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谷和家政在溫哥華告別後一路飛回多倫多,由女兒開車接回家,這天,已是平安夜了。 若谷由女兒接到家中。一進門,妻子就迎出來,幫他脫衣,換鞋,不溫不火地打點着,行為之間自然流露出一種合家團聚的喜悅。 在她幫他掛大衣時,若谷如往常一樣地從背後抱住她,久久吻着她的頸部,聲音微微嘶啞地說:“親愛的,苦了你了,實在對不起你,讓你忍受那麼孤獨。我曾經非常非常想念你,天幸我們有假日可以團聚。” 陸宜也回過身去擁抱他,在他懷抱中陶醉,感覺着她久已嚮往的,擁有他的身體對她特有的安全感。 兒子跑出來,大叫:“爸,爸爸回家啦。” 停了一下,注意到父母在擁抱,回頭招呼姐姐:“姐,你看,爸媽在親熱呢,好像演電影。” 大家哈哈大笑,若谷抱起他,走進客廳。 嗨,這小子沉得很。 小子已經十一歲了,被父親抱着非常不好意思,掙扎着下了地。 趁着若谷在和孩子們嬉戲,陸宜很快地端出一碗麵條,若谷其實是在機上吃過晚餐的。但看到妻子做的面;青蔥,紅色的薰肉,大湯,少少綠色的麵條,不由得食慾大振,三下兩下吃個精光,吃完後用紙巾擦拭着嘴,笑道:“走遍全世界,吃遍各種食物,最難忘的是你天天做的家常菜餚。” 陸宜帶笑皺着眉說:“不是講,男人的愛連着胃的嗎?我做你的專職廚子已經二十多年了,什麼時候我病了,你照顧我歸西去時做點兒吃的東西回報我。” 若谷沉下臉:“不許講不吉利的話。” 夜深了,孩子們早已經上了床。他們的臥室連着浴室,若谷洗了澡,全身一絲不掛走進房間。陸宜正披着浴袍看窗外的雪景呢,一見丈夫這樣,又羞又好笑,忙趕着過去為他穿上浴袍:“這是幹什麼,哪學來的這种放肆行為呢?萬一孩子們進來看到可就嗅了。” 若谷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和家政在一起時養成的習慣。好在妻子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尷尬,小聲問他:“累了阿?睡了可好?” “機上睡了一天一夜呢,陪你看看雪,再睡。” 他摟着妻子的腰,擰一把,說:“最近瘦了啊,是想我想的嗎?” “現在工作時間少了,閒瘦了。” “對不起你,這樣年紀還要夫妻分居,讓你受苦。我這次一定干出點名堂來,掙夠一輩子要花的錢,讓你不用為經濟操心。” 陸宜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幽幽地說:“這事我想過好久,其實我們的經濟我久已不再操心,有了不少的儲蓄,房子,車子也已經付完貸款。錢再多,房再大,人不過吃三餐飯,睡一張床。但是,你一定在目前的工作中得到了成功的滿足吧?還有可以達到的社會的地位,這些都是吸引你呆在大陸的理由。對嗎?” “哦,我倒沒有這樣想過,大概有道理吧?但你怎麼想到的,老婆成了心理學家 了。” “你忘記了我的工作對象是社會的弱勢群體?這些理論都是系統地學過的。” “說說看,這些還有理論,學科?” “人的要求分為四個層次,最高層次就是;對於事業的滿足,對於社會地位的追求。” “哦,其他的三層次呢?” “最初級;空氣,水,食物,棲身之所,性慾。 第二級;安全,教育,對下一代的撫育,健康和福利歸於安全類。 第三級;文化,娛樂,精神享受,如;音樂,文學作品等。 第四層次,就是我剛才講的了,你有機會追求最高層次是很運氣的。 西方發達國家,一般保證人民前二層次的要求。” 若谷不做聲,細細品味這人生的需求。陸宜看他一眼,微微撒嬌地要求:“等我們有了足夠的錢財,可要滿足我對此生的追求。我並沒有大的要求。等你厭倦了爭名奪利,要安頓下來度晚年時,我希望能夠買一個小農場。要有一所能夠看到夜間星空的有視野寬廣的玻璃頂的房子,還有一片不大的田地。我們種花,菜,還要養兩頭老鷹。” “養鷹,匪夷所思。我倆學做老郭靖,黃蓉?” 倆人大笑一陣,攜手歸寢。 