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孜仁著
第一章 边城记 1、更夫魔咒 话说满清晚岁,光绪暮年,边地云南与全中国同等光景:政事糜烂,官吏贪腐,民怨鼎沸,盗匪横行。按官府例制,巡夜报时的更夫必须二人一组,结伴同行。一人提锣,一人胸前挂硕大竹梆,为防歹人攻袭,二人均挂刀执棒,手提白纱灯笼,灯笼大书“府衙官敕巡更”六字,然后便“咣咣——笃笃”地敲,然后报时,然后大声晓喻: “关门上铺,小心火烛!” “上床睡觉,防匪防盗!” 等等。从前日晚戍时起更,到次日凌晨卯时,每隔两时辰巡街一次,敲报共五次,曰五更。 值巡云南府城隍庙一带的更夫,偏偏只有一个。打更匠由街坊里正选聘,资钱则沿街各户摊派。末世荒岁,老百姓兜里银钱本短少,能将编制从简,减二为一,少摊工费,众人自然欢喜。老更夫性本张扬,爱出风头,逢人便自我吹嘘,说相面先生没一人愿替他算命,皆因阳气太盛,命理硬得很啊。阴兵恶煞见了都躲,我怕哪个?一人巡更足矣,何需多一跟屁虫平添累赘? 寄宿古庙的老更夫果然命硬。城隍本是阴曹地府阎罗王在世间的派出机构,专施赏善罚恶,护佑安宁。阴森殿宇之内,泥塑十八层地狱,诸般恐怖,历历入目,全是真人等高景象:上刀山、下油锅、过奈何桥、夹板加身,厉鬼夜叉左右开弓,拉锯割人,把白嫩嫩肉身锯得鲜血长流……白日游庙尚教人毛发倒竖,遑论暗夜更深?住城隍庙四周的人户皆危言耸听,说每每日沉月昏,便听到庙中传出地府受刑者凄叫厉呼,长嘶短嚎,让婴孩夜夜惊魂。老更夫偏偏庙中高卧,出入泰然,全无惧怕一说。 这厮胆大包天,是何原因?一说是他年青时便随马哥头走南闯北,与野道黑帮、绿林匪类交道勾连,早练就一身拳脚功夫、无畏胆识;一说,他本人就曾亡命江海,啸聚山路,打家劫舍,杀人如割韭菜;关于更夫来历另一版本则与政事有关了,说他年轻时曾参加“长毛”造反,最后跟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石王被四川总督骆秉章擒获,凌迟千刀而死,小勇他则侥幸逃脱,潜回老家云南,改名换姓,当了不惹事不生非的打更匠。仨版本孰真孰伪待考。总而言之,他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和一般云南“家乡宝”“门坎猴”的谨言慎行大不相同,这个一点不假。此一端,从每日里声闻街巷的报更词便知。 一般打更匠的报更词,无非“小心火烛”“防贼防盗”之类套话,老倌儿不同,他的报更词总是殊多创意,每日里推出一新版本。内容有市井轶闻、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全编成四六句顺口溜,用“花灯调”、“莲花落”、川、滇戏剧之类唱腔吼出。如:“盐店巷淫女偷汉,老公杀妻血染,滇池浮尸哪——三五天!”这词儿一听就认得所唱何事;又如:“珠玑街邻里嚷吼,毒死母鸡报仇。可惜哪可惜!毒死的老母鸡炖汤黑不溜秋。”这也好懂;有的就必须解释了:“富翁好吃活乌龟,锅盖留洞来进味,可怜一场大火来也,富翁头钻窗洞变乌龟。”说的是富春街某富翁吃乌龟烹法之残忍如下:先将活龟洗净,放进锅里小火生煮,只在锅盖处留一小圆孔让乌龟伸头。活物生生被烹,痛苦难当,只得将头不断钻出,张口求生,富翁便十分享受地、慢条斯理,将调料五味小勺小勺喂龟入嘴,最可怜小活物浑身入味而亡,食之果然鲜美!不料某日发大火,富翁逃命不得,只能将头从小圆窗伸出,众人泼水救火,直如小勺喂料,其形酷似乌龟求生状,云云。 老家伙的报更词亦常针砭时政,戏语调侃,危言恫吓。