者也许干脆更确切地说,评委们非常欣赏导演利用牺牲一位俗人的名声倒映出另一位天才的光芒,对这种迎合世人心理的艺术手法给予完全的接受与承认。
音乐不同于语言文字。音乐的表达可以跨越时空年代、文化传统、自然环境,撕开人世间的一切装点隔膜,直接形成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音乐创作用如果独立便没有任何意义的单个音符组合成乐章,直接呕歌灵性与理性,传送感觉与热情。如果非要试比,音乐也许有似于诗歌,其创作需要灵感而这灵感不是光凭学就能学来的。试想,当今世界,多少以音乐为事业的人,多年勤学苦练之后,如果能做到正确理解表达莫扎特的作品便已被认为是伟大的成就。殊不知,如果仅仅以表演别人原创为业,人的作用其实就变得无异于莫扎特用过的琴。然而,大多数音乐家们,即使来到莫扎特故居面前朝拜,赞叹一声天才、真是天才之后,并不会动摇自己的自视与自持。所谓功名中人不论己,世界大了,赞完了先贤莫扎特的音乐家们退回到自己的地盘后,仍然不失自己的领地与舞台。何况,能够对于已逝先贤发出不同于他人的赞誉,在当今这本身就可以增加赞誉人的名声。
既生渝何生亮
可惜,S没有这种幸运。他与超世天才莫扎特同一时代,同处一处音乐之都;莫扎特占领的是原为他所有的同一个舞台和同一批观众。无论什么领域,到了顶峰的位置,空间自然变得狭小,容不得任什么人都可以到达并停留。S能够做的还有什么呢?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本也非人生易事,何况S的世俗官位并没有受到莫扎特的影响。可是,S不肯放弃,仍然力争将自己放回到音乐的最高地位。虽然电影里对S的作为完全否定,如果换个角度看,S角色里却也代表着一种人生追求的精神与意志。好比既生瑜,何生亮,虽然如今人人都会笑话周公瑾气量狭小自取其祸,他的本质却是不甘心让自己屈尊附属于他人之下,不接受任何人作自己精神的主人,只不过人的追求应该在于提高自己,而不是破坏他人。确实,纯粹从人生之志的角度上讲,不甘人后本属于值得敬佩效仿的人格,因为这是督促人不满足现状,不断继续努力的原动力。可惜,人格中的这种高级品质难为苟且偷生之人所觊觎。也许,这也就是奥斯卡评委们对Amadeus电影大为垂青的原因?
天才加勤奋
莫扎特却根本不理会或者体会不到有人想与他竞争,所谓成大事者不受俗人俗世的羁绊束缚,他只管一往无前在思维的冥搜、情感的世界的尽头尽情翱翔驰骋。他的一部作品就已够很多人一生的所得,但他却一部接一部,三十多年中间竟创作了六百多部。纪念馆中的展品中包括一部莫扎特的作品亲笔手稿,尺寸大约有现代书籍的两倍大小,发黄的纸上用鹅毛笔沾墨水的那种粗线条在五线谱的不同位置上划出各种音符,干净整齐,一丝不苟。莫扎特的创作过程也是传说的内容,Amadeus电影也对此大加渲染,借着S之口说莫扎特谱曲总是一挥而就,因此手稿上面基本没有什么改动,好像各种复杂宏大的乐章对于天才都早已是胸有成竹,所谓的创作对莫扎特其实只是一个让头脑中的乐曲自然流淌、纪录下来的过程。
然而,作曲虽不是人人都懂,写字却是很多人都会的。不管天才多大,工工整整的字迹是需要一笔一划来完成的。就算创作简化成了纪录,长篇誊写仍然必须下大功夫。莫扎特的这一部作品就有砖头厚,把他的几百部作品从头抄一遍都是项需要倾注毕生精力的巨大工程。即使是天才的灵感不停地喷涌,不停地激发着创作热情,莫扎特的一生也是从童年起就拖着一付多病之躯,每天十几小时不间断地辛苦工作。因此,莫扎特的创作同样需要基于艰苦奋斗、坚持不懈。一味地放大神话天才,也许有助于掩饰人之不能,却更会提供退路放纵人之不争。我想,莫扎特的故事说明的是,无论天才还是凡人,差别只在于所能达到的最好程度,而努力达到自己的最好则是即使常人也应该且能够设立的目标,虽然此乃是一件辛苦的事业,相当于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样的说着容易做着难。
在萨尔斯堡莫扎特纪念馆里流连怀古,这里是遥远的阿尔啤斯深处、外国的边陲小镇,用不着祭出诸如继承先烈遗志之类的废话;何况,即使莫扎特有遗志,也没几个人继承得了。然而,诸多的遗迹遗物又切实在向游人诉说,天才确实曾经生活在人世,就在这所毫无繁华可言的楼屋里过过和常人没大区别的生活。而且,超世的天才也和常人一样承载于一躯血肉之躯之内。展品中就摆着一绺莫扎特浅褐色的头发。不仅如此,莫扎特自幼多病,患有风湿热,还饮酒过度。莫扎特病倒后的最后几周在收容所度过直到去世。去世时他全身肿胀,从胃里呕出大量黑色液体,连验尸官都不愿意接近。这些症状说明他很可能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伴发心力衰竭和酒精肝硬化。几年前,世界病理学会还专门组织过莫扎特死因讨论会,公认他可能还感染了什么传染病。
莫扎特是天才,天才到了无论怎样描写都不至于过分的程度。可惜,莫扎特的天才虽然在他生前就已被识别,人世对天才的礼遇与保护却总须等到在天才辞世之后(To be appreciated,one must die first)。这个总结对音乐中的天才尤其恰当,如同萧伯纳所说,地狱里待满了天才音乐家(Hell is full of musical amateurs)。不仅如此,莫扎特的遗体与多人混葬,他的颅骨还经过多次转手,多次穿凿取样鉴定真伪后公开陈列多年,直到人们最后意识到这不仅对天才,即使是对凡人,也是不敬与亵渎,才算结束,让莫扎特真正得以安息。
为谁唏嘘
莫扎特带给人类的巨大贡献换得的却近于凄惨的人生,就是听不太懂音乐的我也不免为他的故事唏嘘感叹。不知不觉中在纪念馆里已经逗留了很长时间,我家小不点已没了耐心。带着小不点出来,在纪念馆的礼品店买了好多莫扎特头像装饰的巧克力,不知道这应该算作对先贤的敬还是不敬,却又想不出还有其它什么办法寄托我心中被先贤遗迹钩起的许多思绪。沿着萨尔斯河畔信步走去,我不由地在想,比起莫扎特的时代,萨尔斯河水仍然和当年一样继续在阿尔啤斯山谷中流淌,萨尔斯堡的风貌大约比当年还要更加美丽。也许有朝一日,这里的山川风貌还会再结晶出更多的天才。也许那时的人世会有足够的空间,即使天才也可以得到接受与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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