第二天一早,天還黑着,陸宜悄悄披衣下床,正巧若谷因時差,睡不着,一把攬住她,問道:“幹嗎這麼早就起來?” “孩子們要去參加教堂的聖誕儀式,我照料他們去。” 他還是不放她,調笑道:“你丈夫昨夜表現怎樣?” “喝,寶刀未老阿。” 她笑着出房去了。 若谷在黑暗中細細回味昨晚與妻子做愛的一點一滴。長久以來,他和家政的做愛緊張,激烈,精彩,花樣百出,每次盡情發泄。但這樣的做愛次數太多令他感到疲勞。現在回到妻子的身邊,一夜的愛欲;默契,從容,熟悉。妻子曾經數次分娩的酮體溫馨,鬆弛,柔軟,帶着二十年來同甘共苦的情,慰撫他勞累的身與心。妻子所在的地方是他息棲的地方,無限溫情的家。 “原來”,他賊兮兮地想:“男人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夠的。” 聖誕過後一周,若谷正和兒子玩電腦遊戲呢,陸宜進來說:“接到家政的電話,節日很覺孤單。回中國呢,機票已經定下日期了,不能改。” “你怎麼回答?” “她的意思是要來玩幾天,我請了她了。” “唉,你這傻女人。” 若谷把她拉過來坐在腿上,和兒子狠狠打了幾次遊戲,都大敗,氣得耍賴:“不來了,除非積分不算,重新來過。” 陸宜笑道:“我幫你,我比你還行。” 倆人聯手,形勢改觀很多,凱文開始輸了。若谷有暇,問陸宜:“家政怎麼不識趣呢?我們一家團聚,她一個外人夾進來多麼不合適?這女人,不知些進退,沒半分溫柔。” “她不必對你溫柔,她是老闆,你是雇員,你該對她尊重才是呢,是你需要知道些進退呢。” 李若谷深深看一眼妻子,感嘆道:“我所有熟悉的女人中,你是最笨最遲鈍的了,我實在找不出比你更蠢的人。” 陸宜睜大眼睛,驚奇地望着丈夫:“這個評價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我當然是個普通女人,天分不高,後天努力亦不夠。但是,離最蠢的女人還有距離吧?為了不枉你這一特殊評價,我一定向愚蠢的方向去努力。” “得了,疼你,才覺得你笨。我總不會因你笨而欺你。總會對你公平的。” 陸宜疑惑地看看他,心中想:“欺我,諒你沒有這本事。” 若谷去機場接家政,看見她就沉下臉,問:“你怎麼來了?” 家政顫聲說道:“我想你阿,我無法忍受和你分離。特別地,想到你是和她在一起。” 他看見她的眼圈紅了,心軟了下來,輕聲說:“來了,好好玩,不要出意外,我們 馬上要去上海了,留下她一人多孤單?這幾天,千萬不要讓她起疑,不能傷害她,記住。” “你非常維護她啊。” “傻話,她是我老婆,哪能不顧的。” 車開近李家時,家政突然說:“若谷,我去住酒店吧。我想過了,住你家,看着你們夫妻恩愛,我受不了的。而且,要我演一個多星期的戲,太痛苦了。特別是,我心中明白,我對不起她。” 若谷想一會兒,開車送她到離他家最近的酒店。離開她回家時說:“你對不起她,我對不起你。回上海後補償你,絕不辜負你今天的委屈。” 若谷的聖誕假期其實在這天結束了。接下來的一周,他周旋在倆個女人中間,比天天二十四小時工作更累。 婭如在假期結束時送父親和家政姨到機場去。當倆人在後座坐下後,家政隨便地往 若谷身上靠攏,若谷對她搖搖手,往前指一下女兒。這動作被女兒在後視鏡中看見 了。婭如想:“他們有什麼秘密?” 當他倆坐上回滬的飛機時,若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累啊,生活在背叛和欺騙親人的罪惡中。” “我害了你,你可後悔和我好上了?” “不,為了擁有你所得到的歡樂,我願意背負任何罪責,絕不放棄你。” 他們緊緊擁抱。 朱氏老夫婦突然來到上海的公司中。 若谷招呼他們:“總裁,夫人。” 他心中疑惑:“這場面也太大了吧。” 朱老爺子笑道:“若谷,是內人想念女兒了。我陪老伴來探望女兒,順便和你談你的報告。” “先休息下再談吧?” “我們已經在家休息過了,談吧,先了結正經事情。” 若谷要秘書打電話到樓上去,請家政下來。一面請朱氏到小會議室去。 