据时人回忆,其一阕如下: 劫运到时天地愁 善人不留恶人留 书生助皇兴国运 菜市口前砍了头 还有一阕: 天无雨,地焦干,大清奸贼遮了天 升黄表,焚香烟,叩请天上众神仙 闻更百姓一听就认得是咒骂当朝太后慈禧老佛爷,焉能不暗地欢喜?野史载,时有云南府扁担巷居家赋闲老举人,唐姓,曾夤夜赋诗一首相赞,题曰《闻更偶成》,诗云: 夜半旧街梦瞳瞳 又闻竹梆响南中 莫道边乡无贤人 更辞堪比警世钟 以打更匠之贱能得到如此崇高评价,千古只此一人了。百姓对现实无奈以至绝望,由此可见一斑。据说,打更匠遂有了一个雅号:“猫圣人”,所谓“猫”者,是说打更匠昼伏夜出,如同猫头鹰。又据说,里正很快便接官府知照,要“死老倌儿”一心一意专注打更,千万莫自找麻烦。饭碗丢了事小,若加罪一词:“妄议时政,滋扰治安”,投去牢房,披伽戴锁,受千般刑苦,便咎由自取了。死老倌儿听闻里正如此威吓,只好收刀敛卦,依旧“小心火烛”,“防贼防盗”之类套话,依旧市井轶闻、因果报应、生死轮回。 只是最近,老倌儿莫名其妙又雄了起来,报更词又开始“妄议时政,滋扰治安”了。大多都是动员众人杀“洋鬼子”、烧洋教堂一类,而官府此次却未加过问——看官,你道打更匠对时政如何妄议、滋扰?稍后再表。 补白:打更匠老家玉溪。玉溪人凡遇“G、K、H”都发音不清或者根本不发,这就把“公”读成“瓮”、“干”读成“案”、“沟”读成“欧”。举一句典型短语为例:“北城有个高鼓楼,咣咣钟响云天头”,玉溪人一读,就得了如下听觉效果:“薄城有窝凹吾楼,昂昂钟响云天头”。若干年后共产党坐天下,省城人依旧喜欢挖苦玉溪佬儿把“公共汽车掉进沟沟头”说成了“瓮瓮汽车掉进欧欧首”。清末年月,昆明人如何挖苦玉溪腔调已不可考;如何挖苦打更匠的玉溪腔,更不可考。 2、少年郎 裴子骞初来昆明,定然是听不懂打更匠夜间的唱调呼喊。他来得远,永昌府离昆明一千三、四百里;又年少,对昆明话本陌生,更遑论玉溪腔,加上老更夫时而喁喁喃喃佯哭,时而高八度尖叫,子骞总会想起家乡夜林,怪鸟鹰枭啼叫,吓得久久难眠。后来慢慢听懂了,认得都是些街巷传闻、因果故事,觉得挺好玩儿的,更辞渐渐便成了催眠曲;再后来,长大了,以为老家伙完全就是一末日预言者,故意编派些有聊无聊的事儿专对街坊邻里威骇恫吓,也就习以为常了。“末日预言”本是外来词——看官,本故事起始时间为光绪26年,即公历1900年前后,该词儿那时可是新潮,裴子骞为何如此形容?下面自有分解。 却说裴家乃永昌府世传中医,传至父亲裴效仁一辈,医术在滇西一带已大有名气。裴氏用药特点是剂量超大,治病直截了当,速战速决,绝不像一般中医先生拖泥带水,治不死也治不活,故而人称“裴大包”。清末时分,医界按资格和名望,官医除外,社会医生分坐轿、摆摊、跑街几等。所谓坐轿,指有固定诊所者,出诊必坐轿,比摆摊跑街者流高尚许多。裴效仁属坐轿系列。富人求其出诊,轿资和脉礼得一二百文,多则三四百。中等人户:数十至一百文不等。对穷人则送诊免礼,分文不取。笔者查阅清末物价档案,其时一枚烧饵块,价一文;一碗凉米线,价四文——足见裴神医脉礼不菲。坊间盛传,同治9年四乡大发病疫,户户哀信。裴神医亲自上山采百草,烹煮大锅汤药送乡里邻人饮用疗病,大见奇效,口碑遐迩。为普及中药防疫知识,让更多乡邻受益,他还编有汤头歌诀若干以供诵传。何为汤头歌诀?举“银翘汤”一阕如下: 银翘汤方治温凉,大粒荷梗六钱尝, 竹芥四枚炒豆五,现煨汤煎法最良 前面说了,裴神医用药特点是剂量大,治病直截了当,速战速决。不料世上事都讲个泰否相成,祸福相依。然则药量既大,速则速矣,万一诊断有误,结果便不堪设想。