家政來後,朱老總直接了當地說:“我們談主要的,細節我帶了律師和會計師來, 讓他們做文章吧。” “第一,做英特爾的專賣代理商。做得成,當然好,但是,美商憑什麼讓我們做?我們的優勢在哪兒?” “我們總公司有長期和他們合作的經驗,有足夠的信譽。關鍵,我們有在中國銷售的網絡,必要時我們可以保證銷售額。在如何能夠爭去得到專售代理,我有詳盡計劃。” “你有把握保證銷售額?” “總裁,我擁有的是國家企業的客戶。只要和他們的老總有私下協定,是非常穩定的銷售保證。而且,價格高些也能夠銷出。” “好,這事你和我們香港方面的專家和美商談吧。” “你的第三,要在上海當地融資,這當然好,給當地一定的利益。我聽說,中國的金融界信譽不大好,要有私下的利益才能做成生意。怎麼做我們才能不陷進不名譽的事情中去呢?” “不管怎樣做成生意,每年我們請國外有信譽的會計事務所做經檢查的年結帳。” “這事你和我們會計事務所討論決定吧。” “這事,和家政商量吧。現在財務由她管。” “至於第二,牽涉到我們家族的利益分配,謝謝你提醒我,我已經和小兒商量了。會考慮你的意見作決定。” 當若谷離開後,父親對家政說:“他是一個精明而且誠實的人,在工作中對你特別 地維護,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你哪裡看出來?” “他要求這裡公司要有完全的獨立營運,這牽涉我們家族的利益分配,特別地照顧你的利益。一般雇員是避之不及的。他那樣做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我猜不出。還是為公司利益吧?” 家政的父親最後批准了若谷的所有計劃。他還送給了若谷公司的百分之十的股份。 公司的業務慢慢開始火了。 他們的私情關係,也越來越令他們享受。 若谷與陸宜的夫妻關係,有着要終身相守,生兒育女,繁衍後代。要她為妻為媳, 侍奉公婆,承擔家族的義務。飄揚過海,來到新大陸,更要與她一起含辛茹苦,建 立家業。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她是伴侶,是親人。 與家政,是單純的情侶。沒有任何負擔,只是單純性愛的享受,令他十分着迷。 家政從小就遠離親人,孤獨地生活,長長久久尋找愛。但在她成年後所有的戀情中,男人們都在尋求利。若谷給了她愛護和保護,他是她的歸依。 倆人盡情享受愛欲。探求肉體能夠得到的快感的極致。常常赤裸着身子,家政坐在若谷腿上,男人的器官從下插入她的身子,倆人共披一件浴衣,一同在網上起勁地尋找更新奇,更有快感的花樣。 在她的花心深處,若谷感到了男人的滿足。在她的身體上,若谷感到徹底的愉悅。 這是他的男性的棲居之地,是他溫柔之鄉。 他們度着漫長的蜜月。當夏季來臨時,陸宜帶着兒子來探親了。 若谷去浦東機場接了妻兒,沿路向他們介紹新上海。 陸宜淡淡地聽着,驚異地看着:這城市整個地變了。 若谷問:“感覺怎樣?” “哦。我們蟄居北美鄉下,不知世事變遷。這真是奇蹟,現在的上海,比起東京,香港,甚至紐約都不遜色。” “豈止不遜色?這兒是我們的故鄉,有我們熟悉的海派文化,你肯定會喜歡的。我看還是你帶兒子回來長住吧,合家團聚。婭如早就大了,讓她獨立生活。” “讓我看看教育條件才作決定。” “最好找一間專為外國人子女教學的學校。” 整個城市已經擴張了幾倍,所有親友都搬了家,大都搬到過去的郊區去了。若谷對陸宜解釋道:“我們以前居住的中心區域,現在都成了賺錢的黃金地區,全已發展商業,娛樂,旅遊業了。剩下不多的住宅,都賣給外國人,或者目前的巨富了。你家的舊居,也賣給了外商。因高速建設,居民們的總體住房條件比以前好多了。” 李家也搬了家。依然是兩套公寓,裝修得十分豪華。公婆都已滿頭白髮,公公看見小孫子,眼睛都發亮了。一手拉着就進了自己的屋子。 婆婆拉着陸宜的手:“宜兒啊,這多年,可辛苦你了。支撐着個男人,還生兒育女,孩子們教養得又那樣好,我家可怎麼報答你呢?” “媽媽,總算是過得還順利。你不見老,只是頭髮白了。” 婆婆看着陸宜:“你還是好看,只是比以前老些了。” “媽,我已是四十五歲了。婭如都十九了,哪能不老?” 第二晚,李家在餐館宴請親友。宴開五桌,若谷夫婦帶着兒子輪番為長輩敬酒。席間上的菜叫陸宜看直了眼,有大蠓蛇,中華鱘,澳洲的龍蝦,泰國的蟹,陸宜悄悄問公公:“這酒席要多少錢?” 公公笑着指餐桌上的蒸魚:“這魚四百塊錢一斤。” “這不是太花費了嗎。” “宜兒你回家,為你請客花錢越多我越高興。若谷一人來家我是從不為他鋪張的。 你在國外和男人一起辛苦建立家業,還生兒育女,把孩子教育得那麼出色。實在有 功於我家。” 公公帶着酒意大聲告訴親友,孫兒女學業如何,品行又如何。大家高聲誇讚。聽得陸宜窘得悶頭吃菜。 小夏正和陸宜坐一桌呢,笑道:“你看老爺子多給你面子?看在孫子份上嘛,我家 好事都被嫂嫂你占全了。” 陸宜對小夏輕聲說:“別酸了,少個孩子省多少心思?弟弟也是有為之人,聽倆老說起,事業發展得很好呢。” “他好與我何干?女兒中學起就跟着他在歐洲念書,多少年我孓然一身。實際上就是單身。你和他可有通消息?” “他們弟兄間可能有,我不知道。哎,老夫老妻,分開也罷了,我們不也分多聚少嗎?” 她去探望母親,母親家已經遷移到離市中心很遠很遠處,新居在一棟大廈的底樓, 三室二廳,裝修豪華,母親對她展示新家時候頗有自得之意,也對她介紹了家庭的 經濟情況。 母親的退休金是家中最大的一筆收入,姐姐才五十歲,卻早已退休幾年了。姐夫工 資也很低,甥兒正念大學,光學費就是他父親一年的工資。但由於房子是自己的,開支就不大,而且陸宜數量不大,卻源源不斷的匯款,也很有效地幫助這個三代大家庭。不管一生曾經歷多少打擊,如今母親對晚景還是滿意的。她一再對女兒說:“總以為文革時期失去了房子,這輩子就得擠着過了,哪知國家收購舊屋,我們還是得到了我們需要的呢;雖然現在遠離市區,但是一家總算是居住得寬敞了。舊房子,聽說賣給了外商,一百萬美金呢。” 陸宜走到窗前,放眼看出去;窗外都是水泥地面,隨手拋棄的垃圾,過路的人群。 她是多麼嚮往童年,少女時期的故居啊。那寬闊的大陽台,茂盛多產的花園,無花果樹下的井台,還有那口養活金魚,小烏龜,夏天冰西瓜,一年四季灌溉植物的老井。 那舊日的上海已徹底在現代化中消失了。那種悠閒,舒適,考究的生活再也不復相見。 她想起小時過暑假:空中的雲變幻着形象,老式收音機播放着軟綿綿的越劇,她坐 在小凳子上和家中湖州阿姨一起剝毛豆,盼望着門口有叫賣棒冰的走過。 還有那梅雨季節的梔子花香。 故鄉,在她心中就是這樣的一張永不腿色的精緻的畫。 她的母親來到她的身後,看見她臉色若有所失的神情,輕聲問:“你在懷念兒時的故居?” “是啊,但是,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 “既明白這點,就再也不要去懷念了”。 她母親也為她在大酒樓宴請親友。 她在母親家裡住了一夜。當家中只有母女倆時,母親忽然沉下臉問她:“你記得你走時我對你說過什麼嗎?” “你說,除了旅行和探親,千萬不可回國久居,是這事嗎?” “嗯,你倒還沒有忘?但是為什麼讓若谷回國工作呢?” “媽,這是不一樣的。若谷已是加拿大籍,作為外國人在中國,無論何時都可以離開的。再說,中國現在變化很大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很快的。我看到的是,幾乎人人都有錢。” “你和我爭辯?我只和你講實際的。多倫多人民生活好不好?” “當然不錯的。” “錢是怎麼賺的?” “很辛苦,很努力,每一種專業工作都必須經過專業訓練,考核,才能取得專業工作資格。一句話,錢能賺,卻混不到。” “那麼你看上海怎樣?” “人人有錢的很,一擲千金。我們在多倫多出外吃飯幾十塊錢就行了,會客一般也不過二百多塊錢,哪像這兒,都上萬的花。” “那麼,你看到人們在努力工作嗎?” “這倒不清楚,反正李若谷是在努力地幹活。” “因為他還保持着國外的習慣。我看到很多人暴富,開奔馳車,買大房子,卻不知 道是幹什麼得來的。