某次,当地某富豪爱子身感病恙,礼请名医前往诊脉,这一回裴神医偏偏百密一疏,想必太自信了,诊断便出了差池。本属风热引起不适,吐了几口血,“大包神医”惯于求成,莫名其妙断为凉症,全用些附子、肉桂一类热补猛药,量又大,一剂下去,富家子又吐又拉,不日竟一命归西。按当今术语,就是发生了医患纠纷了。那年月处理此类麻烦一无法律界定,二无仲裁机构协调,反正一干事宜均由县太爷升堂包办,一锤定音。中国官员历来文人出身,散淡成性,若无草民鸣冤,平日里就只会饮酒,或请酸腐文人唱和几首词赋,切磋几幅字画,以助雅兴而已。被裴医生治死者,偏是富商家独嗣根苗,一状告去县衙,说是庸医杀人哪,乞望大人作主大人作主!县太爷心知财神来到,单等富翁银两一塞,立马便把医生锁了去,投入卡房,备受折磨不提。 却说裴神医父亲早逝,神医弱冠之年便扛起了家庭重担,支撑起艰难世事,徒手打拼。所谓家庭重担,是说除了要营管父亲(即子骞的祖父)留下的一间诊所、几亩薄田,还要把年幼的妹妹(即子骞的姑妈)拉扯养大,寻一好人户嫁去成家。所幸者,子骞姑妈生得美人胎子,一旦成人,出落得容貌姣好,娉娉婷婷,娇气逼人。“一家养女百家求”。父亲千挑百选,最后,把妹妹嫁给了当地一年轻布贩,名叫宋运禄的。运禄妹夫人本厚道,看似痴汉,做事却勤快厚道得很,对人又善,见哪个都笑嘻嘻。常言道和气生财,果然不用几年,妹夫生意不但在本地大成气候,后来干脆还搬去云南府城发展,于南门丽正楼外盘下一临街铺面,取名“天顺祥”,自成一家商号,专做布匹、百货种种营生。裴家妹妹名裴效良。效良仅比哥哥效仁略小四五岁,但一直视哥哥有如父母。听说哥哥摊上大事儿了,妹妹顿如自己遭难一般乱急。 裴神医夫人姓杨,七月初七落生,故名巧云,老家怒江苦竹坪山寨。神医被抓,巧云方寸全乱,旋即乘驴骑马、搭车坐轿,辗转千里来云南府求亲。抵达昆明,一脚踏进“天顺祥”商铺,她抱着小姑子裴效良便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抱怨,说我早就劝“死老倌儿”,说人命关天,行医多风险,诊脉需谨慎,反正是挣不多几文钱,趁身体健好,我们夫妻俩就回乡盘田去吧!平平安安过日子,多安稳!“死老倌儿”也忒犟,一旦认准死理,8匹马、9条牛都拉他不转。小姑子效良也跟着哭,哭了又附和嫂子骂哥哥,说是啦是啦!人这东西就是怪,一旦信实了哪门子典章,迷痴了哪一股经道,砍头剐身都心甘情愿!她还补充,说咸丰8年,嫂子您还没过门,爹爹——就是嫂子您公公,也是把人医坏了,生生被逼披麻戴孝,为死人抬棺去保岫路游街。爹爹面子丢大了,回到家一根麻绳就上了吊。效良说,记得当时年纪小,我也大着胆子劝哥哥,说人命关天,行医多风险,诊脉需谨慎,还挣不多几文钱。爹爹在百丈山下还留有几亩薄田,我们就回乡盘田吧!哥哥也是把我臭骂一顿,说我乳臭未干,懂哪样懂?小姑子说,我哥待我如父母,把我捧在手心儿一样疼,这辈子挨他骂,就一回!裴家男人,脾气为啥个个执拗如此?动辄就乡贤仁医哪样哪样,身为裴家人,我也搞不明白咋回事!小姑子说着也哭,哭得比嫂子还伤心,惹得远道而来的杨巧云反过来劝慰老半天方才歇息。 妹夫宋运禄坐在柜台边吧嗒吧嗒咂烟筒,早听明白女人唠叨何事,只是个不吭声,看二人一哭一劝,一劝一哭,来回唱和,好生精彩。直等到俩女人哭得筋疲力尽,这才把大烟筒停墙边去,说一句:“姐姐千万莫着急!莫着急!这事让我来安排。”然后让老婆子快安顿嫂子住下,叫厨子做些好菜好饭招待,不在话下。 3、土豪宋运禄 商人宋运禄走南闯北,广交朋友,对世道人心洞若观火。对当今世事、当今官员、当今作派,见得尤其多懂得也尤其多,如是则麻木而又圆滑老道。