宜兒,你還記得文革嗎?” “當然,但那時代是過去了。” “你還記得,那時對毛澤東的崇拜和迷信嗎?” “是的,如沒有那種瘋狂與不理性,不會發生那麼多悲劇。” “那種崇拜和迷信,現在更加變本加厲了,只是對象變了。以前是對毛澤東,現在是對金錢。人人想發財,撈錢,不擇手段,不計後果,要錢到了瘋狂地步。宜兒,這是不正常的,和以前的大躍進,文革是同一種狂熱。後果,你自己想象一下就知道了。” “但和若谷有什麼關係?後果來時他回加拿大就是了。” “這不是理性的社會,不是你用邏輯思維可以推理的。潛移默化,李若谷也會陷入對金錢的瘋狂中去的。這比毛澤東思想更有魅力,因為有實在的利益。宜兒,聽我一句話,叫若谷回加拿大吧,一家團聚,錢夠用就算了。” 陸宜聽母親這麼說,有點膽寒,回答說:“我試試,但也要讓他完成手頭工作,不能說走就走吧?還有,怎樣對家政交待呢?” 她本想在母親家多住幾天的,但若谷來接她們母子了,祖父母想孫子想得利害。 陸宜一家三口,在上海攝氏38度的高溫下流水似地赴宴,有時一天趕兩場。山珍海味都吃怕了。特別是兒子,對外出吃飯厭透了。 家政問凱文:“乾兒子,最喜歡玩什麼呢?家政姨帶你去。” “我不知道上海有什麼好玩的,但我最不喜歡在外面吃飯了。吃飯,吃什麼都行。三明治阿,炸薯條阿,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陪那麼多陌生人,講那麼多沒意義的話呢?而且,吃什麼蛇阿,野鳥阿,非常可怕。這個無聊的地方我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大人聽說都笑了。 家政說:“這是大人的聚會,你確實不會喜歡,我今夜帶你去浦江遊覽吧,到江上玩去,好嗎?” “為什麼不是白天去呢?” “白天很熱很熱,不能外出的。” “我爸爸媽媽去嗎?” “不,就你和家政姨,讓爸媽休息一下,好嗎?” “不,我怕,我要爸媽一起去。” 若谷奇道:“你從來敢玩,為什麼現在長大了倒膽小了?” 兒子撅着嘴用英文說:“It is so far from my civilization 。(意為:這兒遠離我習慣的文明)” 陸宜打斷了大家對兒子的嘲笑,說:“我們晚上一起去吧,凱文,現在去睡午覺,晚上可以多玩玩。” 她站起身來,摟住兒子的肩,送他去午睡。 家政看着若谷專注地盯着妻兒離去的眼光,一下子心酸得差不多要掉下淚。吸一口氣,她努力掩飾妒忌之意,裝作淡然地說:“陸宜真寵孩子阿。” “很自然,母親嘛。” 及至想起家政口氣中的醋意,笑着摟摟她:“不要犯酸了,我心中自然有你。她和目前的上海格格不入,母子倆都不習慣這兒的生活。我估計她不會留下的,呆個夏天而已,你要招待好她。” 陸宜回來後對大家笑道:“他對這地方不熟,文化背景更加生疏,沒有安全感,所 以不敢離開父母。你們不要笑他。我們初到北美,曾經拼命賺錢,不敢浪費一分錢,不願享受一天的悠閒,其實也是因為文化背景不同,沒有安全感。” 那天晚上,他們坐上遊覽船,呆在三樓船頭,遙望兩岸景色。一邊是世紀初這冒險 家的樂園的開發時期的歷史佐證,另一邊是中國告別閉關自守,走向世界,融入世 界經濟的新時代的標誌。 燈火輝煌,照亮了滔滔江水,凸現了各時代標誌性的建築群的精彩。有趣的是,所有著名的標誌性的建築,都是外國人設計的。上海,名符其實地是中國最洋化的城市。 一小時遊覽很快結束了,凱文隨大人們下船,奇怪地問道:“完了?我還沒有玩過就完了?” 家政問:“你到底要怎樣玩呢?” “我不要什麼特別的阿,在山路上騎車,在平地上溜旱冰,隨時去游泳,在草地上和狗玩,還有在沙坑搭沙城,樹林裡逗浣熊,松鼠。很平常的,不要花錢,不要整天吃啊吃的。” 若谷聽了嘆口氣說:“兒子,你的要求不高,可惜這兒辦不到。這兒的所有玩意兒都是為賺錢的。也沒有我們北美洲那無盡的資源。你是加拿大的兒子。” 家政笑說:“凱文,你真是加國人。” “當然,”男孩說:“加拿大,My homeland”(我的家國) 。 他們下了船,走過外白渡橋,去看經過治理的蘇州河。 沿途紅男綠女,熱鬧非常。陸宜細細觀察途人,笑對家政道:“上海女孩子打扮倒花俏,只是扁臉,小眼睛,低鼻梁太多,沒有西方女人那麼高挑搶眼。” 若谷插話道:“太太,你的審美觀真是變化多端啊。在美加,常聽你貶西方女人,粗,放浪,香水味道太濃。回家來,又說上海女人扁臉塌鼻。你意下可有美女?” 陸宜下不了台,白他一眼:“我是對家政說話呢,你瞎起勁什麼?男人插話到這種 題材中是合適的嗎?聽起來簡直色迷迷的。你儘管按你的審美觀選美好了,來段激情浪漫故事才好。” 家政忙打圓場:“唷,倆人扯哪兒去了?只是評價路人嘛。若谷說話沒有不妥阿。 宜,你不知道,這裡是原來的紡織廠區,廠都遷移了,舊址大多數住的是外來民工。你看到的大部分不是上海女孩,外貌是差些。” “這城市對我來說已經很陌生了。連那些女孩子我看來都以為是本地人。” “剛從世代蟄居的鄉村來,比幾代東南西北血緣混雜的上海女人,當然是有區別的。老外也是混血的好看。” 陸宜想了想,道:“人種倒真是混血的好,黑白混血,幾代後漂亮的不得了。” “不混血,光就是文化交融,環境影響,人相貌氣質就好多了。你們家婭如的才貌 風度,那種獨立自信,上海女孩中就找不出。” 凱文這時才有點聽懂了她們的話,他本來就崇拜姐姐,聞言得意地對大家說:“我姐姐是了不起的女孩子,這兒哪有人比得上她。” 童稚之聲所講的清脆英語,在夜間傳得很遠。閒談間,他們已深入蘇州河區域了。 路邊幾個髒髒的小孩在攔着向路人討錢,聽見凱文講一口地道的英文,一個大些的孩子大聲說:“這是小外國人,我們問他要錢。” 孩子們紛紛湧來,凱文嚇得躲到父親身後。 家政拿出手機,威脅那群孩子:“你們快走,不走我就招警了。” 孩子們一下全逃遠了,只留下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還在毫無知覺地拉着陸 宜的裙邊。陸宜憐惜地摸摸她的頭髮,說:“小姑娘,你小小年紀不念書,長大後怎麼辦呢?真是要誤了終身的啊。” 手摸在頭髮上,感覺粘而且粗糙,不知多久沒有洗髮了。這孩子的母親在哪裡?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百元人民幣來給她。女孩接過錢,疑惑地看看:“阿姨,這是真的錢嗎?我認得數字,這是一百塊錢,但是為什麼和我平時看到的錢不一樣?是假鈔票吧?” “是真的鈔票,是我們十多年前離開中國時的錢,和現在的版本不一樣了,但是真錢。” “但是,我討到過很多假錢。” 同來的孩子們都湧上來,大聲說:“這是真錢,你這傻瓜,快把鈔票收好。她是從國外來的,大家攔住她,問她要錢啊。” 一個大男孩搶過那張錢,藏好。指揮孩子們:“大家抓住那小外國人,向那女人要錢,都要一百塊一張的鈔票。” 路人見狀,全遠遠避開,家政忙打電話報警。 警車幾分鐘就到了,孩子們立刻逃得無影無蹤。警察看了陸宜隨身帶的護照後,說:“太太,以後千萬小心,這裡是上海,如在不知名的小地方,你露了財,命都有危險。我幫你們招車吧?” “不要緊,我們就住在金茂,我招自己公司的車。” 家政謝過警察,打電話要來公司的車。 若谷緊緊摟住妻子,家政抓住凱文,一點也不敢放開。直到進了車,才算定下心。 那警察小心地問:“這是你們認識的司機?請原諒,我們不希望出現涉外案件。” 陸宜笑道:“這是我先生公司的司機,我們回國就是他常為我們開車的。多謝你了。” 一進車裡,若谷就厲聲埋怨妻子:“真是越活越笨了,你以為是什麼地方?這兒 是為錢不惜命的地方,你怎會給小垃圾癟三錢?這點錢幫她不夠,害她不淺。要堅 決地一分錢也不給他們,那些孩子才會放棄乞討這一行。” “這是什麼話?人生而平等。這些孩子和你的兒女一樣,也有父母親。造成他們以乞討為生的,不是他們的錯。你真是冷血。” 意外地,開車司機回過頭來說:“李太太,你講得真是外國話。人生而平等?看看 你們的小凱文,滿口英文,出入有車,飛機坐來坐去,只嫌飯局太多。