又,他常和老家生意人往来,故而此对家乡商情社情宦情,自然了然于胸。吃饭时间,效良当着巧云姐姐的面问老公:“哥哥的事情,你到底打算咋个了结?”妹夫哈哈一笑,说:“当今做生意,讲究‘官之所求,商无所退;官商和合,百事可为’弄不清官府人家的心思,莫说赚钱,哪日把命丢了还糊涂着哩嘛!”效良又说:“莫卖关子啦!哥哥事急,你只清清楚楚,说个该咋办?”运禄成竹在胸,脸上还是淡淡地笑,反问:“现在这些当官的,最喜欢哪样,懂不?”效良想想,没把握地答:“是不是银子?”运禄点点头。抿笑抿笑,又问:“现时当官的,最怕两样东西,是哪两样?” 云南人最喜欢对歌,调式有《耍山调》《赶马调》《采茶调》《绣荷包调》诸种,最流行的一调是谓《猜调》:“小乖乖呀小乖乖,我来说给你来猜”然后一问一答,男女二人一旦对上卯口,可以几天几夜,唱个不休不歇。 效良心急,说:“真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你姐夫坐监牢,锁镣戴枷,你还老要我们猜哪样猜?有好办法,你就直说呀!”运禄这才慢悠悠说了如今永昌县令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有何喜好?自然是第一等地爱钱。要说怕呢,也是当朝官员通病,一怕顶头上司。乌纱帽乃上司所赐,不怕咋行?第二是怕洋人。朝廷都怕洋人嘛,朝廷命官咋能不怕?运禄接着说:“你哥看病讲究对症下药,今儿日社会上遇了麻烦事,也讲究要对症下药。孝敬银子自是题中之义,找永昌县令的顶头上司发话,我暂时还想不出路子,洋人倒是马上搬得动的。‘天顺祥’做百货生意,和法国佬多少有瓜葛。我先去找洋人,让洋人再找官府,事情不就结了?” 听男人一番高论,俩女人果然服服帖帖。子骞他妈想起妹夫如此本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大英雄。那一夜昆明城苍穹透亮,群星满天。自老公下狱一月来,杨巧云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如此踏实。 运禄妹夫如此这般,依计而行,事情果然顺利摆平。事关重大,宋运禄不敢大意,亲自和效良、巧云姑嫂一道回到永昌府地,经孟娃儿勾兑,很快拜会过家乡父母官。知县堂上,先呈递某洋人给云南府官员的亲笔信及云南府官员给永昌芝麻官的亲笔信,然后大说客套话、废话,恳请知县大人按章处事,予以关照,同时塞进不少银两。芝麻官一见上司函件,早已全身觳觫,再见纹银刺眼,哪敢造次?忙说“用人失察用人失察!枉食官俸官禄,民脂民膏,本已羞愧难当,再妄收大礼,岂不罪加一等?”说着就要退还礼银。商人宋运禄比县太爷谦恭百倍,连说“父母恩重父母恩重,早当报答早当报答,薄礼既已谨奉,收之何堪?”县太爷这才半推半就收了,随即将当差衙役唤来臭骂一番,通知即刻放人,礼送回府,再派人备大红抬盒两只,装些好酒好菜,送神医裴家压惊,不在话下。 补白:原来孟娃儿生有潘安之貌,又持才傲人,处处不合群,但友友谋事却多古风,运禄事后封纹银两锭相赠,当场被他喷了,道:“你小子门缝里瞧人啦!曾参夫子讲,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以后我到云南府,你莫拿你这个架势对你的开裆裤朋友便好。”宋老板赶紧告歉,说哪里哪里。不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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