再看街上民 工的流浪兒童呢?失學,乞討的不算最壞的了,還有把孩子賣給人家,被成打殘 疾,做專門乞討,偷竊的呢。人,哪有生而平等這回事?太太真是外國人,好心是要惹禍的。” 家政坐在副座上,笑道:“你參加人家夫妻爭執,要把車開出事不成?專心開車吧。” “是,老闆。” 他滑稽地對陸宜做一下鬼臉,說:“當然老闆最正確,因為開工資。” 大家都笑了。 那晚,因為在遊船上喝多了咖啡,也因為經歷過危險,夫婦倆都睡不着覺。 他們拉開窗簾,月光灑滿床。陸宜把頭枕在丈夫的胸上,幽幽說出母親的話。 若谷想了一會兒,說:“岳母的話有道理,但她有些老糊塗了,把數十年的積怨都一股腦兒地怪罪國家。中國問題很多,但進步很快。我回國多次,每次都感到中國的變化。你現在看到的上海比你離開時進步了多少?” “岳母不知道;中國的經濟確實是在增長。大家確實是在混錢,那錢卻不是虛的,是中國億萬民工創造的財富。我親眼看到,民工們沒日沒夜地干,但月收入只有數百元。更可悲的是,他們沒有一點福利權益。沒有退休金,沒有醫療保險,甚至連工傷死亡都沒有賠償標準,只靠鬧事。他們創造的大量剩餘價值,繁榮了大上海,富了上海人。” “那麼,我們不要享用民工的血汗錢。你等公司穩定了,家政可以控制了,就回多倫多,好嗎?我們工作,交稅,生活,心安理得。有災難也不怕,我們生活在加拿大,有各種必要的保障,不必要積累那麼多錢。” “但是,我在這裡也心安理得阿,我拿得是朱氏的錢,我為公司工作成績遠不止十二萬加幣。我剛為公司談妥與英特爾專門代理國內銷售PC 集成電路的協議。朱氏將從中獲利多少? 上海的確不是公平的地方,但我卻是公平地拿我的報酬。加拿大也不是處處公平的,我在那裡工作了十幾年,也不過是個小小技術部經理,年薪不過幾萬。如果我們是出生在那裡,今天的地位絕不僅此。同樣是不公平,在中國,我們不是弱勢群 體,不是生活在社會的低層。這裡是我們的故鄉,今天發展得這樣地精彩。為什麼 你不能享受你從小就熟悉的人文風情,容忍它的缺陷呢?” “看到那樣巨大的貧富懸殊,實在不能安心。多倫多當然也有不公。但人的基本權 利和生存條件卻是有保障的。至於你那故鄉一類的話,我覺得我心安處是故鄉。” “我們不是干政治的,考慮那麼多社會問題幹嗎?只要潔身自好就盡了本分了。也可安心了。” 夜晚的冷氣開得太冷了,陸宜往丈夫懷裡靠靠,柔聲問:“如我堅持,你會跟我回家嗎?” “當然,你是我的妻,我有義務滿足你的要求。但不能說走就走,朱家投下了千萬 的資金。” 後來,家政和陸宜下午品茶時特別地提起這事:“聽說,你希望若谷回去?” “唉,在這裡,我實在不能安心,若谷和家庭長期分居也不大合適。兒女們都需要父親。” “宜,請你幫幫我吧,我父投下巨資,工作也剛見成績。我不能沒有若谷幫助。現在你們每年兩次假期,總能有兩,三個月團聚吧?等工作上了軌道,不必若谷事事操心,我讓我父親給他更多假期,好嗎?” “並不是要他馬上走,總等公司穩定,工作可以交代了才考慮走的。你出高薪還怕請不到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一個本地人。這兒騙子太多,無假不作,沒有一個文明社會所必需的誠信制度。我只能依靠李若谷。” “男人需要成就感,他在這一呼百諾,我要他回他也不一定聽我的呢,慢慢再說吧。但是,我實在不喜歡現在的上海。” “若谷也這樣告訴我。宜,社會問題處處都有,我們不是干社會工作者,我們只需保證自己不當弱者就行了。而且,這裡是我們的故鄉,我們能夠享受這兒的一切繁華。換作在多倫多,你能喜歡老外的夜總會,酒吧,舞會,文化娛樂休閒活動?” “當然不能。” “所以,對我們來說,上海是最精彩的地方。你也搬回來吧?” 搬回來嗎?獨自一人的時候,陸宜多次地問自己。 世上最愚蠢的事是聽任兒童失去教育,最殘忍的事是整個社會人與人之間沒有關愛和信任。 她想到:上海,是我們享受生活的最佳地方。但是,在兒童被忽視的地方,未來是 不確定的,她不能在此安心地過着高人一等的生活。 她也不願兒子成長在一個社會財富分配如此不公的地方。 而若谷熱衷於他從事的事業,喜歡這裡的生活,那麼就由得他留在這兒吧。她不願要他因盡丈夫的義務而回加拿大。 故鄉,雖然她生於斯,長於斯,但再也不願長居於斯。 那年勞工節前,母子回了家。暑假結束了。 送走陸宜母子,回到他們住處,家政一下子倒在若谷懷中。 “上天保佑,她不喜歡長居上海。我天天勸她留下來,又天天擔心她留下來。看到 你們一家三口那麼圓滿的家庭,是多麼妒忌阿。活到今天才知道;虛偽,欺騙和妒 忌實在是出自不得已阿。” 若谷不出聲,只是摟住她,輕輕嘆氣。 “你是否也盼望她選擇回多倫多?” “我是有點希望她留下來的,雖然知道可能性不大,那樣畢竟全家得以團聚了。但她回多倫多也好,否則你也太委屈了。” 陸宜回家後,身體開始變壞。常常感冒,低熱,人漸消瘦。 多倫多的秋天漸漸來臨,樹葉層層地變成紅,黃二色。從市區往北開車二十分鐘, 就可看到群群的加拿大大雁,從美加五大湖起飛南下。而河流里都是巨大的三文 魚,從大洋逆流游返出生地,繁衍後代。 一天婭如回家,看見母親正忙着網上瀏覽,問:“你幹嗎呢?” “我在和人爭論呢,大獲全勝。你來看看我的戰果嗎?” “我不要看。見你那麼快的打字,就知道你玩得投入呢。弟弟呢?” “哦,這小鬼,又玩野了,回來後要好好教訓他。你去接他好嗎?” “他是孩子呢,貪玩,不願回家很正常。倒是你,網上玩得不顧兒子,太瘋了。” 說畢,急忙接弟弟去了。陸宜回味女兒的指責,啼笑皆非,暗想:“她簡直比我更有資格做凱文的母親。” 婭如駕着車到弟弟的小學去,還沒有停車就聽見弟弟的狂笑聲,下車一看,弟弟正和一群小孩在學校的草地上和幾隻大狗玩呢,只見他用力將一塊塑料制假骨頭拋的很遠很遠,一隻大黑狗飛速奔過去,跳到半空接住了那骨頭。 “弟弟”,她大叫一聲。 “哎”,男孩嘶啞地回答一聲,帶着有點兒掃興,又有點自覺錯了的那種表情,慢 慢走到姐姐身旁,那大黑狗也磨磨噌噌地走過來了,弟弟打開書包,從飯盒裡拿出 一條紅腸給它。 孩子們都戀戀不捨地圍過來:“凱文,要回家啦?沒勁阿。” 凱文自覺有點掃興,突然又想到他有一位漂亮的姐姐,馬上又得意起來;抬起頭對同伴炫耀道:“看看,這是我姐姐,你們看見過比她更加美的女人了嗎?她是女士了呢,可不是小孩子了。” 婭如一邊悶笑,一邊抓起他的胳膊將他塞進車。 車開了,那大狗在車後跟着跑了一陣。 “那狗很可愛,是誰的?” “那是我朋友的媽媽幫人家白天照顧的,它叫羅比,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乖,聽話,天天放學之後立即回家,姐姐買一條狗送給你好嗎?” “你要買大的阿,買一個大黑狗。” “那要問過媽才能買的,那是一條生命,可不是一個玩具。” 姐弟倆回到家,凱文就興奮地對母親要求:“媽媽,姐姐要給我買一個大狗,好嗎?” “買狗?以前家裡沒人照顧,不能養。現在呢,媽常在家,倒可以考慮了,等聖誕時爸爸回來,一起去挑,好嗎?” “爸肯定由我自己挑的,拉,拉,我會有一個狗拉,一個大狗,狠狗。”他奔到樓 上自己的房裡去做功課了。 陸宜笑着對女兒說:“你看這小洋鬼子,狗,叫做一個!他小的時候,我們忙着呢,都是你帶他大的。什麼時候,你教教他中文吧?達到能聽能看懂就行了,如你的程度般。” “媽,教不會的,你就不要多講究了,我來加拿大時已經會講能聽中文了,學中文還蠻吃力,學到現在都不好。弟弟聽,講都不會,怎麼教的會?白費勁。” 她突然想起曾經聽母親談起的身體不好的事情,忙換了話題問: “媽,你說身體有什麼不好,該看過醫生了吧,怎麼回事兒?” “婭如,你的語氣太成熟了。你以後做主婦,照顧家人肯定比我強多了。 醫生說可能是更年期的關係,但是要我去作專科檢查。哎,更年期,媽老了阿,那麼些歲月,都到哪裡去了呢?” “媽媽,到我們身上了,我們都長大了阿,你的生命,沒有虛度。” 加拿大廣袤的土地上,時間在飛逝。勞工節後感恩節,萬聖節,聖誕時父親回家, 凱文得到了一隻才斷奶的黑色小狗,他為它取名:鮑勃。 |